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郝亞洲
打破組織的烏托邦,為“知識人”在社會秩序中遨游提供一切指導和幫助。
在大部分人眼里,這是一個完全不用討論的詞匯。身處組織之中,就必然要通過“管理”來提升組織運行效率。因此,才會有管理學者之說“管理要對運營負責”。在歷史長河中,管理一直被作為工具進行討論,這顯然不是我們的初衷。從“管理的精神”一文開始,我們希望通過把有關于“人”的內(nèi)容賦予這個人們眼中的“工具”,讓管理以思想的形態(tài)回歸到人們的視野中。
事實也足以證明,管理概念的緣起本就是思想成果的延續(xù),它身上肩負的使命遠不是“把人組織到一起”這么簡單。管理更像是德魯克尋求歐洲自救之路的方法,其背后的價值觀是一套有待后人陸續(xù)完善的“知識觀”。
我們在考察近一個世紀的商業(yè)史時發(fā)現(xiàn),促發(fā)“管理”成為顯學的,除了出現(xiàn)在美國的泰勒的《科學管理原理》和福特流水線,另一支力量絕不可被忽視。它幾乎和美國開啟大規(guī)模工業(yè)之路處于相同的時間點,它來源于思想界對歐洲這個人類的災難中心的深度反思。
因為民主的傳統(tǒng)差異,歐洲的反思也許并不適合美國,但它成為了人們在內(nèi)心深處警惕極權、警惕混亂的非理性時代的閘門。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通過美劇、好萊塢電影這些傳播流行文化的媒介,看到其背后的歐洲思想的力量。
管理的任務到底是什么?如果沒有管理,這個世界會變得怎么樣?如果我們知道它之于社會是怎樣的,相應地也就會知道針對組織,我們該如何對管理定位。但首先它絕不是工具。
作為烏托邦的組織
關于社會管理這門學科,一位狂熱的支持者曾這么寫道:“當今這個時代,社會管理面臨的挑戰(zhàn)就像五十年前技術管理面臨的挑戰(zhàn)一樣。如果說二十世紀上半葉是技術工程師的時代,那么下半葉很可能就是社會工程師的時代?!薄疫€認為,二十一世紀將會是世界元首們的時代,科學化的種姓制度的時代,也將是“美麗新世界”的時代。
以上這段話來自于阿道斯·赫胥黎所著的《重返美麗新世界》。和那本知名的小說不同,赫胥黎的這部作品是一部地道的社會學論著。他從人口膨脹和科技肆無忌憚的發(fā)展導致的過度組織化出發(fā),認為我們正在義無返顧地向著依賴獨裁和精密控制搭建起的“美麗新世界”進發(fā)。
“美麗”并不是遙不可及的。在墨索里尼統(tǒng)治期間,意大利的婦人們說,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時代啊,生活秩序井井有條,每個人在一個統(tǒng)一指令下各司其職?;疖嚥辉偻睃c,主要街道上看不到乞丐,意大利擁有南大西洋最快的輪船和最寬的馬路。意大利的婦人們還嘲笑自由資本主義國家,你們有大蕭條,我們沒有。你們無法一下子動員幾百萬人做一件事情,我們可以。
德魯克說,這就是極權社會的“優(yōu)勢”,把原子論發(fā)揮到了極致。在這個社會里,人們看不到新秩序的崛起,卻看到了舊秩序的衰亡。他們無能為力,卻又不得不相信著自己本不相信的東西。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個被各種洗腦術統(tǒng)一起來的惡魔機器。
就像赫胥黎批判的,“人口過剩、組織膨脹這兩股冷酷的勢力,以及想控制它們的社會工程師們,一起驅(qū)趕著我們走入一個新的中世紀體系,這回魂的幽靈世界或許比其前身更加合人心意。因為它會充斥《美麗新世界》里提供的種種賞心悅目之物,比如嬰兒馴化、睡眠教育、嗑藥快感……但是,對于大部分男男女女來說,它仍然是一種奴役?!?/p>
赫胥黎對烏托邦的態(tài)度是極其悲觀的,他認為當獨裁者具備了科學能力之后,極權社會將完全無解。即使是教育也無能為力。為此,他還諷刺了霍桑實驗的發(fā)起人埃爾頓·梅奧。梅奧曾經(jīng)提出一個論斷:人們渴望彼此之間保持工作關系。赫胥黎大聲說,算了吧,如果這樣的話,大家就只能經(jīng)歷刀俎之苦,截長補短了。赫胥黎的諷刺是站在了更高層面的政治倫理,梅奧則是實證主義態(tài)度。兩者沖突也在情理之中。
