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傲雪
摘 要: “月”的意象作為飽含文化信息的情感符號,歷來被中國文人所偏好,也在發(fā)展傳承中凝結了豐富的象征意義。在南宋詞人王沂孫的作品中,“月”也是其具有代表性的一個重要意象。本文通過對王沂孫傳世詞作中提及“月”的意象的作品進行梳理,從“故國破碎神州瘡痍的悲愴與眷戀”、“今昔悲歡流光拋人的沉痛與無奈”和“鄉(xiāng)關不再羈旅飄零的窘迫與凄苦”三個方面來分解詞人作品中“月”的意象的審美內涵,以“月”的意象為視角來透視王沂孫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進而以期窺見“月”的意象在以王沂孫為代表詞人的宋元之際這一整個特殊歷史階段里的審美意蘊。
關鍵詞: 王沂孫 “月”的意象 詠物詞
在中國重視“感物言志”及“體物寫志”的詩賦傳統(tǒng)之下,詠物在文人作品里成為一個重要題材的淵源可以說是由來已久的?!啊睹姟ご笮颉防锞蛯⒃姼柚畡?chuàng)作推源于‘情動于中,而行于言,以為‘情動是詩之源起,而《禮記·樂記》里也有‘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的敘述,可以得見在中國詩論中,從一開始就將‘物與‘心之相感看作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質素?!雹僭谶@樣的審美生態(tài)環(huán)境里,自然界中形形色色的事物進入人們的視野并承載人們豐富的情感,原本也就具有促使其發(fā)生的一種根本基礎,“月”即是其中的一樣。
“月”的意象作為飽含文化信息的情感符號,自從進入了人們的審美視野,歷來為文人們所偏愛,到了詞文化繁盛的宋代,“月”的意象在吸收了詩歌中詠物之風氣并最終脫離“詩化”而真正達到“詞化”的宋代詠物詞里也是屢屢出現。其中南宋末期詞人中特別以詠物詞著稱的王沂孫,他的詞雖然傳世不多,今所見者僅《花外集》一卷,收詞五十一首,即使加上《絕妙好詞》及《陽春白雪》諸書輯錄之所得,一共也只六十五闕而已,但就在這可見不多的作品中提及到“月”的意象的,竟有二十八首之多,這實在是一個可觀的數量。由此我們可以得見,“月”的意象在王沂孫的詞中是一項重要的內容,也給我們論述王沂孫詞作中“月”的意象提供了值得探討的可能性與可研究的價值。
“‘月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不斷蓄積了濃厚的感情色彩,或美好、或凄清、或高潔、或柔媚,凝聚了他們對于藝術美的種種追求?!雹诘谧鳛樗卧状H的南宋遺民詞人王沂孫的筆下,屢屢出現的“月”的意象作為一類極具典型意義的意象是有比前代更為深層的審美意蘊的。“月”的意象與他的生命體驗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在國破家亡的社會背景下,“月”的意象成為其人生悲劇和心靈悲音的一個見證者。細讀他的作品,“月落”、“月碎”、“淡月”、“月底”以及與“月”相關的“素蟾”、“金鏡”、“瑛盤”等等,無一不伴隨著王沂孫悲劇性的生命體驗。本文試圖梳理王沂孫詞中提及“月”的意象的二十八首詞作,分析其具有的審美基本內涵特征,以“月”的意象為視角來透視王沂孫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進而以期窺見“月”的意象在宋元之際這一整個特殊歷史階段里的審美意蘊。
一、故國破碎神州瘡痍的悲愴與眷戀
南宋亡國,元朝興建,對南宋的文人雅士們而言,面臨的不只是亡國的悲哀,更是“夷夏大防”時被迫亡天下的慘痛,王沂孫在歷史幻變的波濤下成為在亂世中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大批南宋文人中的一員。盡管他曾一度出仕在元朝為官,但既有其不得已之“孤懷”、“凄怨”,也于不久之后又辭官“歸故山”③。在他的作品中,一直以極度痛苦的靈魂審視滿目瘡痍的故國神州,以飽含血淚的紙筆抒寫自己悲劇性的生命體驗,因而河山破碎故國不堪回首的悲愴與眷戀便成為他創(chuàng)作中的首要主題,這一主題也突出體現在“月”的意象中。
不同于經歷了戰(zhàn)火硝煙卻還有南宋半壁江山可以依附,因而尚有盡情抒寫的心靈力量的其他南宋遺民,亡國的悲憤到了王沂孫的筆下,已然洗去了憤,只留下了不盡悲痛與愁苦,此時“月”的意象便正好承載了這種悲詠和哀愁。其作品《花犯·苔梅》、《梅嫵·新月》、《水龍吟·海棠》、《水龍吟·白蓮》、《齊天樂·蟬》、《一萼紅·石屋探梅》、《一萼紅·丙午春赤城山中題花光卷》、《三姝媚·櫻桃》、《慶功春·水仙花》、《法曲獻仙音》、《望梅》、《金盞子》、《更漏子》、《錦堂春·中秋》、《眉嫵·新月》和《三姝媚·櫻桃》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襯著這個主題。
