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綿 綿
謝惠連《雪賦》探微*
——兼論元嘉相王專權(quán)及與謝靈運罹罪之關(guān)系
洪 綿 綿
《雪賦》寫于元嘉七年至十年間,期間相王劉義康專斷朝政,與文帝劉義隆關(guān)系逐漸緊張,殷景仁與劉湛的矛盾也隨之暴露,謝靈運則接連受到來自義康集團的構(gòu)陷,最終流徙廣州并遭棄市?;葸B此前曾與靈運共為山澤之游,此時因文帝、殷景仁而出仕于義康府中,對相王專權(quán)、殷劉矛盾及靈運得罪之情由當(dāng)有聞知,且潛與文帝處于同一立場,對靈運持同情關(guān)切的態(tài)度?!堆┵x》以梁王府為擬代對象,暗指義康之不臣及自身之立場,擬相如賦與擬鄒陽歌以雪之“陰”諷諫義康應(yīng)謹守臣道,以雪之短暫表達對靈運命運的擔(dān)憂,擬鄒陽亂則藉雪之“因時興滅”諷諫府主因“時”行事,并以玄佛家學(xué)紓解自己內(nèi)心的多重憂慮。
謝惠連;劉義康;殷景仁;謝靈運
謝惠連,陳郡陽夏人,謝方明之子,謝靈運族弟。元嘉三年(426)因居父憂時贈詩小吏被徙廢塞。元嘉五年(428)謝靈運隱居始寧,惠連參與其山澤之游,為“四友”之一。元嘉七年(430)始因殷景仁言于文帝為贈詩事辯解,出仕為彭城王義康法曹參軍,元嘉十年(433)卒。任上曾作《祭古冢文》與《雪賦》*《宋書·謝惠連傳》附《謝方明傳》,沈約:《宋書》卷53,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24—1525,1525頁。。
陳寅恪先生曾作《讀哀江南賦》,敘述文章緣起云:“自來解釋《哀江南賦》者,雖于古典極多詮說,時事亦有所征引。然關(guān)于子山作賦之直接動機及篇中結(jié)語特所致意之點,止限于詮說古典,舉其詞語之所從出,而于當(dāng)日之實事,即子山所用之‘今典’,似猶有未能引證者。故茲篇僅就此二事論證,其他則不并及云?!?陳寅恪:《讀哀江南賦》,《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34—235頁?!堆┵x》問世即“以高麗見奇”而傳世*《宋書·謝惠連傳》附《謝方明傳》,沈約:《宋書》卷53,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24—1525,1525頁。,后被收入《文選》*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0—253頁。,為文學(xué)史上之名篇,自來屬意者多矣,但與《哀江南賦》類似,就筆者淺見所及,尚未有專文對其寫作動機及賦文“今典”加以論證。筆者在閱讀賦文的過程中,注意到謝惠連曾交游謝靈運,后因文帝、殷景仁出仕劉義康府中,《雪賦》寫作前后,相王劉義康專斷朝政、殷景仁與劉湛矛盾漸露端倪、謝靈運又遭劉義康集團打擊,賦文反復(fù)敘寫雪之“陰”與短暫,故而推測本文寫作動機與“今典”即隱寓相王專權(quán)及靈運之罹罪,下文嘗試以文史互證之方法對此加以論證。
《讀哀江南賦》曰:“解釋詞句,征引故實,必有時代限斷。然時代劃分,于古典甚易,于‘今典’則難。蓋所謂‘今典’者,即作者當(dāng)日之時事也。故須考知此事發(fā)生必在作文之前,始可引之,以為解釋。否則,雖似相合,而實不可能。此一難也。此事發(fā)生雖在作此文以前,又須推得作者有聞見之可能。否則其時即已有此事,而作者無從取之以入其文。此二難也。”*陳寅?。骸蹲x哀江南賦》,氏著:《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34—235頁。據(jù)惠連本傳,惠連任職義康法曹參軍之時曾作《祭古冢文》,后又為《雪賦》,《祭古冢文》作于元嘉七年九月十四日*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60,第1123頁。,則《雪賦》寫作時間在元嘉七年九月至十年間,以下即擬先考察此時段中惠連所“聞見”之“今典”。
