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王雪瑛
時間:2015年8月初稿,2016年11月定稿
地點:青?!の鲗?/p>
人物:吉狄馬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王雪瑛(《文學報》高級編輯)
本文以對話的方式,回溯吉狄馬加三十多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歷程,探究詩歌創(chuàng)作中,個體與時代、自我與民族、自然與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世界等向度的問題,通過考察詩人個體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中國當代詩歌發(fā)展生動流變的關系,揭示兩者之間復雜而豐富的互動關系。
民族的文化與抒情詩傳統(tǒng)
王雪瑛:你曾經(jīng)說過,十六歲時,你偶然得到一本普希金的詩集,他所表達的對自由、對愛情,對偉大的自然的贊頌,引起了你心靈的共鳴,自那一天起,就立志當一名詩人。你一定記得自己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歌吧?從此你走出了一條漫長的詩歌之路,你創(chuàng)作詩歌的初心是什么?你常常會自我回望和審視嗎?回首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不同的階段,寫詩對于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你對詩意的理解有什么變化嗎?
吉狄馬加:是的,我看到的第一本詩集就是普希金的詩選,那時候我生活在大涼山,遠離大城市和文化中心。那本普希金的詩集,是從同學手中借閱的,譯者是戈寶權,閱讀之后,的確給我?guī)砩钌畹卣鸷?,特別是詩歌的內(nèi)容,它表達了一種深沉的人類對未來的希望,對自由平等的向往,對弱者和不幸者的同情,那種人道主義精神對我具有啟蒙的意義,不折不扣地進入了我的心靈。因為普希金,我愛上了詩,我想成為一個詩人。我從1978年開始寫詩,但最早的詩作是在《星星》詩刊上發(fā)表的《太陽 我拾撿了一枚太陽》和組詩《童年的夢》等,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有三十六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雖然經(jīng)過了漫長的寫作階段,但我寫詩的初衷從未有過改變,我想通過詩既能表達一個個體生命的獨特感受,同時它又能發(fā)出一個民族集體的聲音,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這一切都具有普遍的人類意義。
當然,作為詩人,在每一個寫作時段,都有他特別關注的內(nèi)容和題材,詩的藝術形式也在不斷地變化中。我始終認為,詩歌所表達的詩意,無論在何種狀態(tài)下,都不能離開人的心靈,否則它就不是真正意義的詩,詩歌就是從人的靈魂和心臟里發(fā)出的聲音。
王雪瑛: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拓展了當代詩歌的疆域,是從大涼山的深處傳來的聲音,是從彝族文化血脈的深處涌現(xiàn)的清流,呈現(xiàn)在中國當代詩壇,呼喚著這顆藍色星球上的回響,2016年6月你獲得了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如果說你現(xiàn)在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保持著當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的初心,那么在對文學的理解,對詩歌的認識,以及詩歌形式和技巧的把握上一定有了變化和發(fā)展,請談談這些變化和發(fā)展?哪些詩作是你詩歌之路上的標志性作品,代表著你在詩意、詩域和詩歌形式上的拓展?你有沒有經(jīng)歷過較長時間的停頓、沉淀、思索,然后厚積薄發(fā),開始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階段?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獲獎?
