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玉民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52)
和人民共同反思,續(xù)文學啟蒙精神
——關于巴金《隨想錄》的一點隨想
賈玉民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52)
有研究者認為,巴金創(chuàng)作《隨想錄》是尋求“個人聲音”、與國家“主流意識”相剝離。從其創(chuàng)作過程可以看到,這種認識是片面的。因為,《隨想錄》的寫作是對中共中央倡導的思想解放運動的呼應,其思想認識一直伴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而深化;《隨想錄》反思的中心是反封建,這也是全國思想解放運動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巴金反思歷史的目的是黨、國家、人民的命運;巴金對某些問題的異議,是個別的、局部的。
巴金;《隨想錄》;主流意識;反思;懺悔
巴金的《隨想錄》出版30年來,學術界在對其闡釋和評價方面爭論不斷。
比如在上世紀,有學者提出巴金的《隨想錄》“先從解剖自己入手,不回避自己的責任,自覺地與民族共同承擔痛苦,與民族共懺悔”。[1]香港惠雁冰博士的《巴金的<隨想錄>:意識形態(tài)粉飾下的平庸》一文,雖然立論偏頗,對《隨想錄》多有不當?shù)馁H低、否定之詞,然他承認《隨想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自我確證訴求”,“巴金先生通過自己在文革歲月的苦難訴說,不僅回應了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特征”,即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徹底否定文革的決定,“而且以典型化的方式確證了歷史發(fā)展路向的合法性、正確性與人道性”。[2]
上述說法都沒有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近年來,有研究者提出一種相反的觀點:
“《隨想錄》的寫作是巴金尋求個人聲音的過程”,“也體現(xiàn)了他在這一過程中與主流聲音的艱難剝離的過程”。從“《隨想錄》的寫作過程,能夠看到巴金的個人聲音與集體聲音的一個剝離過程”。[3-4]
“《隨想錄》是巴金思想走出文革陰影后,對建國后黨所犯的‘左’傾錯誤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個人反思,它與新時期國家意識形態(tài)存在某種方向上的一致性,但更多卻表現(xiàn)為思想表達的個人異質性?!保?]
那么,巴金寫作《隨想錄》,是經過了十年動亂之后,和黨、人民共同反思,一起撥亂反正,還是尋求“個人聲音”,與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剝離?這也是關乎著對《隨想錄》的寫作目的、思想本質、現(xiàn)實意義等根本問題的理解。筆者的看法是,巴金創(chuàng)作《隨想錄》是在經過十年浩劫之后,呼應著中共中央發(fā)起的思想解放運動,和全民族一起對歷史、文化、現(xiàn)實等的共同反思。
四人幫垮臺后,中共中央即著手在組織和思想上“撥亂反正”。一方面,糾正四人幫以及五六十年代極“左”路線下造成的各種冤假錯案,推翻所謂十七年文化界、教育界、科技界、公安戰(zhàn)線“黑線專政”的謬論;另一方面,從思想上澄清被四人幫搞亂的理論問題。
1977年4月10日鄧小平給中共中央寫信,針對“兩個凡是”的錯誤觀點指出:“我們必須世世代代地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來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此信由中央轉發(fā)全黨,成為思想解放運動的先導。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引發(fā)了全黨全國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沖破了長期以來“左”傾錯誤思想的束縛,促進了全國性的思想解放運動。1978年12月13日,鄧小平《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鮮明提出解放思想問題。接著12月18日—22日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正式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否定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果斷地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于是思想解放運動在全國展開。伴隨著政治上的撥亂反正,廣大人民和知識分子從過去盛行的個人崇拜和教條主義的精神枷鎖中解脫出來,在各個領域開始打破禁區(qū),以理性、嚴肅、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去審視歷史、文革和現(xiàn)實生活。在文學領域“反思文學”也應運而生。
