高冀
一八六七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Exposition Universelle)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位于塞納河畔馬爾斯廣場(Champ-de-Mars)的主會場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來自不同國家的游客絡繹不絕,觀賞最新的科技成果,也領略各種異域風情。此次世博會的主題是藝術(shù)與工業(yè),內(nèi)容極為豐富:從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的工具,到裝有安全剎的電梯;從當時因不易提取而極貴重的鋁,到原油從古到今的各種用途;從巨大的水族館,到新的酒精提煉設備;從特制的潛水服,到裝飾繁復的新式步槍,可謂包羅萬象。此外,埃及館展出了大量古埃及文物,而中心館也辟出專區(qū)介紹北非法國殖民地的風土人情,包括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也是在這次世博會上,首次參與的日本館展出了一批浮世繪,極大地推動了日本藝術(shù)、時尚和審美在法國的傳播。這一風潮后來被稱為“日本主義”(Japonisme),影響了梵高、莫奈、圖盧茲-羅特列克等一代歐洲畫家。初出茅廬的馬奈還在世博會期間舉辦個人畫展,雖然觀者寥寥,卻是印象派的先聲。這次世博會長達七個月,共有四十一個國家的代表性場館,參觀人次達到創(chuàng)紀錄的一千萬。
這是巴黎繼一八五五年后第二次迎來世博會。此后每隔十一年,一八七八年,一八八九年,一九○○年,巴黎都曾舉辦世博會。例如,一八八九年的世博會正值法國大革命一百周年。法國政府決定建造象征法國工業(yè)成就的紀念物。最終的方案來自曾為一八六七年世博會建造機器館的古斯塔夫·埃菲爾(Gustave Eiffel)。這就是現(xiàn)已成為巴黎地標的埃菲爾鐵塔。而一九○○年的巴黎世博會以回顧十九世紀的工業(yè)成就為主題,風頭更是遠遠蓋過了同時在巴黎舉辦的第二屆奧林匹克運動會。
一八六七年正值法蘭西第二帝國的黃金時期。工商業(yè)欣欣向榮,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茖W成為時代進步的標志,科普讀物也大量出現(xiàn)。與此同時,交通的便利與各國間交流的增加也讓人們的視野更加開闊,對其他國家文化的興趣日益濃厚。在這樣的背景下,世界博覽會成為了科學知識普及的重要平臺和很多人了解外部世界的珍貴渠道。當時的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希望借此向世人展示帝國的繁盛。其時的巴黎,正以煥然一新的面貌張開雙臂迎接各國訪客。由奧斯曼(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主持的大規(guī)模城市改造自一八五三年起歷經(jīng)十余年,已經(jīng)令巴黎脫胎換骨,一躍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典雅、最氣派也最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之一。
雨果那時因政治原因避居英吉利海峽群島的根西島。群島隸屬英國,但緊鄰法國海岸。盡管不能實地觀展,他還是為這一盛事激動不已,并為世博會的總導覽寫了洋洋灑灑百余頁的長篇介紹,當年即一八六七年以《巴黎》(Paris)為題在法國出版。這是一曲唱給巴黎的贊歌,抑揚頓挫,極有氣勢。在雨果筆下,巴黎是法國、歐洲乃至全世界的中心,是火炬,是思想之源,與法國歷史和人類前途息息相關(guān)。而一八六七年的世博會,則讓“幾百萬只手在法國這只大手中相握”,是各國間的一次“和平大會”,推進世界大同。此外,戈蒂耶、丹納、小仲馬、圣伯夫、歐內(nèi)斯特·勒南等法國著名文人均以不同方式助力此次巴黎世博會。