吉狄馬加:從本質意義上講,任何一個真正的詩人,都有屬于他詩歌的疆域,我也不例外。十分幸運的是,在今天這樣一個同質化的世界上,我有一片屬于我的精神疆域,有一個已經(jīng)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偉大的文明,有一群至今還保留著古老文化傳統(tǒng)的人民。與許多詩人比較,這一切都是我的根本和財富,因為擁有這一切,才造就了我詩歌獨特的精神和氣質,在這個許多人認為無法再寫傳統(tǒng)意義上的抒情詩的時代,我依然承接了光榮的抒情詩的傳統(tǒng),這不是我比別人高明,而是我的民族古老的文化選擇了我,是它讓我一次又一次抵達了這個古老文化的源頭,我無法想象,作為一個詩人,如果沒有它的滋養(yǎng),我是不是還會夜以繼日地寫下去。希望我的讀者能關注我早期的一些詩作,同時也可了解一下我近幾年的寫作,特別是我的三首長詩《我,雪豹》《致馬雅可夫斯基》和《不朽者》,這些詩除了內(nèi)容不一樣外,更重要的是,在形式上也有很大的變化。至于我獲獎已經(jīng)是一個過去式了,當然,獲獎是對我的一次鼓舞和肯定。
王雪瑛:《不朽者》《我,雪豹》和《致馬雅可夫斯基》這三首詩的內(nèi)容和形式都不同,都給我留下了特別的閱讀感受,《不朽者》中,簡短凝練的詩行,打開了一個開放的意義空間,滲透出東方的智慧?!吨埋R雅可夫斯基》,生動地塑造了馬雅可夫斯基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激進派詩人的形象,藝術上的先鋒銳意創(chuàng)新與激進的社會變革理想,推動他站到了時代的巔峰,揭示了“革命和先鋒的結合”的藝術特征,成為我們發(fā)掘馬雅可夫斯遺產(chǎn)的入口?!段?,雪豹》中,豐富的意象,靈動有力地呈現(xiàn)著雪豹在天地間的形與神,以在行動中思索的生命形態(tài),將雪豹內(nèi)心的聲音放大,喚醒人類的反省,如何保護地球的生態(tài),保護生命共同的家園。
這些詩歌中,豐沛的詩意,通過意象和節(jié)奏如瀑布般在讀者心中激起巨大的回響,讓我感受到你注入詩歌中的思想的勢能強大有力。
從你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至今,歷經(jīng)三十多個春秋,你的詩歌不僅影響著中國詩壇,也聽到了世界的回響。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等詩歌獎項是對你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的肯定:你的詩歌藝術構成無形的精神空間,讓讀者與這一空間保持持久的互動。你覺得你創(chuàng)作的詩歌已經(jīng)達到了你理想中的高度嗎?你已經(jīng)找到了漢語詩韻的美妙旋律,在你的心里,是不是還有“一首未寫的詩”在召喚你?
吉狄馬加:2016年度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頒發(fā)給我,是我的榮幸,更重要的是對我是一種鼓舞。有人說,詩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把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寫出來了,后來的作品再沒有超過已經(jīng)達到的高度,這在詩歌史上還不是少數(shù),當然有的是因為詩人英年早逝,另一種詩人,就是一生都在堅持寫詩,甚至到了耄耋晚年也能寫出十分動人的作品,德國詩人歌德就是這樣的詩人,我以為后者更不易,也更艱難。20世紀意大利偉大詩人蒙塔萊,智利偉大詩人聶魯達,捷克偉大詩人霍朗以及賽弗爾特等等,都在他們的晚年寫出了令人贊嘆而又耐人尋味的詩篇。我力爭成為后面這樣的詩人,我相信我還會寫出一些自己滿意,讀者和朋友們也滿意的作品,當然我會十分努力。
王雪瑛:從《我,雪豹》《致馬雅可夫斯基》和《不朽者》中,我分明感到了你超越自己的力量。在《尋找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加》一詩中,你寫道:“他不是因為想成為詩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是因為通過語言和聲音的通靈,他才成為一個真正的詩歌的酋長?!边@是你對詩歌的音樂性的理解和強調嗎?