巴金的《隨想錄》正是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推動下開始寫作的,而且整個寫作過程也伴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而不斷深化。
在1977-1978年巴金發(fā)表的一些文章、談話中,雖然聲討四人幫,但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有擺脫極“左”路線的束縛,不免帶有文革時期的一些話語痕跡。1977年12月的《除惡務盡》,還稱贊“十七年中間,文藝戰(zhàn)線每次重大斗爭”,“都是毛主席親自發(fā)動,親自領導的,每次斗爭都取得了重大勝利?!保?]287-2881978年5月28日在全國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議上的發(fā)言《迎接社會主義文藝的春天》中,仍然稱“我們受到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鍛煉”。[6]305
在這個時期,巴金已得到平反,恢復了政協(xié)和文化界的活動,社會交往也增多了,他及時接受著來自各界的信息,敏銳地感受著全國思想解放運動的脈搏。隨著這一運動的展開和深入,他對問題的反思逐漸突破了四人幫和極“左”路線的束縛而越發(fā)解放和深刻。
1978年10月巴金寫的《要有個藝術民主的局面》,雖然仍有“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鍛煉的人民群眾的覺悟大大地提高了”的套話,但是主旨卻已經鮮明地呼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他明確地認識到,“這并不是一般學術觀點的討論,這是思想戰(zhàn)線上一場重要的斗爭。意識到林彪、四人幫的那一套實質是‘地地道道搞封建迷信’”?!敖裉煳覀円貙嵺`,破禁區(qū),”搞科學,不搞迷信,敢說敢做,解放思想?!保?]313-314
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巴金思想更加進一步得到解放。1979年11月11日在他親自撰寫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閉幕詞》中,呼喚“勇猛的闖將將會打破任何精神的枷鎖,沖破一切的禁區(qū)?!薄啊畾v史的悲劇決不允許重演’!我們不應當再‘心有余悸’了?!保?]321-322
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及其《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更激發(fā)了巴金思想的活躍,使巴金明確了當時思想解放首先是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和清算極“左”思潮的流毒。他在《學好<決議>,繼續(xù)肅清“左”的流毒》中說,學習了六中全會公報和《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上海市文藝界深受“左”的思潮的禍害,“四人幫”的所謂“金棍子”就出在上海。要徹底肅清“左”的思潮的流毒,消除它的影響。他還特別提到《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其中說“‘左’傾錯誤是全局性的問題,‘左’的東西只有多少之分、深淺之分、覺悟遲早之分,而沒有有無之分。這段話應該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F(xiàn)在,黨中央給我們做出了榜樣,我們文藝界,也要在學習《決議》的基礎上,本著《決議》的精神,實事求是地對這些年來我們的工作認真地回顧一下,總結經驗教訓,努力肅清‘左’的和其他各種錯誤的思想對文藝的影響?!保?]343-344
其實巴金所說的《人民日報》1981年3月10社論《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清理“左”的思想》乃是胡耀邦同志親自組織撰寫的,是以《人民日報》社論的形式,鮮明提出清除“左”的影響。
巴金《隨想錄》約在1978年10月后答應香港《大公報》潘際炯約稿,11月30日動筆寫第一篇,這似乎是偶然事件,實際上正是他在全國興起的思想解放運動中,積極參加了全民族反思文革和歷史的大合唱。
