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柱

（中國社會科學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710）

古都名城研究

《陜州文化》序

◎劉慶柱

（中國社會科學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710）

編者按：2016年，三門峽市委、市政府啟動了《文化三門峽》叢書的編輯出版工作，旨在通過叢書的編撰，立足地域文化特色，講好三門峽故事，傳播三門峽文化，提升三門峽城市形象。此文即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劉慶柱先生為即將出版的叢書分冊《陜州文化》所作的序言。作者從“中國”“中華民族”與“三門峽”地區(qū)的密切關系入手，高屋建瓴地論述了陜州文化的內核及其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和貢獻。今將先生之文章提前刊出，以饗讀者。

談到中國歷史文化，首先使我想到的就是三門峽，這是因為“中國”“中華民族”的名稱——“中”“華”“中華”與“三門峽”地區(qū)密切相關。

三門峽地區(qū)何以與“中國”之“中”有關？只要翻檢我們的歷史文獻、回顧一下近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就可一目了然。

“中國”之所以稱之為“中國”是因為“國”之“居中”，而古人所說的“國”即國家首都的“城”，因此《周禮·考工記》記載：“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辟Z公彥疏：“王城面有三門，門有三涂，男子由右，女子由左，車從中央?！薄对娊洝ご笱拧っ駝凇罚骸盎荽酥袊?，以綏四方?！泵珎鳎骸爸袊?，京師也；四方，諸夏也?！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集解》：“劉熙曰：‘帝王所都為中，故曰中國?！薄皳裰辛⒍肌笔侵袊鴼v史上不同族屬建立的不同王朝的政治傳統(tǒng)與規(guī)則，這也就成為中國的國家名稱何以稱“中”的原因。

中國歷史上從已知的“中”（都城所在地）探索未知的“中”，我們可以看到：金元明清王朝的都城在北京，北京乃那時的中國之“中”，海陵王從金上京遷都燕京（今北京）時，他就明確指出“燕京乃天下之中”，故更名燕京為“中都”。由唐宋上溯至秦漢與夏商周歷代王朝，其都城分布在西安、洛陽、開封這樣一條東西“軸線”之上，其中尤其是兩周與漢唐時代的長安與洛陽，號稱中國的“兩京”，而三門峽地區(qū)成為兩京的“節(jié)點”。三門峽這一中心區(qū)位的形成有著深厚的歷史原因。因為從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來看，早在距今五千多年前，“文明”的曙光首先就是在東亞大陸“中原”腹地的豫西、晉南與陜西東部出現(xiàn)，而三門峽地區(qū)恰恰又是這一“中原”腹地之“中心”。從夏商王朝與“五帝時代”上溯其歷史文化源頭，就是早期河南龍山文化、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

中華文明探源研究表明，中華文明是孕育于中國大地之上新石器時代晚期與新石器時代末期。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主要考古學文化分布為七大區(qū)域，即中部的“中原文化區(qū)”、東部的“海岱文化區(qū)”、西部的“甘青文化區(qū)”、南部的“江漢文化區(qū)”、東南部的“江浙文化區(qū)”、西南部的“成渝文化區(qū)”、北部的“北方文化區(qū)”，“中原文化區(qū)”位于上述七大文化區(qū)之中心。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原文化區(qū)”的主體考古學文化是“仰韶文化”、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而“仰韶文化”及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最早考古發(fā)現(xiàn)地、考古學文化命名地就在三門峽地區(qū)。近百年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說明，廟底溝類型分布范圍東到魯豫交界，西至青海東部，北抵河套地區(qū)，南達漢水中游地區(qū)，其考古學文化影響范圍更是擴及東部的大汶口文化、北方的紅山文化與小朱山文化、南部的淮河流域侯家寨文化、長江中下游的大溪文化與薛家崗文化等，廟底溝類型是史前時代中國境內分布范圍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考古學文化。河南西部、山西南部、陜西東部是廟底溝文化的核心區(qū)，而三門峽地區(qū)恰恰又是豫西、晉南與陜西東部三地交匯點，可謂廟底溝文化核心區(qū)的“中心區(qū)”。作為今天的河南省三門峽市，中國歷史上實行郡縣制伊始這里就稱“陜縣”，后又名“陜州”，這里誕生了中國古人最早“中”的理念，從而“最早的中國”由此一步一步走向各地。在中國不斷裂的五千年文明史中，其中約有四千二百年國家政治統(tǒng)治中心、經濟管理中心、文化禮儀活動中心、軍事指揮中心就在以西安、洛陽、開封為“軸線”的地區(qū)，而三門峽就是該區(qū)域的節(jié)點。

