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傳波
春秋—戰(zhàn)國以后,歷史進入以征服外在環(huán)境、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充實世俗生活為特色的秦漢社會。政治的統(tǒng)一、軍事的強大與國家財力的相對富足,印證了處于上升時期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旺盛生命力。這之中,思想意識形態(tài)上儒、法、道、陰陽諸家學說交替或并行的輸入滋潤,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就道家學說而言,西漢前期統(tǒng)治者即打著“黃、老”的旗號,將老、莊的“清靜”“無為”思想引入國家政治生活,促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而秦漢統(tǒng)治者求藥求仙、追求長生不老的浪潮,也與莊學有關。莊子在《大宗師》《齊物論》《人間世》《養(yǎng)生主》諸篇里講述的神仙之說和養(yǎng)生之術(shù),促使上層統(tǒng)治階級關注自身的生命質(zhì)量并很快影響到士人階層及普通民眾。西漢前期我國最早的一部全面闡述中醫(yī)理論的名著——《黃帝內(nèi)經(jīng)》,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
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作者司馬遷,其行文字間,則不時閃爍出老、莊之學的光芒,如追求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思想。他在《屈原賈生列傳》里借屈原之口所述諸如“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的心志即是明證。司馬遷無疑是崇尚儒家積極入世,“立德、立功、立言”的價值觀的。他一生以天下為己任,不消極避世,樂觀進取,雖九死而不悔;但對與孔、孟大相徑庭的老、莊的政治觀、處世觀,也給以充分理解與激賞。他的《史記》,給予道家以極高地位,如將道家尊崇的黃帝列在開篇《五帝本紀》,且為五帝之首,從而“建立了以道家人物黃帝為共同始祖的民族大統(tǒng)一觀念”[1]。他重視道家特別是莊子的矛盾的天命思想,也主張恢復渾沌社會,支持政治上的清靜無為;尤其是他也要求順應自然、順應人的本性,與老、莊形成大體的一致。他在《貨殖列傳》里希望統(tǒng)治者對人的本性——“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因之”“利道之”,也可以“教誨之”“整齊之”,但不能“與之爭”。 《老子》第八十一章說:“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
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列傳》里評論老子說:“李耳無為白化,清靜自正”;“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深遠矣”。他又評莊子說:“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彼麑ηf子拒絕楚威王的厚幣、相位之邀尤為看重,特以專段敘述,并錄莊子之言以表恭敬:
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在為王國維撰寫的紀念碑銘中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霜毩⒅?,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盵2]看來,在追求人格獨立、精神自由這一層次上,中國的傳統(tǒng)優(yōu)秀知識分子——上自老、莊、孔、孟、屈原、司馬遷,下至王國維、陳寅恪等,都是相通的,都是惺惺相惜而不分學派、門派的。
其實,西漢一代的思想界,依舊延續(xù)著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百家爭鳴的學術(shù)傳統(tǒng)。雖說漢武之時學術(shù)思想“統(tǒng)于一尊”,但所形成的“新儒家”乃是一種“雜家的面貌”[3],即雜糅儒、道、法、陰陽五行諸說的“大雜燴”形態(tài)。那時的知識分子,并不專一某家學說,而是諸說兼收并蓄的,其中以儒、道兼治最為突出。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即為一例;至于賈誼、董仲舒、揚雄等大學問家,更是顯例。
宋人朱熹曾說“賈誼之學雜”(《朱子語類》卷一百五十七),承認了賈誼的儒、道等諸說的兼治。賈誼少時既誦《詩》《書》《易》《禮》《樂》和《春秋》,又讀《老》《莊》,其《勸學》《道術(shù)》《六術(shù)》及《道德說》諸文,就是習讀《老》《莊》的心得體會。他的《大政上》更是鮮明地提出“以民為本”的思想,嚴重警告統(tǒng)治者“輕本不說,實為身殃。戒之哉!戒之哉!”他在《道德說》里贊同《老子》關于萬物由來的觀點,認為“道”是空虛無形的本體,天地萬物由“道”而生。他的《過秦論》等文章指出,無論是自然的,還是社會的客觀規(guī)律(即“勢”)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但是人們可以盡最大的努力去適應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趨勢,從而爭取主動,有所作為。這一點無疑繼承了老、莊特別是莊子順應自然、超越自然的觀點并且有所發(fā)展。他的《大政下》即以湯、武史實來闡明人事努力的重要性,《上疏陳政事》則以秦二世而亡去說明不能因應時勢變化而自取滅亡的歷史教訓。在這里,賈誼已在悄然用“強調(diào)遵循自然法則的道家”去“建構(gòu)人事政治體系的外在骨架”。而這也是漢初思想界的一種大趨勢。誠如李澤厚先生所識:
道家的自然—政治理論即所謂“無為”這時得到了一種具有新實際含義的解說,既不再是老莊的倒退幻想,也不只是道法家的權(quán)術(shù)理論,而是已經(jīng)落實在當時實際政治經(jīng)濟措施上的思想。從而道家的宇宙觀在這里便有了某種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作為基礎,在這基礎上進一步要求在哲學上把“人”(政治、社會)與“天”(自然、宇宙)連結(jié)和溝通起來,為建構(gòu)統(tǒng)一帝國的上層建筑提供理論體系,它便大不同于先秦的原始道家了。[4]
很顯然,漢初的道家其實已在為政治實踐服務,成為雜糅儒、陰陽、法諸家之說的新道家了。而這與西漢的新儒家的形成頗為相似。新道家所闡述的觀點,實則為漢初統(tǒng)治者的“無為而治”提供了理論基礎。當然,這一理論基礎的構(gòu)成,不僅僅是賈誼及其《新書》(賈誼政論著作的總集)的功勞,而且還包括陸賈的《新語》與劉安及門客們的《淮南子》等。但比較起來,賈誼是漢初新道家中最有貢獻者。
不僅如此,賈誼還是漢代第一位卓有成就的文學家。然而,作為賈誼代表作的《鵩鳥賦》,卻是效仿老、莊特別是莊子之作,幾乎全是道家思想、道家語言!所以司馬遷說:“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保ā妒酚洝でZ生列傳》)“據(jù)統(tǒng)計,《鵩鳥賦》正文共86句,其中有60多句出自道家散文,化用《老子》的有3句,化用《莊子》的有19句,化用《鹖冠子》的有30句,化用《列子》的有5句?!盵5]道家散文以恣肆汪洋、自由飄逸為特征,賈誼借用過來為己所用,恰好說明作為新道家的賈誼,在思想境界上是與原始道家相通的,即向往超然物外的精神放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