20世紀70年代末,在揭批四人幫的罪行、反思文革發(fā)生的根源時,有的學者就提出了封建主義殘余的問題。經過一段醞釀,到1980年8月,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了《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的講話,對國家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封建主義的影響作了全面分析,明確提出了繼續(xù)肅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主義殘余的任務。1981年,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更以歷史文件的形式指明了:我國是一個封建歷史很長的國家,雖然我們在推翻封建專制和封建土地制度方面取得了重大勝利,“但是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遺毒仍然不是很容易肅清的”,其影響到政治生活和意識形態(tài),“也就使黨和國家難于防止和制止‘文化大革命’的發(fā)動和發(fā)展”。由此,引導全民族歷史反思的主要目標更加明確、更加深入。
巴金作為民主革命時期反封建的戰(zhàn)士,對此當然深有同感。1979年春,他在《答香港董玉問》時說道:197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家》時,“我在后記中說,《家》所提出的反封建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后來我就覺得話說錯了。在我們國家,封建的余毒還深得很,農村里還有不自由的婚姻,甚至城市還有買賣婚姻,其他方面封建的東西也還很嚴重。我們要搞四化,封建的余毒就拖后腿,這個余毒不鏟除,現(xiàn)代化就實現(xiàn)不了。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首先就要實現(xiàn)思想現(xiàn)代化,封建的東西必須改變,官僚主義等壞作風要去掉,真正實現(xiàn)社會主義民主。”[6]507同年在《與香港李黎的談話》中,他又重申了這一點。巴金在不長時間內認識的這一轉變,正是受到當時一些學者開始提出的反封建余毒思想的啟發(fā),之后,中央的決策使他對肅清思想領域、社會生活和個人靈魂中的封建余毒,認識更為明確和自覺。1981年,他在《和周策縱的對談》中說,“一般人的腦子中,現(xiàn)在連我們自己也難說,封建東西有沒有完全除掉?!保?]567
這種認識也體現(xiàn)在《隨想錄》的寫作中。1979年2月,他寫的《一顆核桃的喜劇》批判封建專制、愚昧和奴性。1979年9月他發(fā)表了《小騙子》,1980年10月發(fā)表《再談小騙子》,1981年1月發(fā)表《三談小騙子》,再到1986年1月發(fā)表的《四談小騙子》,1986年2月發(fā)表的《衙內》,針對小騙子冒充高干子弟,許多人甘愿上當?shù)默F(xiàn)象,思考由官員“特權”到封建特權和封建意識殘余的廣泛存在,再到呼吁“大反封建”,緊緊圍繞反封建這個主題,思考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尖銳。
創(chuàng)作《隨想錄》,巴金必須擺脫束縛而恢復“獨立思考”,但他要擺脫的是四人幫和極“左”路線時期的思維模式,而不是自外于國家主流意識;他不僅要自己恢復獨立思考,更希望全民族人人都要恢復獨立思考,共同組成時代的意識洪流?!峨S想錄》的寫作也可以說是要給大家樹立一個榜樣。
1981年5月13日《和周策縱的對談》,巴金回顧文革的教訓,強調“主要我覺得是中國人的文化水平比較低。首先應該提高我們的文化水平。使人人能真正獨立思考”?!笆裁慈硕家约邯毩⑺伎??!保?]572-5731985年《答香港中文大學??庉媶枴?,又說:“我要寫下我的經驗,主要就是不讓這種浩劫再發(fā)生。如果大家都獨立思考,就不會讓人踏在自己身上走過去”。[6]628
一切為了人民,為了祖國,這是巴金的最終目的。1979年,他在《與香港李黎的談話》中說:“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顧忌,寫東西也不為名也不為利,就是把我的感情留下來獻給人民?!保?]525
1979年11月11日,巴金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閉幕詞》中說:“我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寫作的時間是極其有限了,但是我心靈中仍然燃燒著希望之火……作為作家,就應當對人民、對歷史負責?!保?]323
1981年1月19日致王仰晨:“活著的日子已經不多了。目前所作所為以及五年計劃都是在料理后事,除了寫作,還想促成現(xiàn)代文學館的創(chuàng)辦。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是熱愛社會主義祖國和人民?!保?]