如果說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空間屬性的最大特征是“中”的話，那么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文化屬性的最大特色就是其彩陶的“花卉紋”。在北魏之前，在漢字中還沒有“花”字，“華”亦即“花”。《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薄叭A”的繁體字，就似一簇盛開似錦的繁花，比后來出現(xiàn)的“花”字更為形似。崇拜“花”（即“華”）的廟底溝文化人群，可以說是最早的“華人”。廟底溝類型的“空間屬性”之“中”，與其考古學“文化屬性”的彩陶花卉紋之“華”，使“中”與“華”融為活動空間與文化內涵一體的“中華”。

這就使我們認識到何以“中”與“華”相連形成“中華”。中華文明起源時期的“中華”主要就在廟底溝文化核心區(qū)的當今三門峽地區(qū)——秦晉豫三地交界處，中華文明的王國與帝國均從這里擴展至“諸夏”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形成五千年不斷裂的、渾然一體的泱泱中華文明。

中國古代進入王國時代與帝國時代，這里在中古時代以前，一直是作為“京畿”重地，許許多多涉及不同王朝生死存亡的重大軍事活動都發(fā)生在這里，夏商之際的商湯與夏桀之戰(zhàn)，春秋五霸的秦晉之戰(zhàn)，戰(zhàn)國七雄的秦魏之戰(zhàn)，扭轉大唐盛世兵臨城下的“安史”與唐王朝陜州之戰(zhàn)，改變四千年來中國政治地理格局的宋金爭霸陜州之戰(zhàn)等。

三門峽是中國古代歷史上鼎盛時期的周秦漢唐王朝的國家交通命脈所在地，商周王朝更替由此拉開歷史序幕；秦國由此征戰(zhàn)六國，統(tǒng)一天下；漢唐王朝以此為兩京地區(qū)的京畿重地，三門峽的函谷關可謂中國古代歷史上漢唐盛世的京師第一關，也是漢唐之際絲綢之路起點的國家級的唯一關隘，實際上也是世界文化遺產——絲綢之路的唯一“國家級”關隘。崤函古道是三門峽地區(qū)保存的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古道，更是世界文化遺產絲綢之路的唯一之“路”，石質古道之上保存的車轍，見證了中國乃至東西方世界的歷史，其歷史文化意義之重大不言而喻。

三門峽作為歷史上漢唐兩京地區(qū)的“節(jié)點”歷史名城，其陸路交通不但成為漢唐王朝的交通命脈，其漕渠作為最早的中國國家運河，更支撐了兩京地區(qū)的政治中心地位，促進國家經濟緊密聯(lián)系與社會整體發(fā)展。漕渠開啟、奠定了中國運河文化，在三門峽國家漕渠基礎之上，此后出現(xiàn)了隋唐大運河，使長安、洛陽之間國家軸心地區(qū)東南的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和國家發(fā)展的東北地區(qū)相連接，從而增強了國家政治認同、文化認同、經濟認同。

三門峽地區(qū)的學者，近年來對虢國文化考古發(fā)現(xiàn)、崤函古道與三門峽漕運文化的調查、陜州古城與地坑院文化的研究，使人們認識了自古以來人杰地靈的三門峽，從多維角度顯示了古代三門峽地區(qū)豐富多彩的古代歷史文化，我認為本書的出版一定使人們能夠領悟到“文化三門峽”的真正“文化”！

2017-04-22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主席團成員、歷史學部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主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德國考古研究院外籍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