吉狄馬加:可以這樣說,這首詩表達了我的詩歌態(tài)度和立場,洛爾加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不僅僅是西班牙語系中的偉大詩人,他也是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詩就如同西班牙塞爾利亞的弗朗門戈舞蹈和謠曲,就如同吉卜賽人火焰一般的喊唱,就如同斗牛士刺向牛頸的長矛,他的詩才是真正的語言的寶石,沒有任何矯飾和偽裝,能直抵人的心房,他的詩是詞語和意象熔鑄而成的匕首,這把匕首能在瞬間,像閃電一樣擊中目標。這樣的詩人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了,但我相信一定會出現(xiàn)。毫無疑問,洛爾加是我們每一個看重靈魂的詩人的榜樣?!秾ふ屹M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加》是我獻給他的致敬之詩。
內(nèi)容和形式是詩人一生的探索
王雪瑛:你的詩歌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感,生動鮮活自然流暢的語言,適合朗誦也易于傳唱,具有回旋的歌詠性,比如《彝人之歌》等,但同時你的詩歌在形式上無論篇幅長與短,在題材上無論涉及自我與個體還是自然與文化,都非常注重思想性,始終以思想性保持著詩歌的深度和張力,你同意我的評價嗎?請說說你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性的看法。
吉狄馬加:謝謝你的理解,完全同意你對我詩歌的評價,正如你說的那樣,我一直強調詩歌語言的音樂性以及它內(nèi)在的節(jié)奏。我們彝族人的傳統(tǒng)詩歌特別是史詩,就有很強的音樂性,因為它需要通過吟誦來傳承,另外聲音的感染力是不可小覷的,我是受到了彝族古典詩歌和民謠的影響,這次獲得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詩人、音樂人鮑勃·迪倫其實就是一個歌謠詩人,我以為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這樣的人,當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F(xiàn)在許多詩人只注重文本和語言的實驗,但是最重要的卻是遺忘了靈魂,我不是說文本和語言的實驗不重要,而是要說一旦離開了靈魂和精神,詩歌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和根基。
王雪瑛:你的詩歌修辭中具有神話的韻味,而你的詩歌敘述又有一種人類學描寫的具體而豐富的細節(jié),有的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詩歌的深刻、豐富與氣勢,有的又猶如彝人的歌謠般的單純和原始,既是日常的、質樸的、溫暖的,又是傳奇的、神性的、現(xiàn)代的;有著明亮的質地,溫暖的力量,沒有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詩人那樣一種失去家園的焦慮和迷茫彌漫在詩句中,而痛苦、焦慮、孤獨往往成為現(xiàn)代派詩人基本的情感體驗,成為他們詩歌寫作重要的內(nèi)在驅動力。你會選擇什么樣的關鍵詞來描述和確認你詩歌的美學風格?你詩歌的美學風格有過變化嗎?你覺得詩歌創(chuàng)作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你一以貫之的追求?
吉狄馬加:追求我詩歌中的質感和韻律,一直是我的一種美學追求,不想簡單地說我的詩歌屬于哪一類的詩歌,其實你已經(jīng)作了非常好的概括。我想告訴你的是,在詩人這個大的家族中,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詩人,就拿19世紀以來的美國詩人為例,我認為惠特曼、狄金森、弗魯斯特、畢肖普等應該算是一個類型,而愛倫坡、龐德、艾略特、史蒂文斯等應該算是另一個類型。需要說明的是,我在這里并沒有把他們進行優(yōu)劣之分,而是想說這是兩種不同的詩歌傳統(tǒng),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更喜歡前一個類型的詩人。我從一開始寫詩就希望我的寫作,能與我生活的土地、河流、村莊、森林、群山、天空以及這片土地上人的心靈發(fā)生最親近的關系。不是一開始對于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民族,我就是一個符號性的人物,但是真實地講,從我拿著筆開始寫第一首詩的時候,歷史就選擇我承擔了這樣的使命,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宿命。
王雪瑛:這是一種強大的自我意識,是自我和民族之間真切的感應!聽了你剛才的話,讀了你更多的詩歌,對你的詩歌有了更完整、更深入的認識。你的詩歌的清越來自大涼山的深處,你的詩歌是彝族文化,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的現(xiàn)代呈現(xiàn),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彝族文化血脈相連,同時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是個體,獨立的自我,現(xiàn)代的自我對整體的突破,你書寫的是真實的你,一面是彝族文化傳統(tǒng)的記憶與滋養(yǎng),一面是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與挑戰(zhàn)。你以漢語詩歌呈現(xiàn)了兩種文化的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話,由此豐富著你詩歌的文化內(nèi)涵與生命意蘊,為中國當代詩壇提供了獨特的有生命力的詩學意象和詩意美學。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作為中國當代詩人,對你構成挑戰(zhàn)的是什么?