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及其《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使巴金進一步看到了中國共產黨優(yōu)良作風的恢復,更堅定了和黨同心同德的信心。他在《學好<決議>,繼續(xù)肅清‘左’的流毒》中說:“我感到,我們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實事求是的好作風又恢復和發(fā)揚了?!薄巴ㄟ^《決議》的學習,我們更加堅定了跟黨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6]343
1984年,巴金在與木下順二的談話中重申:“文化大革命對于中國,對于中華民族是個悲劇,是一場災難……為了使在中國發(fā)生的悲劇不再在別的國家發(fā)生,我覺得應該總結經驗,把事情弄清楚一點,起一點作用。”[6]647
也就是說,巴金從來就沒有把寫《隨想錄》只當做個人的事,或企圖疏離黨和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在巴金撰寫《隨想錄》的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我國政治、思想領域正處在迅速變革而十分復雜的局面。中國共產黨內有所謂保守的“凡是派”,也有改革派;有所謂“老左派”和“新左派”,又有突出人道主義、異化論的所謂“真正社會主義”;在知識界有所謂“新啟蒙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也有所謂“新儒家”、“民粹主義”,等等。這些思潮相互碰撞,甚至激烈沖突。
巴金雖然早就從政治上放棄了無政府主義,誠心誠意地融入到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事業(yè),但是他并沒有、也沒有人要求他成為地道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或有堅強黨性的共產黨人。在晚年他還是承認自己“從前,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是有的,現(xiàn)在還有,比如它沒有嚴密的組織,自由散漫。今天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保?]673在《隨想錄》的寫作中,我們不能要求巴金處處能清醒地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辨析、對待種種社會思潮,甚至在某些時候他可能受某種思潮如“新啟蒙主義”等的影響,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如“人道主義”問題,“向前看”的問題,關于話劇《假如我是真的》的問題,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問題,對領導文藝的“無為而治”的問題等,發(fā)出與國家某些權威人士、某些批評家不同的聲音,這并不奇怪。何況在我國政治界、學術界,對這些新問題也不是都馬上認識明確、思想統(tǒng)一的,而是在理論討論和實踐進展中逐漸取得共識的。
對此巴金是理解的,他認為不同意見的出現(xiàn)是正常的。他在1981年5月13日《和周策縱對談》中說:“我覺得國內不是所有的人,十億人都有相同的意見;也有不同的意見……也有些人主張改革的,有些人主張放寬一點。也有些不大贊成改革的,有的保守一點,主張不要那樣大放的。所以有些不同意見,討論啦,有時候這種意見抬起頭來,有時候那種意見抬起頭來。意見是不能完全一致的。我是贊成放一點,松一點?!保?]574“任何國家都一樣,事情總有不同的意見,我們十億人,總有不同的意見。”[6]580
1986年,他在《致青年作家》中說:“人們在思考,人們在探索”,“有人看到‘危機’,有人發(fā)出警告,有人大聲呼吁,我覺得他們都有道理,但也不一定完全正確。要求爭鳴,要求齊放,要求大家說心里話,要改變說慣了的、沒有變化的同樣腔調,就免不了有‘噪音’。我看這倒是個可喜的現(xiàn)象”?!爸挥懈魅酥v出自己獨特的見解,才能有比較,有競爭,有辯論,最后才會得出誰是誰非的結論?!保?]395
巴金知道,關于話劇《假如我是真的》等問題,周揚、夏衍的意見就和中央某些領導同志意見不一致;關于異化、人性論、人道主義問題,周揚曾和胡喬木以至鄧小平同志的意見不完全一致;在反對精神污染和自由化問題上,胡耀邦和鄧小平同志的意見也有過差異。這并不說明胡耀邦、周揚、夏衍這些共產黨人就是從黨和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剝離”。巴金也一樣,擺脫了文革期間的盲目迷信,恢復了獨立思考和理性,所以即使自己的看法與國家某領導人不同,也坦然面對,也不再擔心被“點名”。他相信不同意見都需要在實踐中討論驗證,從沒有想到過要與國家主流意識“剝離”而成為“異端”。
即使他有些看法與當時有相當影響的“新啟蒙主義”者表面接近,但從本質和動機上也是不同的。因為:
中國的“新啟蒙主義”不再訴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而是直接地從早期的法國啟蒙主義和英美自由主義中汲取思想的靈感,它把對現(xiàn)實的中國社會主義的批判理解為對于傳統(tǒng)和封建主義的批判。不管“新啟蒙思想者”自覺與否,“新啟蒙”思想所吁求的恰恰是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性。[8]
新啟蒙運動的“態(tài)度的同一性”還體現(xiàn)在對西方現(xiàn)代化終極目標理想化的渴望上。雖然在理解這一終極目標的具體圖景上存在各種各樣的差別,但在理解的方式上卻是共同的,即以一種歷史目的論的方式,對現(xiàn)代化前景做出普世性的承諾。[9]
巴金則不同,他對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有深切體驗,因而對其徹底否定,堅定主張共產主義。巴金批判社會生活中的封建主義殘留,是指向社會生活中一個方面的存在,并不是把中國的社會主義都當成封建主義。他的目標是克服這些封建殘留,推進中國向共產主義發(fā)展。
