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是馬克·吐溫在美國內(nèi)戰(zhàn)結束20年后通過游戲的手法寫的一部反對奴隸制的小說,他把游戲與深刻的道德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并貫穿小說的始終,表明游戲可以求助于嚴肅性,而嚴肅性也可以求助于游戲,這種亦莊亦諧的藝術風格既溝通了他與廣大讀者之間的渠道,又以豐富的藝術含量進入了嚴肅文學的領域,它雅俗共賞,百讀不厭,永遠散發(fā)出清新的青春氣息。
關鍵詞:游戲 嚴肅 亦莊亦諧 奴隸制
大多數(shù)在少年時期讀過《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本“兒童讀物”,的確,這部小說表明了馬克·吐溫兒童時期的內(nèi)心世界,“文學史上還很少有把少年的思想表現(xiàn)得如此清晰的作品,”[1]但它決不是一部單單為少年而寫的小說——故事發(fā)生在南北戰(zhàn)爭前,黑奴吉姆聽說女主人華珍小姐要賣掉他,就逃出來,想逃到北部自由州去。路上遇到為逃避父親毒打的白人孩子哈克貝利,他們倆乘木筏順密西西比河一起逃亡,路上相互依靠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但是他們找不到通往自由州的卡羅鎮(zhèn),反而碰上自稱“國王”和“公爵”的兩個騙子。這兩個騙子企圖賣掉吉姆,而哈克貝利也覺得幫助一個被追捕的黑人奴隸逃跑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得到陰間去下油鍋。畢竟,哈克貝利出生在蓄奴的南方,自幼受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接受了白人天生是主人,黑人天生是奴隸,黑人的命運由他們的主人任意支配的觀念,這種觀念構成這個社會道德準則的核心,成為這個社會成員的“良心”。這“良心”始終使哈克貝利不安,但他同時又有一顆“健全的心靈”,與這所謂的“良心”相對抗,他富有同情心,善于思考,因而他又多次“包庇”吉姆,使他逢兇化吉,化險為夷,“良心”與人性的矛盾,成為哈克貝利富有戲劇性和深刻社會意義的心理矛盾,也是作者有意為之的精彩篇章,最后哈克貝利在湯姆幫助下救出吉姆,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根據(jù)女主人華珍小姐的遺囑,吉姆早就已經(jīng)獲得自由。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是馬克·吐溫最優(yōu)秀的作品,從思想和藝術兩方面講,都是美國文學史上一部經(jīng)典小說,小說的主題是反對奴隸制,這使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另一部具有同樣主題的小說,揭露和控訴南部蓄奴制的代表作——哈里特·比徹·斯陀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斯陀的這部小說是美國出版史上的最大成功之一,同時也是美國最有影響的書籍之一——至少它曾對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過直接的影響”。[2]該小說于1852年5月20日出版,一年后在美國就銷售了305000冊,至于它的影響,只要記住林肯的那句話就足夠了。當斯陀夫人被迎進白宮接受林肯召見時,林肯見到她時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你就是那位燃起這場大戰(zhàn)的小婦人。的確,《湯姆叔叔的小屋》可以說是一顆炸彈,在各種壓力——既有歷史的也有個人的——推動之下投進了世界,而同樣是反對奴隸制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卻發(fā)表于1884年,比《湯姆叔叔的小屋》的出版時間整整晚了32年,也就是說,馬克·吐溫是在美國南北內(nèi)戰(zhàn)結束20年后才寫了一部反對奴隸制的小說,主題相同但絕對不是炸彈,斯陀的寫作特點是直截了當、毫不含糊地反映客觀現(xiàn)實,《湯姆叔叔的小屋》完美地展現(xiàn)了她的“政治家的風度”,而馬克·吐溫把現(xiàn)實主義的精心鏤刻與浪漫主義的抒情描寫結合在一起,《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充分地展現(xiàn)了他的“游戲家的風度”——這從貫穿作品始終的大大小小的、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游戲可見一斑。