吉狄馬加:正如許多社會家說的那樣,全球化已經(jīng)改變了一切,這一判斷絕不是聳人聽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在每一天人類都有好幾種語言在消亡,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種植物在滅絕,這個世界的面孔變得越來越相像,許多古老的傳統(tǒng)和非物質文化也難以為繼,這個世界實際上是被一個隱形的權力資本所操縱。客觀地講,人類今天的發(fā)展解決了許多過去無法解決的問題,特別是在解決貧困、消除疾病、文化教育以及社會保障方面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績,但是同樣在資源損耗、環(huán)境污染、宗教沖突、恐怖主義以及核戰(zhàn)爭的威脅方面依然是我們面臨的嚴峻問題。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候,詩人不能缺席,更不能逃避這樣的現(xiàn)實。我們的詩人和我們的詩歌,必須義無反顧地去見證這個時代,必須站在人類道德和良心的高地,去審視和書寫當下的人類生活,我相信詩歌的存在和我們的詩歌,必將是人類通向明天的最合理、最人道的理由。
王雪瑛:你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深植于彝族文化的土壤中,但卻不是封閉的,你對他者的存在保持了一種熱忱的敏感和誠摯的關心。例如《我,雪豹》中那些讓人過目難忘的詩句,“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訴”,“因為這個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續(xù),已經(jīng)證實任何一種動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們共同的災難和夢魘……”
你從個人生命的體驗的出發(fā),走向對他人的理解;從對本民族的文化和生存狀態(tài)的理解出發(fā),走向對世界上其他民族,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和生存狀態(tài)的關切,你從個人命運切入而達到了對歷史和人類命運的認識和理解,如《回望二十世紀——獻給納爾遜·曼德拉》。我想題材的豐富性,視野的廣闊性,思考的深入性,是你自我突破的途徑?也是你保持詩歌的創(chuàng)作處于一種生長狀態(tài)的重要因素?
吉狄馬加:我是一個民族的詩人,是一個中國的詩人,當然同樣也是一個與今天的世界發(fā)生著密切關系的詩人,立陶宛偉大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為我寫過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就叫《民族之子,世界公民》。你又說到了《我,雪豹》這首長詩,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美國兩次國家圖書獎獲得者,當代最重要的生態(tài)作家之一巴里·洛佩茲在2016年4月15日在紐約獲得終身成就獎時,他的致答詞就是全文朗誦了《我,雪豹》,這當然是我的榮幸,同樣也說明這首詩在不同的國家獲得了共鳴,這就是詩歌的力量,也是超出了一切藩籬的生命的力量。同樣也因為我寫了獻給曼德拉的詩篇《我們的父親》,2014年南非給我頒發(fā)了本年度的“姆基瓦人道主義獎”。在今天這樣一個人類密不可分的時代,詩人不僅要關注你周圍人的命運,更要關注生活在這個地球不同角落人的命運。為敘利亞難民的命運我曾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在敘利亞,指的就是沒有被抽象過的//——活生生的千百萬普通的人民//你看他們的眼神,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毫無疑問,它們是對這個世紀人類的控訴//被道義和良心指控的……我告訴你們,只要我們與受害者//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作為人!//我們就必須承擔這份罪孽的某一個部分……”你看完這首詩,就會知道,我是一個面對重大事件必須也一定會發(fā)出聲音的詩人。
王雪瑛:你選擇義無反顧地見證這個時代?!逗谏暮恿鳌贰拔伊私獯笊嚼镆腿斯爬系脑岫Y,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一條彝人送葬的黑色的河流,在群山間緩緩流動,讓讀者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凝聚著民族個性的民俗畫卷,但你沒有鋪排民俗事態(tài),詩句間有著死亡的肅穆,更有著生命綿延的力量,“我看見死去的人,像大山那樣安詳,在一千雙手的愛撫下,聽友情歌唱憂傷?!弊屛覀兛匆娨环N現(xiàn)代意識對彝族文化的關照,對死亡的認識,對彝族文化人情美的發(fā)現(xiàn)。讀你的詩句,不是沒有痛苦,不是沒有憂傷,不是沒有矛盾,不是沒有沉重,但是感受到詩中始終保持著一種思想的力量,詩歌的力量。你說過,“詩人表達宿命的意識并不證明他的悲觀,也不是一種頹廢,正如自覺到肉體必將消亡的人會更加珍惜生命熱愛生活。這種自覺就是詩的出路?!痹姼枋悄憷斫馕幕?,呈現(xiàn)思考的一種方式,也是你超越現(xiàn)實的一種力量吧?