據(jù)《宋書·義康傳》,劉義康元嘉三年出為荊州刺史,六年(429)因王弘表請而還京,為司徒、錄尚書事、南徐州刺史,與王弘共輔朝政。九年(432),王弘薨,義康又領(lǐng)揚州刺史,十六年(439)領(lǐng)大將軍,十七年(440)改授江州刺史,出鎮(zhèn)豫章。二十二年(445)廢為庶人,徙付安成郡,二十八年(451)賜死*沈約:《宋書》卷68,第1789—1797,1790,1790頁。。元嘉六年至十七年的十一年中,特別是九年王弘薨后,義康之權(quán)勢不斷擴大?!端螘ちx康傳》有兩條材料集中描述義康權(quán)勢之盛,第一條敘寫義康之專擅與結(jié)黨:
義康性好吏職,銳意文案,糾剔是非,莫不精盡。既??偝瘷?quán),事決自己,生殺大事,以錄命斷之。凡所陳奏,入無不可,方伯以下,并委義康授用,由是朝野輻湊,勢傾天下。義康亦自強不息,無有懈倦。府門每旦常有數(shù)百乘車,雖復(fù)位卑人微,皆被引接。又聰識過人,一聞必記,常所暫遇,終生不忘,稠人廣席,每標(biāo)所憶以示聰明,人物益以此推服之。愛惜官爵,未嘗以階級私人,凡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無施及忤旨,即度為臺官。自下樂為竭力,不敢欺負。*沈約:《宋書》卷68,第1789—1797,1790,1790頁。
第二條記義康位高陵上,屬下有擁立之意、并因此排擠殷景仁:
義康素?zé)o術(shù)學(xué),闇于大體,自謂兄弟至親,不復(fù)存君臣形跡,率心逕行,曾無猜防。私置僮部六千余人,不以言臺。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義康,而以次者供御。上嘗冬月噉甘,嘆其形味并劣,義康在坐曰:“今年甘殊有佳者?!鼻踩诉€東府取甘,大供御者三寸。尚書仆射殷景仁為太祖所寵,與太子詹事劉湛素善,而意好晚衰。湛常欲因宰輔之權(quán)以傾之,景仁為太祖所保持,義康屢言不見用,湛愈憤。南陽劉斌,湛之宗也,有涉俗才用,為義康所知,自司徒右長史擢為左長史。從事中郎瑯邪王履、主簿沛郡劉敬文、祭酒魯郡孔胤秀,并以傾側(cè)自入,見太祖疾篤,皆謂宜立長君。上疾嘗危殆,使義康具顧命詔。義康還省,流涕以告湛及殷景仁,湛曰:“天下艱難,詎是幼主所御?!绷x康、景仁并不答。而胤秀等輒就尚書儀曹索晉咸康末立康帝舊事,義康不知也。及太祖疾豫,微聞之。而斌等既為義康所寵,又威權(quán)盡在宰相,常欲傾移朝廷,使神器有歸。遂結(jié)為朋黨,伺察省禁,若有盡忠奉國,不與己同志者,必構(gòu)造愆釁,加以罪黜。每采拾景仁短長,或虛造異同以告湛。自是主相之勢分,內(nèi)外之難結(jié)矣。*沈約:《宋書》卷68,第1790—1791頁。按劉湛之語,《南史》認為出自義康之口:“義康還省,流涕以告湛及景仁曰:‘天下艱難,詎是幼主所御。’湛、景仁并不答?!薄锻ㄨb考異》曰:“按義康雖不識大體,豈敢自為此言!湛常欲推崇義康,豈肯聞而不答!今從《宋書》及《宋略》。”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23,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884頁。點校本《南史》據(jù)《宋書》改,見李延壽:《南史》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68、383頁。
