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群,和 磊
論中西藝術真實觀之比較
——以敘事文學為例
周逸群,和 磊
“藝術真實”作為文學、藝術領域里的重要術語被討論,對于中西方藝術真實問題往往簡化為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的對立,這樣的理解無疑忽視了中西方藝術真實問題語義的豐富。實際上在敘事文學的歷史中,中西方對于藝術真實的理解出現(xiàn)對稱性的錯位,并且隨著弊端顯現(xiàn)逐漸向相反視域轉換。
藝術真實;歷史;哲學;錯位
“藝術真實”一直在文學、藝術等領域作為重要問題被界定、討論,進而導致真實性問題不可避免地和文學、藝術本質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在當代中國,關于藝術真實問題的討論一定程度上受到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影響,將藝術真實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核心問題之一進行辨析。馬克思主義對于藝術真實問題的確做出了深刻且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為我們切入藝術真實問題提供了一條可靠路徑,但是馬克思主義關于藝術真實的理解也是基于前人的基礎之上,我們有必要對中西方藝術真實的譜系史做一番梳理。除此之外,對于中西方藝術真實問題也有著遮蔽問題復雜性的危險,僅僅縮減為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的對立,這樣的理解無疑簡化了中西方藝術真實問題語義的豐富。因此,本文試圖通過中西比較的方法將藝術真實問題放入具體的敘事文學領域中研究。
文學最初是一個極為寬廣的范圍,和歷史、哲學等互有交叉。對于文學,歷史和哲學是取之不盡的資源,而對于藝術真實問題的理解自然也受到歷史、哲學的影響,中西方敘事文學則對二者的側重不同。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事”的定義如下:“史,記事者也”,“事”指的就是歷史事實。中國古代史學家歷來都認為史傳作品是秉筆“實錄求真”,然而從史傳早期的著作《左傳》開始,就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虛構。那么在古人看來,如何在不影響真實性的前提下藝術地處理歷史事實?錢鐘書說到:
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罄欬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然耳……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1]
錢鐘書認為,史書可以允許虛構的存在,但需要符合情理,在尊重歷史真實的前提下,以虛補實。與此同時,盡管史書中存在著虛構的成分,史學家們仍然以秉筆“實錄求真”自稱,忽略了史書中存在的虛構成分,認為史書所記載的歷史就是歷史事實,如班固評論《史記》時說:“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司馬遷傳》)這也導致中國文學有著悠久的史傳傳統(tǒng),依史實錄作為敘事文學的本質特征促使文學(除了詩歌)大都以“六經國史之補”的面貌獲得合法性,直到唐代傳奇出現(xiàn)。對于此,夏志清說到:“在長篇小說的形成階段,演義體史實重述顯然惟我獨尊,而其他類型的小說至少也托名為歷史。因此歷史學家們,僅次于說話人,為中國小說的創(chuàng)造性提供了最重要的文學背景”[2]??梢哉f,中國早期的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對歷史“實錄”作為其最高目標,由于史的影響和“依史論文”的審美傾向,創(chuàng)作者們將藝術真實幾乎等同于歷史事實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占據著主要位置。
不同的是,相較于中國早期敘事文學對于史的強調,西方則更側重于詩,余虹評論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都未能注意到‘事’與‘詩’的意義,故而其敘事理論發(fā)生遲緩而難產;西方思想則一開始就注意到‘詩與事’的特殊相關性,因而其敘事理論早發(fā)而且早熟”[3]138。討論西方文學觀,勢必繞不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詩與史的關系分析到:
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根據可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fā)生的事。歷史學家與詩人的差別……在于前者記述已經發(fā)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所以,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于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于記載具體事件。[4]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詩寫的是可能發(fā)生的事,史的言說對象則是已發(fā)生的事。在這里,亞里士多德引入了哲學的維度,認為詩描述的事具有普遍性而史敘述的是個別的事,因此詩離哲學更近。