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摘 要: 慎到,戰(zhàn)國時期趙人,后到齊國,乃稷下學士。慎到以“重勢”而著稱,主張君主位尊權重,反對君主獨裁身治,在先秦思想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初步創(chuàng)立了商法重勢的法治學說,是后起韓非法家思想的重要來源。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對其“勢”思想有繼承的方面,也有變革的部分。通過對二者思想異同的分析,能夠看出先秦“勢”從重本質功能向重表現(xiàn)形式和外在功用的演變歷程,對研究先秦“勢”思想具有重大意義。
關鍵詞: 慎到 韓非 勢 異同
一、慎到的“勢”
在法、術、勢這些政治要素中,慎到把“勢”放到了重要位置,這是他與儒墨兩家崇尚圣賢思想的不同之處。慎到認為“賢而屈于不肖者,權輕也;不肖而服賢者,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其鄰家;至南面而王,則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服不肖,而勢位足以屈賢矣!”(《威德》)[1]在君主專制的封建社會中,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賢者任職,德者在位。有很多被統(tǒng)治者的才能智慧遠遠高出統(tǒng)治階級,但他們?nèi)砸犆诮y(tǒng)治階級,這是因為統(tǒng)治階級至高無上的權力使他們屈服。慎到認為君主必須掌握最高權力,即最大的“勢”,并保證權力不被削弱或下移,能夠絕對地制服臣下,管理人民。
為了保證君主的權勢遠遠高于眾人,慎到提出了“勢”需要“得眾之助”作為基礎。一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只有利用自己已有的權勢借助于眾人的力量才能夠超越眾人,進一步實施權力,令行于天下。“弩弱而矰高者,乘于風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眾也。故舉重越高者,不慢于藥;愛赤子者,不慢于保;絕險歷遠者,不慢于御;此得助則成,失助則廢矣。”(《威德》)[2]慎到并不認為君主與民眾是相互對立的,二者反而是統(tǒng)一于一體的。他將國家的治理分為各種各樣不同的職能,需要各類有才能之人去幫忙治理。只有“得助”的君主才能令行禁止,而“失助”的君主則無所作為。同時,為了能夠充分“得助”,君主需要有調(diào)動臣子才能的能力,需要選賢任能的決斷眼光,即“兼畜下者”。“大君者,太上也,兼畜下者也。下之所能不同,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只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能去取也?!保ā睹耠s》)[3]慎到認為君主不一定要是最賢能的人,也不需要“事必躬親”,曰:“以一君而盡贍天下則勞,勞則有倦,倦則衰,衰則復反于不贍之道也?!保ā睹耠s》)[4]但君主需要有海納百川、包羅萬象的胸懷和知人善任的決斷,才能將天下之才皆為其一人所用,如萬流如海,最終必然能夠“多下之為太上”。由此可見,慎到的“勢”很注重客觀外力的因素,認為君主必須“得道多助”。慎到一方面強化君主權力,另一方面也看到了百姓的力量,他試圖在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尋找利益及矛盾的平衡點,達到二者的相對制約和發(fā)展,這是構成慎到“勢”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慎到的“得眾之助”思想深受儒家重民愛民思想的影響。慎到非??粗孛癖姷牡匚唬隙癖娫谏鐣l(fā)展中的重要作用。慎到認為“百姓之于圣人也,養(yǎng)之也;非使圣人養(yǎng)己也,則圣人無事矣?!保ā锻隆罚5]底層人民的支持與供養(yǎng)是君主“勢”的基礎,君主的權勢并不能脫離下層而獨立存在,這樣便不具有權威性和約束力。故慎到重勢思想的又一重要組成部分是“立天子以為天下”?!肮耪吡⑻熳佣F之者,非以立一人也。曰:天下無一貴,理無由通,通理以為天下也?!保ā锻隆罚6]慎到認為立天子是社會制度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并非天下為天子而立。天子要代表社會利益通過建立法律的“通理”顯現(xiàn)隱蔽的社會規(guī)律和法則,但天子的意志必須反映客觀的“理”,并不能隨心所欲。故又有“立天子以為天下,并非立天下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國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官長也?!保ā锻隆罚7]慎到清晰地闡釋了“天子”與“天下”,“國家”與“國君”,“長”與“官”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要求天子、官僚在其位謀其政,服務于天下,并且開創(chuàng)了因職設官的先河。戰(zhàn)國中期是君主集權的形成發(fā)展時期,列國之間的斗爭不僅僅是爭奪土地、財富,還有爭奪百姓。這是慎到“立天子以為天下”思想形成的社會背景。這種思想在理論上是對君主的制約,雖然在當時高度集權的時代背景下并沒有找到一種可行的方式,但無疑是一種進步思想。慎到認為“圣人之有天下也,受之也,非取之也?!保ā锻隆罚8]圣人的天下并不爭奪而來的,而是授予的,圣人不應把天下視為自身的一己之私。