赫胥黎在無奈之下,提出唯有人人保持自由的心,才是沖破“美麗新世界”的力量。這話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心靈雞湯了,好在德魯克及時給他補了鍋。
單從文本角度來看,德魯克和赫胥黎是保持相同的批判立場的。赫胥黎認為,強調(diào)整體價值高于個體價值的社會新倫理,正在取代強調(diào)個體價值至上的社會舊倫理。在這套新倫理體系中,個體要通過自我調(diào)節(jié),不斷適應更高的集體要求?!盎浇绦Q安息日特為個人而制定,實乃大錯特錯。與之相反,個人是為安息日而存在?!痹踊膫€人聚集到一起,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像白蟻集群那樣成為一個有機生命體的。社會不過是一個個組織,個體沒有生命感、沒有存在價值的組織而已。在這樣的組織里,存在的只有工具價值。
“使組織優(yōu)先于個人,等于使目的服從手段。目的服從手段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希特勒和斯大林早已清清楚楚地展示過?!焙振憷钄蒯斀罔F地說:“人類不管多么努力,也無法創(chuàng)建一個社會有機體,他們只能創(chuàng)建一個個組織。如果他們試圖創(chuàng)建一個社會有機體,在此過程中,他們也僅僅是創(chuàng)建一個獨裁體制?!?/p>
此時,該輪到德魯克登場了。
與赫胥黎觀點略有不同的是,德魯克并不認為存在著新的社會倫理。相反,同樣是對極權社會的觀察和警惕,德魯克提出新秩序和新信條的缺失正是法西斯上臺的主要原因?!胺ㄎ魉怪髁x的出現(xiàn),正是歐洲宗教和社會秩序崩潰的結(jié)果。造成這些秩序崩潰的最終、也最具決定性因素的是: 歐洲群眾對馬克思社會主義信仰的徹底崩潰。因為事實證明,它無法克服資本主義、建立新秩序?!彪S著歐洲工業(yè)化進程的加速,大公司相繼涌現(xiàn)。一開始,人們認為生產(chǎn)單位的擴大可以帶來無產(chǎn)階級規(guī)模的擴大,進而帶來相應權力的擴大。事實卻是,大公司特有的層級制度造就了一大批“中間的特權層”。而這種層級制度似乎帶來了社會的空前穩(wěn)定,人們幻想的新秩序并沒有到來。
亨利·福特帶給了歐洲極大的表率作用。一方面人們渴望隨著機器化生產(chǎn)獲得更好的生活;一方面又深知基于機器邏輯的資本主義社會并不能帶來自由和平等。焦慮的情緒蔓延在歐洲大陸上空?!敖?jīng)濟人”的末世正在到來。
從在心靈層面追求自由和平等的“靈性人”,到從智識層面追求的“智性人”,再到在政治層面追求的“政治人”,最后到“經(jīng)濟人”,自由和平等范圍越來越窄,逐漸收縮到了經(jīng)濟領域。然而,當時歐洲的政治現(xiàn)實和工業(yè)化進程卻給了自由和平等一記悶棍。
“沒有一個關于人性的新概念蓄勢待發(fā)準備取代經(jīng)濟人,就是這個時代的特征。”加之基督教在政治舞臺上的不斷衰落,人們找不到賴以生存的社會秩序。每個人都在機器中與周邊隔離,他們和社會失去了理性的關系。同時,他們又無法接受機器的意志和目的,遂變成了現(xiàn)代社會中的“流浪者”。
沒有了“自由和平等”作為目標,理性秩序的基礎就不存在。極權的野蠻生長正當時。
過度組織化
本是流浪漢的希特勒深知如何聚集并發(fā)動“流浪漢”。既然新秩序沒有到來,舊秩序又不存在了,那就捏造一個外表酷似新秩序的超級組織吧。人們不是沒有歸屬感嗎?人們不是沒有統(tǒng)一的目標嗎?那就用“組織”來收留他們,用統(tǒng)一的行政指令約束他們,用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和洗腦術馴化他們。
在“時代周刊生活編輯部”編寫的《第三帝國》叢書中有這樣一段話:“要叫一位諾特海姆的公民來確定納粹黨代表什么,這并不容易。大體上說,他們的目標是要建立一個重振雄風、擁有強大軍事實力和民族自豪感的人民德國。但是,要看出納粹黨反對什么并不困難。吉爾曼以及他那一小撮分子對德國的現(xiàn)狀感到憤懣,并且非常明確該向誰發(fā)泄怨氣。”不知道建立的是什么,但是知道反對的是什么(即反對一切),這恰恰是德魯克總結(jié)的極權社會的一大特征。