通過與哲學的比附,亞里士多德賦予詩優(yōu)先地位,同時詩要保持其地位也必須像哲學敘述具有普遍性的一般事物。換言之,詩言說的終極目的在于描述普遍的事,詩的藝術真實不同于歷史事實,而是通過個別表現(xiàn)一般、特殊表現(xiàn)普遍,這便給予創(chuàng)作者體現(xiàn)主體能動性的空間。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出現(xiàn)一個問題——本文研究的是敘事文學中的藝術真實觀,為什么論及西方早期敘事文學時以詩為例?即是說,詩可以敘事嗎?很明顯,中西方關于詩能否敘事的觀點是不同的。雖然中國早期文論強調“詩言志”,詩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于“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而這里“事”只是觸發(fā)哀樂情緒的誘因。實際上,中國古人對“事”和“志”做出了較為嚴格的區(qū)分,“事”和“志”分別為史和詩的言說對象。這一區(qū)分剝奪了詩敘事的合法性,將敘事功能限制在史的范疇之內,進而導致了詩與敘事的分離,抒情成為詩的創(chuàng)作原則。即使中國一直存在著敘事詩(杜甫就被譽為“詩史”),但和抒情詩相比較仍然只是小眾。而在西方,詩一直存有敘事的功能,如荷馬史詩對特洛伊戰(zhàn)爭的描寫、但丁《神曲》中對各種人物對話以及性格的刻畫。
在早期萌芽階段,中西方關于藝術真實問題的理解相差巨大。中國賦予史以執(zhí)牛耳之位置,將藝術真實大致等同于歷史真實;西方則在比較詩和史的關系時引入哲學的維度,認為詩比史更能表現(xiàn)普遍性,因而更具有真實性??梢哉f,在中國“‘歷史’作為文性敘事評價自身的惟一尺度長期支配著中國文性敘事理論的發(fā)展,文性敘事只有不斷證明自己的‘歷史性’才有存在的理由”[3]141。西方則恰恰相反,詩具有敘事功能,并且通過依附于哲學的方式賦予詩超越被史記錄之事的優(yōu)先地位,留給作者一定的表現(xiàn)余地。
中西方在起源處對詩、史的側重不同導致了對藝術真實的差異理解,進而影響了中西方長久以來各自的藝術真實觀。隨著藝術創(chuàng)作的推進,理論弊端逐漸凸顯,中西方都試圖走出史或哲學造成的困境,吊詭的是“中國文性敘事理論借助一種‘哲思’擺脫了‘史論’的束縛,……西方文學敘事理論借助一種‘史論’擺脫了哲學的束縛”[3]144-145。這顯然不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催生下的產物,而是宏觀層面上政治經濟變化造成的文化邏輯轉型,促使微觀層面上理論因其自身局限主動或被動更新其運思方式,從而呈現(xiàn)出調用對方理論原初視點的奇異現(xiàn)象。因此,對藝術真實的理解也發(fā)生了翻轉,這種轉變在小說理論尤其明顯。
李贄說到:“《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與天地相始終”,“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既然趣了,何必實有其事,并實其事,并實有其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豈不令人笑殺?”(《明容與堂刻水滸傳》)馮夢龍則說:“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麗其人……事真而理不贗,即事贗而理亦真?!?《警世通言序》)這里所說的“假”和“贗”就是虛構,在李贄、馮夢龍看來,作品中虛構是必不可少的,要求實有其事不是文學作品的藝術準則。那么又該如何理解藝術真實?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石頭之口說:
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至若離合悲歡與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紅樓夢》)
可以看出,虛構在文學作品中獲得了合法性,不再要求史的“實錄求真”,允許進行藝術虛構,但要“取其事體情理”。藝術真實的根本原則已經不是求真,而是合情,藝術創(chuàng)作不能違背人們的主觀感情。在合情的前提下,藝術真實再去要求合理,此時合理已經退卻成非必要條件,比如《牡丹亭》中杜麗娘死而復生的情節(jié)顯然合情不合理。由于中國缺乏西方形而上學的傳統(tǒng),中國文學脫離史的“實錄求真”藩籬可能是緣情言志一脈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不是西方通過依附哲學而賦予主觀表現(xiàn)以合法地位。依靠“合情合理”的創(chuàng)作原則,文學作品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史的軌道,其虛構取得了合法地位,不再將歷史事實等同藝術真實,并且承認文學作品中的虛構成分,不否認其藝術真實性。只要“合情合理”,就會呈現(xiàn)出藝術真實的效果。