二、韓非對慎到“勢”的繼承
韓非是先秦法家理論體系的集大成者,他將法、術、勢有機結合。韓非關于“勢”的理論基本上是在慎到“勢”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起來的,他們都非常重視“勢”的作用。他主張“任法而不任賢”“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缶賢者也?!保ā峨y勢》)[9]這與慎到對“勢”與“賢”關系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在慎到“勢之足以治天下”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論證“賢勢之不相融”、“勢之足用”的觀點,將“勢”細化區(qū)分為“自然之勢”和“人設之勢”。
韓非的“自然之勢”是指人力所不能控制甚至不能影響的事物自然變化趨勢及歷史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需要注意的是,韓非所講的“自然之勢”并不是指“生而在上位”的世襲制,實際上在慎到的“勢”思想中通過“天子”與“匹夫”,“飛龍”與“蚯蚓”的相同之處揭示這一觀點:飛龍之所以能夠騰云駕霧、威力無比是因為他借助了云霧的力量,一旦云消霧散,他便和蚯蚓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韓非在《難勢》中指出:“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而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勢也,非人之所得設也。”[10]堯、舜上位之時,社會的變化趨勢是“治”,即使有十個桀紂一樣的暴君也不能改變這一變化趨勢;桀、紂上位之際,社會的變化趨勢是“亂”,即使有十個堯舜一樣的明君亦不能扭轉這一變化趨勢。社會趨勢為“治”而不可變?yōu)椤皝y”,為“亂”而不可變?yōu)椤爸巍?,這便是韓非所說的“自然之勢”。正如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均是大勢所趨,不可被人為改變。
韓非“人設之勢”是對慎到“勢之足以治天下”的繼承,指君主令行禁止、駕馭天下的權勢,存在于政治的框架之內(nèi),這是人力可以為之的階級分明的權力制度。“明君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保ā抖罚11]柄即指君主的權力,君主需牢牢把握手中的二柄來控制臣下,統(tǒng)治百姓,這就是韓非所說的“人設之勢”。針對學界的批判:桀、紂無德才,用勢而天下亂;堯、舜賢能,用勢而天下治。韓非反駁道:“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保ā峨y勢》)[12]他認為歷史上如堯舜一般的明君和如桀紂一般的暴君都是極少的,現(xiàn)實中的統(tǒng)治者多為中等資質,而“人設之勢”就是為資質中等的君主服務的。資質中等的君主如果堅守法度、掌握權勢,就能治理好國家;如果罔顧法度、失去權勢,國家會陷入混亂。“人設之勢”足以保證資質中等的君主治理好國家,而不需要去期待百年不遇的堯舜之賢君。
三、韓非對慎到“勢”的變革
韓非處于戰(zhàn)國末期的諸侯激烈兼并時期,高度集中的君主專制中央集權是當時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他強調(diào)國家大權要集中在君主一人手中,君主必須有權有勢才能使四海歸一。在新形勢下,韓非對“勢”有不同于慎到的闡釋,較慎到而言,他的“勢”思想更為激進徹底。韓非的“勢”首先抹殺了“眾”的內(nèi)涵,他并沒有像慎到一樣主張“得助則成,失助則廢”的君王之“勢”。他認為“勢”是君主的個人力量,是不必以“眾助”為基礎。“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勢不可害,則雖強天下無奈何也?!保ā峨y三》)[13]他注重圍繞君主個人的無上權力對“勢”這一概念進行闡發(fā),強調(diào)君主凌駕于一切的絕對權力,任何事物包括天下百姓都不能與君主之“勢”相抗衡。他將“勢”視為“眾勝之資”,君主的一切均系于他所掌握的權勢。
