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周小麗

“本來的象征”與“情調(diào)象征”
——老舍小說象征藝術之探尋

張 敏，周小麗

老舍小說體現(xiàn)出對“本來的象征”和“情調(diào)象征”不同象征手法的運用。借助一個具有象征性的形象闡明作品中一個局部性的意義，進而對整部作品的題旨進行暗示，這種“本來的象征”是為了曲折表達和強化主題；借助重復出現(xiàn)的特定意象醞釀出作品的情調(diào)和氛圍，運用“情調(diào)象征”是為間接地烘托文本的深層意蘊。同時，老舍將象征意象與典型形象互為滲透，創(chuàng)新了小說的藝術模式。

老舍小說；本來的象征；情調(diào)象征；典型形象

老舍研究專家謝昭新在他的著作中指出《月牙兒》是老舍自己非?？粗氐囊徊孔髌?，它開創(chuàng)了老舍的一條新的創(chuàng)作道路，即“一條現(xiàn)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融合的道路”?！八嘤孟笳髦髁x手法描寫人物的潛性活動，隱藏含蓄，符合民族審美心理特點。”[1]筆者認為，從象征主義這一角度切入老舍的小說世界是一種有效的閱讀策略，結合著一些經(jīng)典文本的解讀，我們可以進一步探尋老舍小說象征藝術的特點，表現(xiàn)為“本來的象征”與“情調(diào)象征”不同象征手法的運用，同時，在提煉象征意象時不舍棄典型形象的塑造，而不同象征手法的運用的背后則折射出老舍藝術視野的不斷開闊和文學觀念的更新。

相信“象征”對于藝術表現(xiàn)來說是一個使用頻率非常高的詞。所謂象征，就是使用某種意象進行意義的表現(xiàn)，是藝術或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用到的一種以少勝多、言近旨遠的創(chuàng)作手法，象征的妙處在于“象外之旨”“弦外之音”。對象征手法的分類各有各的標準?，F(xiàn)代著名作家趙景深對文學作品中的象征做了這樣的區(qū)分：象征可分為“本來的象征”和“情調(diào)象征”，“本來的象征”近似于暗喻，“而象征主義的象征，是渾然不可分別，全體都籠罩著象征意味，不能片斷的分離，指明某物象征某物，亦即所謂‘情調(diào)象征’是也”。[2]其實，按照通常我們對象征手法的分類，趙先生所言的“本來的象征”就是“局部象征”，它以一個具有象征性的形象闡明作品中一個局部性的意義，進而對整部作品的題旨起到暗示、概括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強化主題目的的藝術手段。這種象征是古已有之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屈原在《離騷》中就以“香草美人”來象征品性高潔的君子，以“惡草臭物”象征利欲熏心、貪婪奸詐的小人?！扒檎{(diào)象征”則不然，它是“整體的象征”，它借助于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來營造作品的一種情調(diào)、一種氛圍，使整個作品都籠罩在這種情調(diào)和氛圍之中，以達到間接地烘托文本深層意蘊的目的。因此，“情調(diào)象征”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必然賦予了小說濃郁的詩情，使小說具有強烈的抒情性，敘事的功能反倒退居其次，同時“情調(diào)象征”也令小說的主題變得隱藏化、多義化。老舍小說中的象征充分體現(xiàn)了“本來的象征”與“情調(diào)象征”的不同特征和功能。

一、運用“本來的象征”曲折表達和強化主題

老舍30年代初創(chuàng)作了一部“特別”的長篇小說《貓城記》，“其內(nèi)容之荒誕怪異、晦暗離奇且直刺多諷、影射說教堪稱老舍作品之異數(shù)?！盵3]《貓城記》是一部采用了象征手法的寓言形式的小說，記述了“我”游歷貓城的奇幻之旅，這次旅行帶給“我”的不是浪漫而是如噩夢一般的感受。貓城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座地獄：統(tǒng)治階級殘暴兇狠，濫殺無辜，荒淫無度；民眾麻木愚昧，顢頇遲鈍；整個貓城的教育陷入癱瘓，所謂的革命只將貓城推入到更加混亂的境地，加速了它的滅亡。顯然，老舍是在用一虛幻的貓城全景式地觀照舊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貓城中的一切就是舊中國的象征：貓城人種“迷林”、嗜食“迷葉”，“迷葉”象征鴉片；入侵的外國人“矮兵”象征日本侵略者；不講衛(wèi)生、不守秩序、愚昧野蠻的“貓人”象征舊中國的國民，小說中所描畫的貓人性格就是落后國民性的象征。從作品通篇運用的象征手法的特點來看，《貓城記》屬于“本來的象征”，因為它可以辨別出“某物象征某物”，近似于“暗喻”。