《花犯·苔梅》中“羅浮夢、半蟾掛曉,幺鳳冷,山中人乍起。又喚取、玉奴歸去,余香空翠被?!痹谏n寒涼夜之中,“半蟾掛曉”的月光映照下的正是詞人一片“每飯不忘君國”④的哀思?!端堃鳌ぐ咨彙防铩傲_襪初停,玉珰還解,早凌波去。試乘風一葉,重來月底,與修花譜?!痹凇芭f凄涼”無人可訴,即使“埋名削跡”也不能解其悲苦的境遇之下,詞人想到的是“重到月底”來紓解自己的君國之思⑤?!稇c宮春·水仙花》中“試招仙魄,怕今夜、瑤簪凍折。攜盤獨出,空想咸陽,故宮落月。”在這首滿含凄寒之韻、煙昏月冷的詞句里,詞人借水仙花寫自己的悲怨之懷,“咸陽”里的“故宮”之“月”也成為詞人感喟身世眷戀宗國的寄托?!锻贰防铩胺矍又槌?,又只恐、吹殘羌笛。正斜飛、半窗殘月,夢回瀧澤?!彼娭锝浴扒印苯浴俺睢?,月亮也是殘月,此景之下詞人的一片忠愛之心無可實現,卻在夢里也依舊在傳達,這種“月”影之下的故國之思真可謂油然感人。
在這些詞作里,正如陳廷焯評其詞“感時傷事之言,而出于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雹拊~人在“月”的意象中總是寄寓了對故國破碎河山的悲愴與無限眷戀。
二、今昔悲歡流光拋人的沉痛與無奈
生逢亂世,晚年又遭罹離亂,南宋末期的文人們遍看曾經風雅攬勝而今淪落天涯的今昔悲歡。作為遺民詞人代表的王沂孫也是在親身經受亡國的禍亂之后嘗盡流光無情易拋人的無奈,這種情感愈為強烈的體現在其詞“月”的意象中。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月的意象本就昭示著人類及自然界其他動植物的生命每到一定期限就必定會完結,文人們在這種自然的更迭變化里也遂悟出生命的哲理從而產生共通的悲劇意識?!雹邞撜f,“月”的意象在歷代文人表達悲歡離合之感的作品中常常出現,但不同的處境還是賦予了王沂孫詞中的“月”的意象別樣的寄托。其作品《天香·龍涎香》、《疏影·詠梅影》、《露華·碧桃》、《水龍吟·白蓮》、《一萼紅·紅梅》兩首、《瑣窗寒·春思》、《八六子》、《醉落魄》、《錦堂春·七夕》和《青房并蒂蓮》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襯著這個主題。
《天香·龍涎香》中“孤橋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在敘寫龍涎香制造之過程的上闕里,“蛻月”是描寫采香時月影在層波中閃動如鱗甲之蛻退,這場景自然有在影映對于南宋于海上崖山覆亡的聯想之意,下闋則寫“謾惜余熏,空篝素被”,“月”依舊在,月狀與月之下的人事卻早已物是人非了⑧?!堵度A·碧桃》里“山中去年人到,怪月悄風輕,閑掩重門。瓊肌瘦損,那堪燕子黃昏?!苯枞√拼迲簟叭嗣娌恢翁幦ィ一ㄒ琅f笑春風”之意,同樣是往日河山不再、今朝夢冷誤宿的感嘆,曾經的“月悄風輕”已然飄散,讓詞人心傷又無可奈何?!端堃鳌ぐ咨彙分小翱上К幣_路迥,報凄涼、月中難認。相逢還是,冰壺浴罷,牙床酒醒?!鄙详I里娉婷顧影不再復現,只余而今凄涼月光下的孑然一身,時時夢想的“海山依約”也不知何日能實現,此中的“月“如此冰涼,照的詞人的心也愈加蕭颯沉痛了。《一萼紅·紅梅》里“謾重記、羅浮夢覺,步芳影、如宿杏花村。一樹珊瑚淡月,獨照黃昏。”“深人無淺語”⑨,“玉管難留”、“金尊易注”的滄桑變化激起敏感細膩的詞人的百般思索,化用送蕭德藻《古梅》中“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的“珊瑚淡月”,詞人明“淡”實“深”,對故國不再鄉(xiāng)關何處是的感概也在這輪“淡月”下交織浮現,縈繞不去。
曾經繁榮華盛的故國在戰(zhàn)火下變得滿目瘡痍,此刻任人世滄桑變化依舊每日懸掛于空中的月在詞人筆下又是如此強烈的在反襯著破碎河山無法再圓滿的缺憾與無奈,自有其別樣的寄托。
三、鄉(xiāng)關不再羈旅飄零的窘迫與凄苦
南宋王朝的傾覆使南宋末期的文人們愕然失措地被拋入無國可歸、無家可居的難民大潮中,在顛沛流離中飽嘗淪落天涯、衣食無著的心酸悲苦。身處其中的王沂孫也在風雨飄搖中流亡天涯,有著背井離鄉(xiāng)、窘困凄苦的人生體驗,這種體驗在王沂孫詞中“月“的意象里也有著鮮明的體現。其作品《齊天樂·四明別友》、《三姝媚·周公瑾故京送別韻》和《聲聲慢》里具有的“月“的意象就在陪襯著這個主題。