吉狄馬加:談了這么多,我發(fā)現(xiàn)你對我的詩歌的認知和判斷,還是比較精準的,你之前確實做了大量的功課吧?!逗谏暮恿鳌肥俏以缙诘淖髌罚贿x入我的第一本詩集《初戀的歌》中,這本詩集十分幸運地榮獲了全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也就是現(xiàn)在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前身。許多人把詩人看成是一個職業(yè),我卻不這么認為,我認為詩人就是一個社會角色。如果一個詩人靠寫詩去獲取生計,去賣錢,我無法想象他能寫出什么好詩。在過去歷史上,有過所謂的宮廷詩人,歌德就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但是在現(xiàn)代社會詩人養(yǎng)活自己可能有別的職業(yè)和手段,詩歌寫作從來是更個人化、更孤獨、更特立獨行的一種行為,假如它失去了自身的純粹性,詩歌也就失去了價值和尊嚴。詩歌對于詩人而言,就是他們呈現(xiàn)思想和生活的一種方式,它當然要超越現(xiàn)實,它最終必須具備一種形而上的力量,但它最基礎的立足點還是現(xiàn)實。
王雪瑛:你曾經(jīng)說過,詩歌是你的生命形式,有評論家說,你是一個詩歌的幸運兒。你同意嗎?有詩人認為,對一個詩人而言,他最大的痛苦,不是身體的殘疾,也不是衰老,而是失去了對語言的敏感能力。你的感覺呢?
吉狄馬加:我無法理解“幸運兒”這個詞本身的指向,我們都生活在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這個時代大的歷史走向會影響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或許這也鑄就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我常常是一個懷疑論者,但我對生活和時代始終懷抱著一種感恩,因為這個時代讓我見證了許多不平凡的事件,讓我經(jīng)歷了我的先人從未經(jīng)歷的生活。人的痛苦是多種多樣的,但是作為一個詩人,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失去了對語言的敏感能力,那當然是一件極為不幸的事,在這里我只能祈愿這個世界的詩人,在離開這個世界的前一天還保有創(chuàng)造力,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個愿望。
東方美學精神與世界詩歌交流
王雪瑛:朦朧詩出現(xiàn)于20世紀70年代末,興起于80年代初,是隨著中國新時期文學復蘇而出現(xiàn)的詩歌新潮流,追求個性,尋找自我,呼喚人性的回歸和真善美,反思欺和瞞與假大空,具有啟蒙精神和時代意識,是一種新的詩歌表達方式和美學原則的崛起。而你也在80年代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朦朧詩對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過影響嗎?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你對朦朧詩有著怎樣的評價,朦朧詩在中國新詩百年的歷史上有著怎樣的意義?
吉狄馬加:老一代的朦朧詩人,當然對我們這批后來的詩人是有著直接的影響,我們寫作的時候,也正是他們最活躍的時候,現(xiàn)在有關朦朧詩的選本很多,特別重要的是,萬夏和瀟瀟主編的《朦朧詩選》和《后朦朧詩選》,聽說最近他們又把《前朦朧詩選》也編出來了,希望它能早日出版。我過去看到過我的作品有近二十首被選入了在20世紀90年代初出版的《后朦朧詩選》中。
你問我朦朧詩在中國新詩百年的歷史上有著怎樣的意義?我可以回答你,它不是以后,而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新詩史上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就這個話題,我會專門寫一篇文章。
王雪瑛:一位著名作家最近在談到創(chuàng)作時表示,當代的資本運作對娛樂界、文化界的滲透,使得它影響今天的市場和大眾精神生活的動能巨大,相比這種巨大的動能,作家在作品中關注的問題可能會顯得輕微,反過來會影響作家對自身創(chuàng)作的判斷。而詩人對中國當代詩歌的發(fā)展有著樂觀的判斷和心態(tài),在21世紀詩歌創(chuàng)作已到十六年的今天,有些詩人預感到一個大的詩歌時代即將來臨,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預感呢?