老舍曾在《貓城記》序中說：“《貓城記》是個惡夢，為什么寫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4]這當然是作者的氣話，真正的原因是出于對國事的失望。30年代的中國社會內(nèi)憂外患，軍事與外交的種種失敗使老舍由憤恨而失望，想借文藝給國人一點震撼和警示?！敦埑怯洝反罅窟\用象征是出于這樣的藝術追求：為了曲折表達和強化主題。其中原因有二：其一，不排除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制約，《貓城記》諷刺批判的矛頭直指舊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政府、教育領導部門和官僚，這些意圖若是直接表述出來，恐怕沒有公開發(fā)表的可能，因此不得不幻設了一個擬想的貓城，影射現(xiàn)實的世界；其二，老舍將真理或教訓嵌入動物身上表現(xiàn)，以動物象征人，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藝術效果，用夸張荒誕手法放大了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和不合理現(xiàn)象，如一群貓人學生野蠻地宰割校長和教員的場面，讓人感到震驚，這就是貓人沒有人格、沒有教育的后果，而如果用完全的寫實手法就不合情理。因此，老舍用象征手法、寓言形式傳達主題無可非議。

但是，《貓城記》的象征藝術存在缺失，即象征影射意圖過于顯露，而“暗示”才是象征藝術的理想。王淑明曾經(jīng)在《現(xiàn)代》雜志上發(fā)表針對這部小說的評論：

“作者在《貓城記》里，是要刻意的諷刺一個非現(xiàn)實存在的國度，而所采用的，卻是象征的手法，這樣，作者似乎以單只客觀的描寫而不夾入主觀的意見，讓讀者自己去暗默的體會，為比較的易收藝術上的效果。然而《貓城記》的作者，卻不時地在作品中間，按下自己的判斷，如近似判斷的一些主觀解釋。例如：‘可憐的貓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革命而沒有知識，是多么危險的事呢！什么也救不了貓國，除非他們知道糊涂是他們咽喉上的繩子?！@樣的主觀見解，是會有妨害于作品底客觀的藝術價值的?！盵5]

由于難以抑制的憤怒與悲哀，情感再一次走在了理智的前面，老舍過于急切地站出來發(fā)表見解，揭示作品的象征意蘊，使得《貓城記》有情感過于直露甚至抽象說教的缺陷。不過，如此直率地表達主題倒也顯得痛快淋漓。

不僅像《貓城記》這樣文本形式特別、主題特殊的作品需要借助“本來的象征”來完成主題的表達，老舍的一些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小說如《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同樣運用“本來的象征”實現(xiàn)了對主題的深化。這兩部作品的標題意味深長，就是具有鮮明意義指向的象征，它能啟發(fā)讀者對作品主題做更多的聯(lián)想和更深入的思索。

“駱駝”是祥子的綽號，是老舍用來揭示祥子性格特征的象征符號，它象征著祥子的那種超出一般人的頑強生命意志。祥子為買上一輛屬于自己的車曾與生活展開過反復的搏斗，顯示出駱駝一般堅韌的個性。 祥子以如此堅強的意志和執(zhí)拗的態(tài)度追尋著他那可憐人生中的微末的理想光輝，充分反映了城市底層的個體勞動者是何等迫切地要改變他們的生存現(xiàn)狀！祥子甚至以動物般的忍耐力試圖爭得那一點點做人的尊嚴和權利，但令人痛心的是，潔身自好的祥子最終被萬惡的社會趕進了野獸群，真的變成了喪失了人性的“動物”！“四世同堂”同樣發(fā)揮著深化作品主題的重要作用。這部百萬言的長篇小說展現(xiàn)了在亡國滅種的危難關頭一步步逼近之時，北平人由于傳統(tǒng)家族觀念的嚴重束縛而徘徊掙扎在保家還是救國兩難境地的心路歷程。以“祁瑞宣”為代表的小羊圈胡同的人在歷經(jīng)種種磨難后終于覺醒：只有救了國才能保住“四世同堂”的完滿的家！老舍深刻地揭示出：民眾出自保家的求生存的本能匯聚成了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最強大的反抗力量，這才是我們能夠打敗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的根本原因。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本來的象征”是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藝術手法，但它在現(xiàn)代小說中依然廣泛地被采用，象老舍這樣的現(xiàn)代作家們巧妙地運用它，不斷地賦予它新的藝術生命力。