《齊天樂·四明別友》中“遲遲終也是別,算何如趁取,涼生江滿。掛月催程,收風借泊,休憶征帆已遠?!痹~人在月色中啟程與友人作別,此刻凄婉的離恨,日后無人與共的幽怨,有太多不舍,但在山河破碎的時事之下詞人還是不得不離開,此時夜色之中“月”便成為了他唯一的陪伴。《三姝媚·次周公謹故京送別韻》里“今夜山高江淺,又月落帆空,酒醒人遠。彩袖烏紗,解愁人,唯有斷歌幽婉?!边@首詞是王沂孫依次用周密詩中的韻作成的詞作,同樣滿溢離開南宋古都臨安時的荒涼與幽恨,詞人在醉中尚可安慰自己,酒醒之后的“月落“卻又清醒地讓詞人的看見了現實,悲嘆如今的動蕩飄零?!堵暵暵防铩币咽悄蠘乔鷶?,縱疏花淡月,也只凄涼。冷雨斜風,何況獨掩西窗。”當年的”獨據胡床“不再,如今的漂泊生活”歲華換卻”“處處堪傷”,此時的再美麗動人的“月“也無法讓詞人重拾過去賞月的閑情逸致,只能更加反襯出當下的孤獨凄楚。
羈旅飄零是南宋末期詞人們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月”獨有的冷寂寒涼也正好背負起王沂孫沉痛的情感,詞人借“月”的意象在表達自己于亂世中四處漂泊的驚恐和窘迫。
四、哀思愁緒交織其中的“月”
“月”的意象里蘊含的故國破碎神州瘡痍的悲愴與眷戀,今昔悲歡流光拋人的沉痛與無奈,鄉(xiāng)關不再羈旅飄零的窘迫與凄苦,種種傷感與愁思在王沂孫的詞作中往往并沒有明確的界限,而是緊緊交織在一起,共同在表現詞人悲苦的生命體驗。
如《眉嫵·新月》“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丛仆馍胶?,還老桂花舊影?!比~以“新月”意象象征,上闕寫賞玩新月之感,句句寫新月,處處盼月圓,下闋則放開筆勢,立足于宇宙歷史視角,縱論盈虧圓缺的演變,最后又作頓宕,含月輪盈虛有時、山河舊影復現無期之慨。故國之思、悲歡之感和漂泊之苦等等綿綿不絕的落寞悲愁便全部傾注在這輪“新月”上。這些情感也并不僅僅屬于王沂孫個人,更是宋亡后轉變成遺民文人的群體心態(tài),這在前代常用“月”的意象的詞作中是非常少見的??梢哉f,王沂孫甚而宋元之際一代遺民文人因為其特殊的悲劇性生命體驗,在“月”的意象中傾注的感情往往更為強烈、豐富和復雜。
“月”的意象在發(fā)展傳承中,凝結了文人士子愈來愈復雜的情感體驗。隨著時代的變遷,“月”的意象也被賦予了鮮明的時代色彩。被時代拋入絕望境地的王沂孫,經歷了社稷不再國破家亡的殘酷現實,其敏感又復雜的遺民心理使他對飽含象征意味的“月”產生了強烈的情感認同,他把蘊發(fā)的悲苦都寄托于“月”的意象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以王沂孫為代表的宋元之際的遺民文人們將“月”的意象所承載感情的悲劇性發(fā)展到了一個極致。在他們筆下,“月”的意象已經不再拘于某種特定情感的表達,而往往成為集各種愁緒于一身的凄苦心境的隱婉象征。
注釋:
①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正續(xù)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
②胡朝雯.月光輝映下的宋詞—論宋詞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國韻文學刊,1998.
③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正續(xù)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
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⑤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⑦胡朝雯.月光輝映下的宋詞——論宋詞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國韻文學刊,1998.
⑧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正續(xù)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
⑨陳廷焯.詞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參考文獻:
[1]王沂孫.王沂孫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正續(xù)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
[3]胡朝雯.月光輝映下的宋詞—論宋詞里“月”的意象[J].湖南:中國韻文學刊,1998.
[4]陳廷焯.詞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