正因如此,張光年才認為,巴金創(chuàng)作《隨想錄》“以自己對社會主義事業(yè)的無限忠誠,以這樣的拼搏精神,在病痛中與讀者通心,向人民交心,同社會生活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鞍徒鹗俏覀凕h的最親密的戰(zhàn)友,不可多得的畏友和諍友。”吳強認為,巴金的《隨想錄》“是把他的心交給了廣大的讀者、交給了人民和祖國的”。[10]
正因如此,我國大陸并沒有把《隨想錄》當做“異端”而冷淡它,在大陸的出版、傳播幾乎是與香港同步的。在《隨想錄》刊出過程中,很多篇章就在內地報刊同時或稍后發(fā)表、轉載?!峨S想錄》第一集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79年12月初版,而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80年6月就出版了,接著陸續(xù)出版了之后的四集?!稛o題集》(《隨想錄》第5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86年12月出版,當時還處于反“自由化”的運動中。可見“官方”也沒有把它看成不同的聲音,而是將其看做巴金和全民族共同反思的寶貴成果。
共產主義是人類史無前例的事業(yè)。雖然數(shù)千年來無數(shù)哲人不斷地探索、描述理想中的“天下為公”的美好境界,實驗過種種方案,馬克思主義更明確提出了實現(xiàn)共產主義的基本方向和原則,但是,對于具體的實現(xiàn)途徑,世界的共產主義者仍然處于不斷探索的歷史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一代代的共產黨人可能犯這樣那樣的錯誤,走這樣那樣的彎路,歷史也會發(fā)生迂回曲折,然而,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永遠會代表人類的大多數(shù)、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不斷總結經驗教訓,糾正錯誤,前行不輟。巴金篤信共產主義理想,一生都在不斷探索,即使一時的意見與某個領導人有差異,并不影響在總的方向上和共產主義“主流意識”相一致。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隨想錄》沒有自己的個性聲音。這150篇散文,不是多年來頗為流行的人云亦云的“官樣文章”,也不是不關痛癢的表面文章,而是巴金知道自己“開始在接近死亡”的情況下,作為留給后人的“遺囑”而寫的,是“一生的總結,一生的收支總賬”,是為了“問心無悔地離開人世”而講的“真話”,最后的“生命的開花”,如夕陽般拼卻最后的、全部的熱量,放射出輝耀宇宙的光芒。所以,《隨想錄》沒有吞吞吐吐,而是觀點鮮明,有些詞語似乎“叛經離道”,與當時某“官方”話語不相一致,但其為國為民忠心可鑒。也因為巴金一生經歷了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的多次風暴,廣泛接觸過各國文化,有幾十年的探索和寫作經驗,《隨想錄》又是他再三“思考過的話”,所以,凝聚著他的人格、經驗、智慧,閃耀著真理的光芒。
這150篇不是刻意構思和修飾的美文,巴金也不是理論家,對問題的闡述不可能表現(xiàn)為周嚴的邏輯推理,或條分縷析的論證,也沒有魯迅式的精警語言,它只是通過一件件具體事件的描述和隨感的抒發(fā),在平淡、暢達的語言中蘊含哲理。這就需要我們深入巴金的心內,認真體驗和領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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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范 藻]
The Enlightenment from Random Thoughts by Ba Jin
JIA Yumin
(Literature School of 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Henan 450052,China)
It is thought that Ba Jin w rote Random Thoughts for the sake of“individual voice”and against“mainstream ideology of a nation”.In fact,the process of hisw riting showed the above argument is incorrect.Thew riting of Random Thoughts followed the ideas'liberationmovement advocated by the CPC and the idea of the book was deepened w ith the prohress of themovement. The reflection of the book was anti-feudalism which was themain problem to be handled by themovement.The intention of his reflection on history was about the fate of CPC,the country and the people though he had different view s about some problems, which can be only thought to be partial and special.
Ba Jin;Random Thoughts;mainstream idea;reflection;confess
I207.6
A
1674-5248(2017)01-0085-06
2016-10-26
賈玉民(1942—),男,河南清豐人。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與傳播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