二、運用“情調(diào)象征”釀出獨特的情調(diào)，凝聚濃郁的詩情

在以《月牙兒》為代表的多部抒情性的小說作品中，老舍通過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和象征醞釀出了一種獨特的情調(diào)。像《微神》《月牙兒》《陽光》《斷魂槍》都是極有情調(diào)的小說，這些小說的著重點不在于敘述完整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而在于藉象征意象暗示敘述者在特定情境下的主觀感受和情緒，具有詩意化的特點。

《微神》是一部具有濃郁詩情的小說，它融化了現(xiàn)實與夢境。有人解釋說，該作品的題目實際上就是英文Vision即“幻象”的英譯。[6]的確，作品的著重點不是敘事，而是描寫了“我”在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下的夢境?！拔摇笔窃诖禾烀谰暗母姓傧伦呷牖镁?，做了一個長長的哀戚的夢，在似幻又似真的夢境中“我”追尋著已逝去的少年時代的戀人。文中特別設置了一個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小綠拖鞋”，“綠色”是老舍偏愛的顏色，他常將這種顏色賦予美好的事物；而“鞋”的意象在文學作品具有特殊的意義，“若從原型批評的視野上看，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以其特有的性象征意義而占據(jù)著引人注目的地位。”[7]老舍藉用這一意象刻畫人物的潛意識心理。文中“小綠拖鞋”共出現(xiàn)四次，“我”第一次與她相見，她“腳下的一雙小綠拖鞋像兩片嫩綠的葉兒”，“嫩綠”象征著青春的美好；第二次“我看著那雙小綠拖鞋”，如火的情愫通過盯著鞋看表達出來，而她則心領神會，把腳往后收了收，感到害羞，甚至“連耳根都有點紅了”，這是初戀男女通過小綠拖鞋的一次微妙的情感交流；第三次，她死后，“我”在幻覺中“呆看”著“小綠拖鞋”，表明了“我”失去戀情后的沉痛；第四次由女主人公口中帶出“小綠拖鞋”，她愿將愛情永存心中，留給“我”的是遺憾和悔恨。永別之后，“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做著春夢”，“小綠拖鞋”成了我們純潔愛情的象征。多次出現(xiàn)的“小綠拖鞋”不僅僅是用來連綴男女主人公從相戀到人鬼永別情節(jié)片斷的手段，更是“我”情感的對應物，“我”將自己在這場愛情中所品嘗到的所有滋味都投射進了“小綠拖鞋”，它的每次出現(xiàn)都暗示了“我”特定的情感?！靶【G拖鞋”意象的重復出現(xiàn)構成了作品的一條起伏波動的抒情線索，醞釀出了作品的那種清新而又凄迷的情調(diào)。

《月牙兒》與《陽光》歷來被視為“姊妹篇”，這兩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可謂異曲同工，都是運用一核心意象貫穿始終，這一象征意象都是女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各種人生情境和感情狀態(tài)的外化，它們營造出了一種與人物的生存境遇相對應的氛圍。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兩位女主人公分別經(jīng)歷感受著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和情感，老舍用“月牙兒”昭示了窮人家女孩“酸苦”“悲哀”“希望”“絕望”等各種復雜的情感和心理狀態(tài)；用“陽光”契合對應著富家女的生活狀態(tài)和性愛需求，當她生活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性愛需求得到滿足時，她的生活和心靈就“明艷光暖”；反之，她感覺到的就是“冰冷黑暗”。相比之下，筆者認為“月牙兒”這一意象的提煉和營造更為成功。老舍選擇用月牙兒的殘損形象來象征女主人公的被損心靈、不幸遭遇是非常貼切的，正如女主人公的自白：“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月牙形的。它無依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盵8]這個月亮是帶著點寒氣、只能發(fā)出微弱光亮的“月牙兒”，它是那樣的柔弱無助，根本沒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霸卵纼骸辈淮髸壕捅粸踉蒲谏w正像好強的女主人公幾經(jīng)掙扎終被黑暗社會吞噬的命運的一樣，令人扼腕嘆息。這個時有時無、時明時暗的一彎“殘月” 始終伴隨著女主人公，與女主人公的悲慘命運相映襯，有了“月牙兒”意象的烘托和渲染，便醞釀出了一種凄涼哀怨的情調(diào)。文學藝術作品中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往往具有傳承性，“陽光”與“月亮”一樣都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自然意象，“陽光”的意象通常與“光明、美好”相聯(lián)系。老舍在小說《陽光》中運用“陽光”意象象征了他其它作品中少見的他并不熟悉的生活狀態(tài)：那個上流社會的女孩一邊享受著優(yōu)越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一邊品味著愛情的熱烈甜蜜甚至任意揮霍的感覺。但是，這一意象有它的局限性，它難以引領讀者深入到那位富家小姐的內(nèi)心，體味她成長歷程中的困惑、茫然和掙扎，“陽光”意象所能暗示讀者相應情感的功能顯然比“月牙兒”弱，因此，《陽光》這部作品帶給讀者的心靈震撼不如《月牙兒》強烈。