吉狄馬加:資本和技術邏輯對人類精神空間的擠壓已經(jīng)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然對文學也不例外。是不是一個大的詩歌時代即將來臨,我以為這絕不取決于在人類心靈之外是不是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我認為更重要的還是詩人是不是真的成為這個時代的見證者,是不是真正成為人類良知的代表,我歷來認為這是大詩人和小詩人的區(qū)別,毫無疑問,我們這個時代需要大詩人。
王雪瑛:當代詩歌由1980年代自上而下的啟蒙,經(jīng)過不斷普及,深入底層,開始轉化為自下而上的創(chuàng)作。有詩人如此概括,朦朧詩時期主要是詩歌的啟蒙時代,21世紀初才進入多元化的詩歌的創(chuàng)作時期。詩歌進入一個相對大眾化、社會化的時代。你同意這樣對中國當代詩壇過去和現(xiàn)狀的概括嗎?
吉狄馬加:我不敢做這樣的概括,但我可以說,任何時代的詩歌都有著它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沒有任何一種詩歌能脫離時代和社會生活的變化,當然我指的是整體的詩歌。中國新詩已經(jīng)走過一百年的歷史,有太多的經(jīng)驗和教訓需要我們?nèi)タ偨Y,但我們不能假設歷史,更不能假設可能,在此之前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研究方面有更多的有價值的成果。中國詩壇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的狀態(tài),這是一個好的兆頭,我相信這樣繼續(xù)下去,我們的詩人一定會寫出更具有個性,也具有人類意義的作品。
王雪瑛:互聯(lián)網(wǎng)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也對當代詩歌的傳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網(wǎng)絡加速了詩歌“草根性”的發(fā)展,大量草根詩人的誕生,就是詩歌大眾化的一種注解,草根詩人不是我提出的,我只是使用了這個概念。你讀過草根詩人的作品嗎?如何評價草根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
吉狄馬加:是的,互聯(lián)網(wǎng)的影響是巨大的,它不僅改變了許多人的閱讀方式,同時還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我歷來認為詩的寫作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我也很少把詩分成“精英寫作”和“草根寫作”,這本身是一個很符號性的表述,這和詩的本質毫無關系。我認為只有好詩和不好的詩之分,就所謂的“草根寫作”而言,我也看到過不少非常好的詩,特別是一些打工的年輕詩人寫的詩,他們的詩是從心靈里流淌出來的,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他們的作品有著一種強烈的內(nèi)在的生命張力,比閱讀我們經(jīng)??匆姷哪切┩嬲Z言游戲的詩,當然我更喜歡前者。
王雪瑛:你曾經(jīng)說過,一個偉大的詩人,必須在精神上和思想上超越地域和民族的限制,既是他的民族優(yōu)秀的兒子,同時也是人類文明滋養(yǎng)的世界性的公民。龐德說過,偉大的詩人是民族的觸角,你覺得偉大的詩人對于民族的意義是什么?
吉狄馬加:龐德的這句話,我想永遠不會過時,因為任何一個詩人都不是抽象的,這就如同任何一個人也不是抽象的,詩人從降生在這個大地上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jīng)是一種文化的產(chǎn)物。當然,詩人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除了受到自身的民族文化對他的影響,他還會受到多種文化的影響,從這個意義而言,詩人是他的民族的兒子,也是人類文明的兒子。有意思的是,詩人還是語言和文字的最堅決的捍衛(wèi)者,在歷史上有不少詩人用雙語或者多種語言寫作,但是,他們可以用別的語言和文字寫散文類的文章,但是寫詩他們必須用自己的母語,俄羅斯偉大詩人布羅斯基,巴勒斯坦偉大詩人達爾維什都是這樣的詩人。我們現(xiàn)在缺少真正意義上的民族詩人,他絕不是一個外在的符號,如果你問我誰是美國的第一號民族詩人,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就是沃爾特·惠特曼。
王雪瑛:有位漢學家對中國當代詩歌的評價很高,他認為詩歌是中國文學中可以與世界對話的部分。你如何評價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世界文學中的影響力?