在西方,“小說的道路就像是跟現(xiàn)代齊頭并進的歷史”[5],小說實際上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下的文學形式,直到18世紀后期才正式定名。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小說所使用的英文單詞為“novel”,以區(qū)別“fiction”,而fiction即有“虛構”之意。瓦特就說:“小說興起于現(xiàn)代,這個現(xiàn)代的總體理性方向憑其對一般概念的抵制——或者至少是意圖實現(xiàn)的抵制——與其古典的,中世紀的傳統(tǒng)極其明確地區(qū)分開來。”[6]小說有意區(qū)別于亞里士多德所推崇普遍性描寫,而將敘述對象聚焦于個別的事物,關注作品中一事一物和社會生活的相似。這樣的傾向有利于對現(xiàn)實的批判,巴爾扎克宣稱自己是同時代的記錄員:“無論是什么時代,敘事人都是同時代人的秘書……主題完全虛構,與任何現(xiàn)實遠近不著邊的書,大部分是死胎;而以觀察到、鋪陳開來的、取自生活的事實為基礎的書,會獲得長壽的榮光”[7]。為了獲得藝術的真實效果,需要重視細節(jié)描寫,關注具體的、個別的事物。通過細節(jié)描寫真實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小說如果在細節(jié)上不真實,那它就沒有任何價值”[8]。然而其缺點是不可忽視的——最終導致西方的藝術真實觀落入中國早期藝術真實觀的窠臼,將歷史真實大約等同于藝術真實,淪為較為刻板的自然主義。用科學實驗的態(tài)度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消減了藝術的審美特征。
進入二十世紀,藝術真實問題仍然作為敘事文學的核心問題被討論,中西方敘事文學對于藝術真實的理解再次翻轉。20世紀上半葉,由于政治格局動蕩、戰(zhàn)爭頻繁,波瀾詭譎的社會狀況導致意識形態(tài)管治力度的下降,促成思想的多元化。對于藝術真實的理解既有認為是現(xiàn)實的藝術化再現(xiàn),也有認為是內心情感的彰顯,如“為人生”和“為藝術”觀點的對峙。在我國,歷史原因導致現(xiàn)實主義藝術真實觀被曲解并在一段時期內甚至成為創(chuàng)作者唯一被允許的創(chuàng)作方法,藝術真實只能通過較為機械化、理想化的人物形象再現(xiàn)現(xiàn)實。進入80年代,隨著官方政策改變、西方思想重新進入中國等條件的影響,催生了一個個理論熱潮。在中國,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雖然仍處于主導地位,但是對于藝術真實觀的討論與嘗試在不破壞一元的前提下愈發(fā)多元化。與此同時,即使理論和方法日新月異,巴爾扎克主張的“百科全書式”藝術真實被很多人所摒棄,但現(xiàn)實主義藝術真實觀并沒有走向消亡,如何在時下語境平衡藝術和真實的關系成為了當代作家需要解決的問題。
在西方,巴爾扎克等人主張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真實觀遭受著巨大挑戰(zhàn)。隨著索緒爾的影響力走出了語言學范圍進入了其他人文學科,西方思想領域開始了一場語言學轉向。索緒爾最具革命性的主張即是能指與所指的任意性,詞與物的關系被解構,語言與世界的結合是隨機的。不僅如此,與語言問題具有源流關系的解構主義,其催生的后現(xiàn)代思潮致使宏大敘事聲名狼藉?!叭魏卧捳Z都不能像過去那樣再以自己與世界同一的名義,聲稱自己的真實性”[9]48,藝術真實“不再置于‘詞與物’的關系中,而是被置于‘詞與詞’的關系中思考”[9]56,藝術真實被認為只不過是一種效果。
關于藝術與現(xiàn)實(“詩與事”)關系的理解有兩個極點,一極是完全否認藝術與現(xiàn)實的關系,只是創(chuàng)作者主觀情感的表達;另一極則是認為文學就是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不存在任何虛構成分。縱觀中西方文論史,對于藝術真實的理解往往在這個范圍內游移,極少數(shù)激進的觀點才會觸碰到兩個端點。由于中西方在不同時期對敘事功能的傾向不同,對藝術真實的理解概括為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的對立難以逃脫化繁復為簡略的指責。當然,這種觀點也并非沒有其合理之處。
總的來說,中西方敘事文學關于藝術真實的理解存在著結構性的錯位,當中國敘事文學的藝術真實觀趨向一端時,西方詩學卻呈現(xiàn)出相反的傾向。與其說這是歷史的巧合,不如說是理論的內部更新機制使然,更是中西方歷史語境差異造成的。毫無疑問,理論的轉型需要呼應外部政治經濟條件。由于在起源階段中西方對于史和哲學的側重不同,中西方敘事文學對藝術真實的理解在起點處就幾乎處于對立狀態(tài),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中西方敘事文學藝術真實觀的局限逐漸暴露,理論自身為了走出困境借助另一端的特點,從而導致中西方敘事文學對于藝術真實的理解出現(xiàn)堪稱對稱的錯位。進入二十世紀,中西方敘事文學關于藝術真實觀的錯位受到較于以往更多的社會危機、政治干預等因素的作用,但是隨著中西方思想文化交流的增多,中西方敘事文學的藝術真實觀在保持各自特點的情況下愈發(fā)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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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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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794(2017)04-0047-04
周逸群,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和磊,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化研究等(濟南 250014)。
2017-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