工業(yè)發(fā)展,科技進步,文化藝術(shù)繁榮,各國相互交流,世博會所營造的氛圍讓人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這種氛圍令來自世界各地的許多游客受到熏染,其中包括兩位風格迥異的作家。一位是丹麥的安徒生,另一位是法國的凡爾納。年過花甲的安徒生此時已名滿天下,也是許多達官貴人的座上賓,甚至被丹麥王室聘為國家顧問。而凡爾納則還不滿四十歲,已出版幾部小說,小有成就。安徒生與凡爾納素昧平生,卻同時參觀了這次世博會,而世博會也以不同的方式啟發(fā)了兩人各自的文學想象。
《樹精》是安徒生專為一八六七年巴黎世博會寫的童話:一棵栗樹的樹精聽到許多人談論法蘭西文化與巴黎風物,久而久之,深感法國是一個具有偉大歷史和世界意義的美麗國家,對巴黎更是心馳神往,期待著觀賞正在巴黎綻放的“藝術(shù)和工業(yè)的美麗之花”。不久后的一個夜晚,一道人形的強光出現(xiàn)并告訴樹精,她會去“那個迷人的城市”,但生命也將只有一夜。很快,這棵栗樹被運到巴黎。樹精感受到巴黎的音樂和色彩,興奮異常,“我寧愿過半天這樣的生活,而不愿在沉悶和單調(diào)中度過一生”。她離開栗樹,化身為年輕姑娘,進入巴黎的人潮中。她來到瑪?shù)绿m教堂,那里陰暗肅穆,香煙裊裊。她感到這不是她待的地方,又來到地下。奧斯曼建造的下水道系統(tǒng)由煤氣燈點亮,有如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地下深宮,與地面上的街巷一一對應。之后樹精來到一個小花園。許多盛裝華服的年輕女人在絢麗的燈光下盡情狂舞,氣氛令人陶醉。樹精又來到世博會的水族館。魚兒來自世界各地,看到參觀的人潮,發(fā)出各種有趣的議論,樹精也側(cè)耳聆聽。短短的一夜很快消逝。樹精感到極度疲倦,而栗樹也隨之枯萎。(《安徒生童話故事集》,葉君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以樹精為中心的視角便于呈現(xiàn)許多細節(jié),也讓敘事變得多樣且新鮮有趣。故事的主線是樹精如何以一夜的生命來追尋巴黎世博會的精彩。此外還有一條暗線,即個體欲望的發(fā)展、高潮和消亡。瑪?shù)绿m(Madeleine)也即《圣經(jīng)》福音書里抹大拉的馬利亞,在當時的天主教傳統(tǒng)中被視為懺悔的罪人。事實上,巴黎的瑪?shù)绿m教堂并不在一八六七年世博會的展區(qū)內(nèi)。對于安徒生有意讓樹精首先參觀瑪?shù)绿m教堂卻又不愿多待,有人這樣解讀,即樹精因不愿懺悔和放任激情而受到懲罰,被迫一夜后消亡。這一主題令人想起安徒生早年的名篇《海的女兒》,其中小人魚為了獲得凡人的愛情和不滅的靈魂而甘愿交出聲音,忍受劇痛,放棄人魚長達三百年的壽命。
安徒生顯然是同情樹精和小人魚的,認為這樣雖死而無憾。他自己曾多次戀愛,但終身未婚。有人認為,樹精和小人魚寄托著安徒生內(nèi)心深處對愛情和婚姻的憧憬。這種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美好事物,在《海的女兒》中是凡人不滅的靈魂,在《樹精》中則是巴黎世博會。安徒生以前也到過巴黎,但一八六七年夏天的世博會之旅令他格外流連忘返。當年秋天,為了補充《樹精》有關(guān)世博會的一些細節(jié),他又第二次趕赴巴黎。據(jù)安徒生的自傳,他在巴黎看到工人移植樹木,有一棵栗樹的根部裸露在外,于是萌發(fā)了以樹精來寫世博會的靈感。
《樹精》采用嵌套(mise en abyme)的結(jié)構(gòu),開頭和結(jié)尾構(gòu)成了樹精故事的框架。開頭是這樣寫的:“我們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覽會。我們現(xiàn)在就到了!這是一次飛快的旅行,但是并非憑借什么魔力而完成的。我們是憑著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車去的。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童話的時代?!苯Y(jié)尾則是:“這一切都是發(fā)生過和經(jīng)驗過的事情。我們親眼看見過這些事情,在一八六七年的巴黎展覽會里,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偉大的、奇異的、童話的時代里看見過這些事情?!弊掷镄虚g透著安徒生對科技發(fā)展的驚奇和贊嘆。安徒生在開頭和結(jié)尾都提到“童話的時代”,文中也數(shù)次將世博會稱為“世界的奇觀”。在十九世紀的歐洲,世博會可以說最為集中地展示了時代的進步和文化的交流,好似童話故事一樣,帶給安徒生特別的感動。