把馬克·吐溫說成是“游戲家”,并不是指他游戲人生,而是指他喜歡游戲,也擅長游戲,甚至在對游戲一無所知、毫無經(jīng)驗的情況下,他也總能吉星高照,打敗對手,不論是玩滾球、彈子球、還是玩木炮,于是精通游戲的對手一開始總是對馬克·吐溫的獲勝感到莫明其妙,進而認為馬克·吐溫撒謊,明明自己是個老手,卻佯裝一竅不通,馬克·吐溫在自傳中披露過這一點,他說在他的“一生中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情況。”[3]另外,馬克·吐溫小時候是個惡作劇者,他喜歡向別人床上放黃蜂啦、忽悠別人上屋頂啦之類的事,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喜好:“年少無知的年代,我只是感覺好玩兒,”[4]也就是說,年少的馬克·吐溫把惡作劇當成了游戲,還有,馬克·吐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喜歡商業(yè)冒險(也有游戲的意味),他創(chuàng)作《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始于1876年,是《湯姆·索亞歷險記》的姊妹篇,馬克·吐溫撂筆數(shù)次又繼續(xù)創(chuàng)作,在此期間他的個人財務政策出現(xiàn)了失誤,始于1880年的對排版系統(tǒng)的一項投資項目逐漸失控,并走上了破產(chǎn)的邊沿,于是他把精力重又投向寫作,在文學作品中嵌入游戲,絕沒有破產(chǎn)的危險,我們從馬克·吐溫的喜好回到他的作品——《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一開頭就是一個通告:“本作者奉兵工署長G·G指示,特發(fā)布如下命令:如有人企圖從本書記敘中發(fā)現(xiàn)寫作動機,將對之提出公訴,如有人企圖從中發(fā)現(xiàn)道德寓意,將處以流刑;如有人企圖從中發(fā)現(xiàn)情節(jié)結構,將予以槍決?!盵5]柏克萊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馬克·吐溫文庫·本注》稱之為“游戲文章”式通知,很顯然,這個通告為全書確定了一個基調(diào),給整部作品涂上一層縈繞全書的強烈喜劇色彩。小說第一章第一頁,哈克貝利在介紹完《湯姆·索亞歷險記》結尾發(fā)生的事情后,向讀者告知陶格拉斯寡婦認他為干兒子,要教他做人的規(guī)矩,可是哈克貝利實在受不了文明世界里的條條框框,重又逃了出來?!翱墒菧贰に鱽喫业搅宋遥嬖V我說,他打算成立一個強盜幫,如果我肯回到寡婦那兒去,學好,我就可以加入這個幫。于是我回去了?!盵6]在這句引文里,文明與受人尊敬和兒童游戲聯(lián)系在一起——游戲的參加者要裝扮成罪犯,讓讀者覺得既荒誕又幽默,緊接著開始了一個個游戲:湯姆假裝有一隊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帶著數(shù)百頭駱駝、大象在附近露營,可那實際上是一個周日學校的野餐會,湯姆仍解釋說,那確實是一隊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只不過他們都被施了魔法,像《堂吉訶德》里一樣。男孩們對野餐會中的沖鋒只網(wǎng)羅到幾個甜面圈、果醬和許多麻煩。為了驗證湯姆的另一個理論,哈克貝利擦了擦老臺燈和戒指,卻召不來妖怪。于是哈克貝利做出判斷:湯姆的大多數(shù)故事都是“騙人的”游戲。《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充滿了謊言、騙術和鬧劇,它們都有游戲的意味,其中許多出自所謂的公爵和國王——兩個騙子,他們實施的騙術不斷,高潮是公爵弄來幾大張包裝紙和一些黑漆,畫了一些海報,在全村張貼:“受聘倫敦及歐洲大陸各劇院譽滿全球的悲劇演員小大衛(wèi)·加利克!老愛德蒙·凱恩!假座本鎮(zhèn)法院大廳!聯(lián)合演出!只演三場!驚心動魄的悲劇《國王的長頸鹿》又名《王室異獸》?。?!門票每位五角。然后在海報底下用最大的字寫了這樣一行:婦孺恕不招待?!