吉狄馬加:毫無疑問,今天的中國詩歌已經(jīng)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的詩歌進行平等地對話,這是事實,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近十年的歷史了。
王雪瑛:在全球化的語境中,如何保持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如何呈現(xiàn)民族文化的生命力?抵御全球化帶來的由消費潮流導致的文化一體化傾向,這是值得中國當代藝術家深入探討的命題,也是中國當代作家需要面對的挑戰(zhàn)。作為一個詩人,你以自己堅持不懈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生命中發(fā)現(xiàn)詩意,在生活中提取思想;同時你被稱為一個行動的詩人,大力促成多個國際詩歌交流活動,比如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創(chuàng)立了“金藏羚羊”國際詩歌獎,讓更多的人享受詩歌神奇之美,讓詩歌成為心靈溝通的鵲橋,讓詩歌成為文化交流的空間站。這也是你向世界呈現(xiàn)民族文化的生命力,呈現(xiàn)漢語詩歌之美的一種努力?
吉狄馬加:是法國詩人達拉斯在一篇文章中,第一次說我是一個行動的詩人,當然我理解這是一種對我的褒獎,也是一種鼓勵。他想說的是,現(xiàn)在許多詩人與更廣闊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太少,很難把自己的文化理想或者說詩歌理想,變成一種現(xiàn)實,近幾年我在中國許多地方倡議創(chuàng)辦了一些重要的詩歌活動,比如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西昌瓊海國際詩歌周等等,這些活動進一步加強了中國詩歌與世界詩歌的交流和對話。下一步,我們還會就國際間的詩歌交流,開展更深入、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地提升做好籌劃。
王雪瑛:梳理新詩百年的發(fā)展歷程,在郭沫若、冰心、胡適、徐志摩等早期新詩人的詩歌中,呈現(xiàn)著自由、民主、平等及個性解放等現(xiàn)代觀念,影響著青年一代的價值觀念,喚醒著青年一代現(xiàn)代意識的覺醒,促進了人們的思想解放。此后,聞一多、何其芳、卞之琳等開始強調“詩歌自身的建設”,主張新詩不能僅僅是白話,還應該遵照藝術規(guī)律,具有藝術之美和個性之美。戴望舒、李金發(fā)等則側重對歐美現(xiàn)代詩藝如象征主義、意象派的模仿學習。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艾青、穆旦等在喚醒民眾抗日,凝聚民族精神的同時,不忘新詩詩藝的探索。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受蘇聯(lián)及東歐詩歌的影響,積極向上的抒情主義一度占據(jù)主流,后來這一方向遇十年動亂的阻斷。直到1970年代末,詩歌界才又重新開始新詩的現(xiàn)代探索之路。我想對這樣起伏嬗變的歷史,內(nèi)容豐富的新詩創(chuàng)作,不能只是簡單地認定成功與失敗,而是值得思考很多命題,詩歌創(chuàng)作與時代風云的關系,詩人對自己的詩歌語言的尋找,對自己的美學風格的確認,那些詩人的精神脈絡與他們對詩歌的形式探索,面對這新詩百年的發(fā)展歷程中豐富的內(nèi)涵和資源,你思考最多的是什么?你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哪些問題吸引著你的關注和深入思考?
吉狄馬加:你已經(jīng)概括性地梳理了中國新詩百年的歷史,要回答完你這樣一些問題,需要一個博士論文的內(nèi)容。我想告訴你的是,隨著國際詩歌交流的增多,我們越來越感覺到,中國詩歌必須要承接好我們偉大的古典詩歌傳統(tǒng),而不是人為地割裂,我們必須回到我們的語言和文字的根部去,真正體現(xiàn)我們詩歌中的東方美學精神,同時,我們還要處理好這種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關系,用更開放的心態(tài),更寬廣的視野,去融合、吸收我們需要的東西,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讓我們的詩歌真正屹立于世界詩壇,這是我的期待,也是我將去努力的一個方向。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