《斷魂槍》與前幾部作品有所不同?！稊嗷陿尅啡谌肓溯^多的客觀敘事的因素，文本不再采用第一人稱的主觀敘事，而是采用第三人稱的客觀視角描述了一個聯(lián)系著三個人物的武俠故事。不過筆者認為，《斷魂槍》的總體氛圍和深層意蘊仍是借助于象征表現(xiàn)來呈示的。作品內(nèi)在的線索不同于一般的武俠小說，它是以情緒為線索，而不是情節(jié)；作品的藝術側重點也不在于俠義故事的演繹，而在于意境和氛圍的營造?？梢哉f，小說中沙子龍這一形象是老舍思想和情感的對應物。面對傳統(tǒng)文化遭遇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沖擊和侵蝕，沙子龍是一以“文化殉道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作品結尾沙子龍“月夜練槍”的意象，顯示了一個“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的失落了自我的靈魂在苦苦掙扎，原本令別人“斷魂”的“五虎斷魂槍”此時只能讓自己“斷魂”，整篇小說因為滲透著這樣徹骨的悲涼而籠罩在詩意蔥蘢的氛圍之中。

與“本來的象征”的思想意蘊較為明確相比，“情調(diào)象征”的象征意蘊趨向于隱藏化和多義化，象征意象的運用帶給作品多種闡釋的藝術生命力。歷來人們對《微神》和《斷魂槍》的主題意蘊就有著多種解釋?！段⑸瘛芬堰h遠超出一個愛情悲劇的主題，生成了對社會人生、文學藝術表達獨特看法的更廣泛的意義?？梢詮淖髌分械囊欢涡睦愍毎追治隼仙岬膭?chuàng)作意圖：“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數(shù)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有的趣味吧?！盵9]

在老舍看來，現(xiàn)實人生是平凡缺乏詩意的，正因如此，文學才體現(xiàn)出它特殊的審美價值：文學不是現(xiàn)實人生的真實再現(xiàn)，它恰恰需要超越平庸的現(xiàn)實才能帶給人精神上的慰藉和愉悅。

《斷魂槍》是一部“多意”的作品。作者說，小說有許多東西沒說，讓讀者去想。有人覺得《斷魂槍》主要抒寫了“神槍沙子龍”的思想與時代不協(xié)調(diào)而帶來的悲哀。也有人說《斷魂槍》表現(xiàn)了一種保守的民族意識，許多好技術因為個人的保守不傳而最終失傳。日本學者伊藤敬一認為《斷魂槍》具有象征意義。老舍與小說主人公沙子龍懷有同樣的心態(tài)，后者堅決“不傳”的五虎斷魂槍，相當于這位作家無限想往的并經(jīng)過他理想化的“北京的幻想”(或者“幻想的北京”)。他知道這無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所以就深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而“不傳”給世人。[10]伊藤敬一對老舍的理解可謂深矣?？v觀老舍的創(chuàng)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始終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糾結之中，他不厭其煩地將“北京文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縮影，對其進行病相解剖和理想化的改造。在中國社會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過程中，老舍藉《斷魂槍》為傳統(tǒng)文化唱了一曲挽歌。

三、象征藝術的特點：象征意象與典型形象的結合

值得注意的是，當老舍小說中的象征意象是人物時，這個人物形象往往涵蓋了較為深廣的時代內(nèi)涵，具有典型意義。老舍將提煉象征意象與塑造典型形象相結合，拓展了小說的審美空間，創(chuàng)新了小說的藝術模式。