盵7]大幕一起,國王光著身子,手腳并用地蹦上場來,他全身畫滿花花綠綠的圓圈和條紋,像彩虹一般叫人眼花繚亂,觀眾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國王來了兩回這樣的表演后,演出就草草結束,公爵和國王差點受到攻擊。觀眾對遭人戲弄感到羞愧難當,他們決定捍衛(wèi)自己的榮譽,準備讓鎮(zhèn)子上的每一個人都受到戲弄。于是,他們在觀看了演出后,告訴沒有觀看的人:演出棒極了!所以第二天晚上,演出時觀眾仍然爆滿。正如公爵所料,第三天的觀眾全是前兩天的觀眾,他們是來復仇的,國王和公爵的把戲只得收場。第二十七章葬禮一場是馬克·吐溫游戲套餐中的絕妙一場,戴著黑手套、一句話也不說、全憑手勢來調(diào)動人位置的殯儀人,發(fā)出像是得了腸絞痛那樣叫喊的風琴聲,號啕大哭的哀者以及大煞風景的狂叫聲,所有這一切讓哈克貝利在為他藏在棺材里的錢的命運擔憂的同時,對人類本性也做出了令人沮喪的觀察。小說的結尾既模糊得令人失望,又復雜得令人振奮——讀者意識到書中的一切都是一個惡作劇,都是一場游戲。因為從嚴格的法律角度上講,吉姆幾乎一直都是個自由人,于是哈克貝利所有的道德危機,他曾說的所有謊話,他所打破的所有社會習俗,都成了一場游戲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當?shù)弥吩缫咽亲杂缮頃r便把小說前面的內(nèi)容一筆勾銷,把它變成另外的樣子——一場游戲套著另一場游戲。
馬克·吐溫為什么把一部具有嚴肅主題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寫成游戲套餐?這樣的提問冒似合理自然,卻暗含著對游戲的體認,即游戲是一種不嚴肅的事物,嚴肅性和游戲不能兼容,而真實情況是:“游戲與嚴肅性之間的對立常常是含混的……游戲可以求助于嚴肅性,而嚴肅性也求助于游戲?!盵8]因為“敢于面對挑戰(zhàn),承擔風險,承受壓力。這些是游戲精神的要素。壓力增加游戲的重要性,并且更能使選手遺忘他只是在游戲。”[9]可見,“游戲并不排除嚴肅性?!盵10]其實,早在2500年前,“歷史之父”希羅多德在他寫的《歷史》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呂底亞的全國發(fā)生了嚴重的饑饉,他們開始籌劃對策對付這種災難,“不同的人想出了不同的辦法。骰子、阿斯特拉伽洛斯、球戲以及其他所有各種各樣的游戲全都發(fā)明出來了……他們使用這些發(fā)明來緩和饑饉。他們在一天當中埋頭于游戲之中,以致不想吃東西,而第二天則只吃東西而不游戲。他們就這樣過了十八年?!盵11]希羅多德睿智地指出:游戲是一種介入社會危機的有效方式,它出人意料,極具創(chuàng)造性,而當代學者也認為:“游戲是應對當前最迫切共同問題的一種潛在解決方案。”[12]既然游戲具有如此特性,那么馬克·吐溫在內(nèi)戰(zhàn)結束20年后通過游戲的手法寫一部反奴隸制的小說也就可以理解了。
19世紀80年代初,將戰(zhàn)后美國重新組合到一起,讓解放了的奴隸融入社會的重建計劃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盡管這個計劃表面上還沒有失敗——該計劃于1887年,也就是《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出版3年后宣告失敗。在馬克·吐溫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之時,自內(nèi)戰(zhàn)后似乎已經(jīng)緩和了的種族關系再度緊張起來,用來限制南方黑人權利的《吉姆·克勞法》成為一種潛在的新型壓迫工具,表面上看,美國黑人嚴格按照法律意義可能已經(jīng)自由了,但他們?nèi)匀皇艿缴鐣氖`,社會拒絕承認他們作為個人的合法平等地位,馬克·吐溫做了一個了不起的決定:“描寫一個已不復存在的制度,而這樣做可能只會使那些缺乏同情心的讀者場稱黑人的境況已居為改觀。”[13]正如奴隸制把高尚的吉姆交給白人(不管這個白人是多么的墮落)掌握一樣,“在重建計劃后期,更加隱蔽的種族主義無端地、偽善地壓制黑人?!盵14]南方的新種族主義雖然不像以前那么制度化和穩(wěn)固,對它進行批評仍是很困難的。奴隸制的合理性是很驗證明的,但當南方白人以對新解放的奴隸進行自衛(wèi)為借口,實施種族主義法律時,無論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竟然沒有幾個人將此舉視為不道德的行為。馬克·吐溫揭露了奴隸制的偽善,表明種族主義不僅扭曲了被壓迫者,同樣也扭曲了壓迫者。馬克·吐溫在如此早的時期就精心刻畫了這一主題,由于南方從未真正擺脫奴隸制的枷鎖,這個主題在整個20世紀不斷激勵著南方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在南方作家威廉·??思{的作品里更是得到體現(xiàn)。