因為他們沒有關于自由和平等的理性的秩序信仰,所以要通過組織把人們收編,告訴他們要反對一切組織所反對的,擁護一切組織所擁護的。組織隨即成為極權操縱民眾的有效手段。
德魯克說:“一個以組織而非秩序和信條作為基礎的制度,如果在經(jīng)濟、社會和軍事方面產(chǎn)生嚴重的后果,就表示它在形而上學和意識形態(tài)上也有致命的弱點?!钡览聿浑y理解。組織不是人的目的,人才是人的目的。如果一個人加入組織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組織的手段或者工具,價值觀將蕩然無存。在任何社會制度中,組織并不能滿足人們的需要,他們需要的是成為自己的路徑和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結(jié)果。
納粹打造了一個空心化的組織,他們不得不通過以宣揚新秩序為名,以不斷制造新組織為實來實現(xiàn)控制。因此,極權政府需要越來越多的組織。據(jù)說納粹每六個月就有一次新秩序宣言,盛況空前,人民群眾熱情高漲,他們總以為又要有新的組織來滿足自己了。當然了,組織僅僅是組織,它和民眾無關。
極權組織的另一個特征是萬能的“領袖”。這位領袖超越了人類,他就像是神的化身,他腦子里的欲望就是民眾的秩序,他一手制造的帝國往往在接近完美時崩潰。
但就是這樣一位神,也逃脫不了自我制裁的后果。當盟軍挺進柏林的時候,隆隆的炮聲把希特勒從地下掩體的床上震了下來。得知實情后,他打電話給前線的指揮官,誰知道將領們并不承認。希特勒怒罵,“你們這群官僚”。希特勒骨子里是個流浪漢,他厭惡官僚,卻又不得不搭建一個精密復雜的組織,豢養(yǎng)一大批官僚來實現(xiàn)自己的權力神話。
領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卻又不得不依賴于此。這就像民眾一樣,他們在相信著自己并不相信的東西。矛盾從頭到尾都存在。
“知識人”的未來
“在缺乏真正秩序的情況下,民眾用組織來替代秩序;在沒有神可以崇拜、沒有關于人的概念值得遵循的情況下,他們只好膜拜惡魔。這些行為強烈地顯示了:民眾亟須一個秩序、一個信仰以及一個理性的人的概念?!钡卖斂诉@句話中,“人的概念”出現(xiàn)了兩次。如果我們不想去考察那些繁瑣的關于“人”的種種解釋,只需用康德那句短語——“人是目的”——就足夠了。
“經(jīng)濟人”的概念注定會死去。雖然青年德魯克在上世紀30年代已經(jīng)洞見了一切,但是他還沒有找到適合的新名詞。取代“經(jīng)濟人”的那個人,一定是新秩序的表征。因為每一個有組織的社會都基于一種涵蓋了人的本質(zhì)、社會功能和地位的概念。這個概念是一個時代的思想和技術的集合,是社會辨識自身的工具。
德魯克在上世紀40年代把“管理學”開宗立派,60年代末提出知識社會,兩者相加便是他的整個思想體系。人只有在知識社會中才有可能成為自身的目的。當只有知識而非經(jīng)濟基礎被視為社會最重要的事情時,經(jīng)濟的平等和自由才會真的到來。
在經(jīng)歷了斷裂的年代后,知識時代的人應該被稱為“知識人”。他們不會被組織困住,因為“知識人”心中有明確的信條,這個信條不必須由單一的組織承載或者兌現(xiàn),那就是專業(yè)技能。
作為專業(yè)的管理在此時出現(xiàn),無疑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色彩。它是屬于知識社會的,是超越組織的。它的目的不是變著花樣打造一個又一個沒有生機的機器,而是把人之所有歸還給人,而組織則從目的也變回到了手段。
寫到這里,我們可以明確地說,管理的任務是打破組織的烏托邦,為“知識人”在社會秩序中遨游提供一切指導和幫助。
(作者胡泳為北京大學教授、新媒體批評者,郝亞洲為青年學者、財經(jīng)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