早在1932年《貓城記》連載完畢后，批評家王淑明就予以了肯定，認為它“于神秘的外衣里，包含著現(xiàn)實的核心”，“給一個將近沒落的社會，以極深刻的寫照”。[5]其實，《貓城記》一點兒也不神秘，作品主題的現(xiàn)實性是非常明確的，這是一部以“改造國民性”為題旨的代表作。為了給國人敲響警鐘，作者設想了一個虛幻之城——貓城象征現(xiàn)實的中國社會，塑造了貓人象征古老衰敗的中華民族。大量地運用象征手法體現(xiàn)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同時，作品還出現(xiàn)了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象征形象——貓城最優(yōu)秀的精英知識分子小蝎。這個有頭腦、有見識的知識者，曾經(jīng)斗志昂揚想改變現(xiàn)實，但幾經(jīng)挫折之后認定自己對國家無所作為、無能為力，最終灰心喪氣沉淪下去。小蝎曾經(jīng)覺醒又歸于敷衍的生命方式和思想歷程無疑是象征著現(xiàn)實社會中人的思想特征，并且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院偷湫托?，魯迅的《在酒樓上》《孤獨者》不是也對中國知識分子思想意識宿命般的“回歸”做過這樣的演示嗎？小蝎是舊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寫照，老舍深刻地挖掘出了知識分子精神深處的“灰色狀態(tài)”。在這里，典型形象與象征意象的互滲共同完成了《貓城記》改造國民性的主題。

老舍小說中即使象《微神》《月牙兒》《陽光》這樣一類帶有濃郁主觀抒情意味的作品，也都不乏具有啟示意義的典型形象?！段⑸瘛放c《月牙兒》中的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都是因生活所迫淪為娼妓，最后的結局都很悲慘，《微神》的女主人公因打胎而死，《月牙兒》的女主人公被警察關進了監(jiān)獄。作品通過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形象揭示了社會的病態(tài)，暴露了社會“逼良為娼”的罪惡，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與《月牙兒》風格相近的《陽光》，則以一個富家小姐的墮落揭露了上流社會男盜女娼的丑行。老舍的這幾部作品共同觸及了一個尖銳的社會命題——婦女問題。老舍懷著深切的同情抒寫了現(xiàn)實生活中婦女的真實地位和命運：貧窮人家的女子為了基本的生存被迫出賣肉體，受盡凌辱和摧殘；富家小姐同樣是男性的玩物，出嫁前充當父母結交權貴的禮物，出嫁后又成為丈夫升官發(fā)財?shù)墓ぞ?。典型形象的塑造無疑有助于小說現(xiàn)實主題的表達，體現(xiàn)了老舍一貫的“為人生”的藝術主張。

象征意象與典型形象在老舍的小說中互為滲透、補充，達到了完美的融合。重復出現(xiàn)的象征意象還串聯(lián)起了人物零碎的生活片斷，為塑造典型形象奠定了現(xiàn)實的生活基礎。與此同時，典型形象的塑造減少了象征意象的不透明感，使其既具有朦朧美又避免了艱深晦澀，文學作品不再是“空中樓閣”“虛幻之像”，成為了現(xiàn)實人生的象征。

經(jīng)過不斷的探索，老舍逐漸將象征技巧運用得圓熟而富有特色。他在縱向上繼承和發(fā)揚我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象征手法以及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塑造人物的方法，橫向上參照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流派的成果，從客觀、冷靜地反映生活真實，借助象征意象的間接性、不確定性而走向加強作品內(nèi)在意蘊的豐富和深邃，使作品呈現(xiàn)出較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更深層的審美價值。

[1] 謝昭新．老舍小說藝術心理研究[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73．

[2] 趙景深．勃萊克是象征主義者么[J]．文學周報，1928(7)．

[3] 劉大先．論老舍的幻寓小說《貓城記》[J]．滿族研究，2006(3)．

[4] 老舍．老舍文集·貓城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89．

[5] 王淑明．貓城記[J]．現(xiàn)代，1934，4(3)．

[6] 吳小東．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215．

[7] 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558．

[8] 老舍．老舍文集·月牙兒[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9] 老舍．老舍文集·微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10] 伊藤敬一．老舍作品中的世界[C]．國外中國文學研究論叢．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

責任編輯：劉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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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敏，滁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周小麗，滁州市實驗小學教師(安徽 滁州 239000)。

安徽省教育廳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2009SQRS119)

2016-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