我們再回過頭看看《湯姆叔叔的小屋》,這部在戰(zhàn)前名噪一時的作品,在戰(zhàn)后的歲月里,卻逐漸不那么流行了。根據(jù)斯陀1887年下半年的稿費收入情況記錄,那半年里只銷售了一萬兩千冊,最后《湯姆叔叔的小屋》一書終于絕版了。一直到1948年,此書列入《現(xiàn)代圖書館叢書》時才得以重印。在那以前,除了在舊書店以外,其實上已很難尋覓到它的蹤影了。這本小說的流行量驟減,其根源究竟在哪兒呢?“在美國,《湯姆叔叔的小屋》通常被認為是一部帶有宣傳色彩的小說,僅此而已。一旦目的達到,也就失去繼續(xù)存在的必要了?!盵15]反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呢?美國評論家認為:《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是我們的《奧德賽》,” [16]海明威認為:整個現(xiàn)代美國文學可以說源出于一本書,那就是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確實,馬克·吐溫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把游戲與深刻的道德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并貫穿小說的始終,這種亦莊亦諧的藝術風格既溝通了他與廣大讀者之間的渠道,又以豐富的藝術含量進入了嚴肅文學的領域,它雅俗共賞,百讀不厭,永遠散發(fā)出非常清新的青春氣息。
注 釋
[1]ROBERT·E·SPILLER:《美國文學的周期》,王長榮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6頁。
[2][15]EDMUND WILSON:《愛國者之血——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文學》,胡曙中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頁。
[3][4]馬克·吐溫:《戲謔人生——馬克·吐溫自傳》,石平譯,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3頁、54頁。
[5][6][7]馬克·吐溫:《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成時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24頁、第247頁、第404-405頁。
[8][9][10]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8年,第10頁、第55頁、第201頁。
[11]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8頁。
[12]簡·麥戈尼格爾:《游戲改變世界——游戲化如何讓現(xiàn)實變得更美好》,閭佳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年,第10頁。
[13][14]Melissa Martin Stephanie
Pamphrey:《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導讀,閻玉敏譯,天津科技翻譯出版公司,2007年,第47頁、第49頁。
[16]克利夫頓·費迪曼:《一生的讀書計劃》,喬西、王月瑞編譯,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390頁。
項目: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術創(chuàng)新支持計劃,編號:189070819
(作者介紹:何玉蔚,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講授外國文學,在《藝術評論》《戲劇文學》《俄羅斯文藝》《文學教育》發(fā)表論文5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