其次,韓非認為“勢”本身就是一種陰謀手段,君主依靠智謀獲取權勢。他將“勢”和“術”緊密地結合起來:“吾所謂言勢者,言人之所設也。”“夫勢者,名一而變無數(shù)者也。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保ā峨y勢》)[14]韓非認為權勢是由君主所設置和決定的,君主需要通過各種各樣的“術”來鞏固權勢,“勢”并不是順其自然的。他把“勢”內(nèi)化為一種靠手段來鞏固和維系非自然之物。由此看出,韓非對“勢”的闡發(fā)與慎到倚重自然之勢的基點大相徑庭。
再者,韓非有關“勢”與“法”關系的看法不同于慎到。慎到在重勢的基礎“民”,也很重視“法”。慎到的“勢”是為了更好地行法而闡發(fā)的,是為“法”的統(tǒng)一性和強制性而服務的,不作為凌駕一切、維護君位的資本。慎到認為立法的目的在于“立公去私”。“法”和“禮”一樣都是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準則,所有人都應該遵守和服從,包括擁有最高權勢的君主。他認為立法而行私不如無法,行私會導致合法行為非法化,非法行為合法化,造成社會秩序的紊亂和法律的自相矛盾,對國家和人民都是一個很大的隱患。在執(zhí)法方面,慎到認為上至君主,下至百官都應該秉公執(zhí)法,不可偏私,使內(nèi)外無法?!盀槿司卟欢嗦?,據(jù)法倚數(shù)以觀得失。無法之言,不聽于耳;無法之勞,不圖于公?!保ā毒肌罚15]由此可以看出,慎到非常強調(diào)“法”的公平性和普遍一致性。而韓非對君主“勢”的突出強調(diào)導致了“勢”與“法”有機統(tǒng)一關系的相互剝離。“勢”不再是行法的內(nèi)在條件,而成為一種孤立之物和超越一切的絕對力量。韓非認為“勢足以行法”?!皠荨绷桉{于“法”之上,掌握權勢的君主可以任意解釋和行使法律,“法”淪為“勢”的附屬品?!胺ā蓖瑯右彩チ似浔举|上的普遍性,成為君主鞏固勢力、統(tǒng)治天下的工具?!懊褚灾莆飞?,而上以勢卑下?!保ā栋私?jīng)》)[16]“法”只需讓民眾感到畏懼即可,對于君主的行為規(guī)范不具有約束力?!胺ā钡摹皡^(qū)別對待”與慎到提出的“官不私親,法不遺愛”、“立公去私”觀點是截然不同的。
韓非提出的一切主張都是為高度集權的君主專政統(tǒng)治服務的,這使他的出發(fā)點和著力點都過分集中于君主一人之身,使得君主成為孤立的個體,百姓均站在他的敵對面上。他將君主之“勢”與百姓對立起來,也就是將“勢”與儒家提倡的愛民重民相對立,使得“勢”失去了“多下之為太上”的群眾基礎。韓非的“勢”帶有“黜儒墨”的時代色彩?!懊裾吖谭趧?,寡能懷于義?!保ā段弩肌罚17]他認為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勢才能使民眾屈服,仁義之類的儒墨之說只會導致地削主卑,甚至身死國亡的下場。韓非的“勢”理論抽離了慎到“勢”觀念中的內(nèi)在基質,剔除了慎到“勢”觀念中從儒家思想吸取而來的愛民之趨向性,真正成為了法家思想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慎到與韓非都很大程度上強調(diào)“勢”的重要性,但從根本上看,慎到與韓非提出“勢”的出發(fā)點和側重點不同。慎到認為“得眾之助”是實現(xiàn)“勢”的基礎條件,而要使得民眾服從,獲得“眾助”必須能夠掌握和行使法律,然而行法必須要有“勢”作為先決條件。慎到注重的是“勢”的本質功能。韓非則看重“勢”的表現(xiàn)形式和外在功用,圍繞著君主高度集權來展開論述,將“勢”看做一個獨立存在的絕對力量,自然而然民眾成為其對立面,一旦民眾表現(xiàn)出對“勢”權威的挑戰(zhàn),君主則會利用嚴刑峻烈之“法”和陰謀虞詐之“術”不擇手段地維護絕對的“勢”。韓非從根本上改變了慎到從行法的角度給“勢”規(guī)定的特性。
四、小結
從韓非對慎到“勢”思想的繼承和變革這一過程中可以看出,慎到的“勢”思想比較開放包容,是思想大融合的產(chǎn)物。韓非的“勢”思想則比較極端冷峻,充滿“黜儒墨”的時代色彩。慎到和以韓非為代表的后期法家相比,貴勢而不獨斷,尚法而不苛殘,任術而不陰謀。但這并不等同于說慎到的思想是優(yōu)于以韓非為代表的后期法家思想的。韓非在慎到“勢”思想的基礎上結合戰(zhàn)國末期的新形勢進一步細化和發(fā)展,形成了“法”、“術”、“勢”三位一體,完整有機的法家思想體系,對后世法家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二者的思想均適應了當時統(tǒng)治者建立中央集權制國家的需要,有利于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而從慎到到韓非關于“勢”思想的演變歷程反映了先秦時期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的逐步加強,各諸侯國統(tǒng)一兼并的必然趨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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