對凡爾納來說,世博會所激發(fā)的文學想象又有所不同。一八六七年參觀巴黎世博會時,年輕的凡爾納正在構(gòu)思其代表作之一《海底兩萬里》。喬治·桑在收到《地心游記》和《從地球到月球》后,曾于一八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給凡爾納回信致謝并寫道:“我期待您很快引我們到海底深處?!眴讨巍どJ欠矤柤{素所敬慕的作家。很多學者根據(jù)這封信,認為《海底兩萬里》最初的想法即源于此。也有學者認為,在寫過空中(《氣球上的五星期》,1862)與地下(《地心游記》,1864)后,寫一部關(guān)于海底的小說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梢源_定的是,早在一八六五年,即一八六七年巴黎世博會前兩年,凡爾納一邊寫《格蘭特船長的兒女》,一邊已經(jīng)在設想寫一本有關(guān)海底世界和潛水艇的小說了。這一想法在這兩年間凡爾納與家人和與出版商埃澤爾(Pierre-Jules Hetzel)的通信中也曾多次有所表露。
潛水艇絕非凡爾納的憑空設想。早在一八○○年,美國人富爾頓(Robert Fulton)就在法國魯昂建造了最早的潛水艇,取名為“鸚鵡螺號”(Nautilus)。此后又有多種潛水器使用這個名字。一八六七年巴黎世博會展出的由美國人哈雷爾特設計的潛水鐘也叫“鸚鵡螺號”。這都是凡爾納筆下的“鸚鵡螺號”潛水艇名稱的來源。而《海底兩萬里》中的潛水艇在一些細節(jié)上也與在世博會展出的潛水鐘相吻合,比如用螺栓固定的鋼板、兩側(cè)的裝水艙、透鏡形狀的玻璃窗等等。同時代一些其他的潛水器也為凡爾納提供了靈感。
與同時代的一些天馬行空幻想未來的作家相比,凡爾納在作品中對科學的吸收和書寫是謹慎甚至保守的,因而也特別依賴對既有科技成果的充分了解。通過閱讀那時盛行的各種科普讀物,凡爾納積累了大量通俗化的科學知識。而世博會為他提供了難得的觀察實物的機會。譬如,當凡爾納在《海底兩萬里》中生動地描繪潛艇的細節(jié)和從舷窗能看到的各種海洋生物時,所依據(jù)的腦海中的影像很可能就來自于在世博會上的匆匆一瞥。
一八六七年世博會對當時的文人和藝術(shù)家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安徒生和凡爾納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的作品分別受到世博會啟發(fā),展示了科學技術(shù)進入文學想象的不同可能性。安徒生并非專寫科學的作家。世博會的精彩對他而言,是時代進步的象征,是夢想實現(xiàn)的驚喜,代表了對人類未來的美好愿景,也是童話的絕好背景。對于以寫科學和探險見長的凡爾納而言,世博會在激發(fā)新鮮感和好奇心之外,更為科學書寫提供了實物的參照,讓小說對技術(shù)細節(jié)的描寫更加可信,更有真實感,令讀者如睹其狀,如臨其境。
今天的馬爾斯廣場附近有一條“世博會街”(Rue de lExposition)。只有一塊路牌,平淡無奇。人們走過那里,讀到安徒生的《樹精》或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或許會記起那一屆世博會,或許會回望當時的盛況。然而身處信息時代的人們不會知道,在那個電報剛發(fā)明不久,沒有電話,沒有電影,也沒有廣播電視的時代,世博會曾經(jīng)帶來過怎樣的震撼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