這兩段文字,分別記在義康元嘉十二年(435)領(lǐng)太子太傅與十六年領(lǐng)大將軍后,看似義康之專擅伐異顯露在十二年后,“宜立長君”之論發(fā)于十六年后。細繹文本,其實不然。
《宋書》記義康元嘉六年入為錄事后,已謂“弘既多疾,且每事推謙,自是內(nèi)外眾務(wù),一斷之義康”*沈約:《宋書》卷68,第1789—1797,1790,1790頁。,則其??偝瘷?quán)濫觴于此。
關(guān)于義康、劉湛、殷景仁論立義康事,據(jù)《宋書·劉湛傳》*沈約:《宋書》卷69,第1817頁。、《宋書·文帝紀》*沈約:《宋書》卷5,第84頁。、《宋書·殷景仁傳》*沈約:《宋書》卷63,第1683頁。,劉湛元嘉八年(431)還京,殷景仁十三年(436)起因義康饞毀而稱疾解職,停家養(yǎng)病長達五年,則此事發(fā)生在八年至十三年間,而非十六年后?!端螘ぬ吹罎鷤鳌吩剖辍吧霞埠V”,十三年“上疾動”*沈約:《宋書》卷43,第1344,1331—1332頁。,《宋書·文帝紀》記文帝十三年正月有疾不朝會*沈約:《宋書》卷5,第84頁。,十二三年是此事發(fā)生較為可能的時間,景仁因義康饞毀而解職或即此事之后續(xù)。
又按,《宋書·五行志》記載:“宋文帝元嘉六年,民間婦人結(jié)發(fā)者,三分發(fā),抽其鬟直向上,謂之‘飛天紒’。始自東府,流被民庶。時司徒彭城王義康居?xùn)|府,其后卒以陵上徙廢?!?沈約:《宋書》卷30,第890頁?!端螘ぬ煳闹尽妨_列了元嘉九年至十一年的大量星變,云“于時司徒彭城王義康專權(quán)”*沈約:《宋書》卷26,第746頁。。史家將元嘉六年之服妖、九年至十一年之星變視作義康陵上之災(zāi)異,可知義康之專擅不在十二年后,主相之勢分亦不在十六年后,史家是為集中表述義康之專權(quán)而將六年至十七年間諸事撮以敘之。
自元嘉六年義康還京起,文帝與義康之間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微妙:一方面,文帝以義康牽制王弘兄弟;另一方面,對義康亦小心設(shè)防。這種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文帝對宰相權(quán)力的分割、對揚州刺史一職的安排上。
按東晉末司馬道子為司徒、錄尚書事、揚州刺史*房玄齡:《晉書》卷64,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32—1733頁。,??偙笙壬赋觯侯I(lǐng)、錄尚書事的權(quán)力視君主委任程度而定,西晉并不常設(shè),而東晉門閥制度達到高峰,王、庾、桓、謝四族相繼通過充任錄尚書事來操縱朝政,錄事權(quán)力大為發(fā)展,不僅變?yōu)槌TO(shè),在制度上明確規(guī)定“職無不總”,更在實際政治中握有大權(quán),被稱作“宰相”。司徒為三公之首,可崇錄事之位望*祝總斌:《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179—187、194—195頁。。揚州則為京畿所在,諸州之首,周一良先生指出東晉揚州刺史往往由宰相兼領(lǐng),地位甚至在尚書令、尚書仆射之上*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東晉南朝地理形勢與政治”條,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82頁。。司馬道子集此三職于一身,可謂是權(quán)傾一時。故而劉裕纂位后有意分宰相之權(quán),先以廬陵王劉義真為揚州刺史,后以義真為司徒,徐羨之為尚書令、揚州刺史,再以徐羨之為司空、錄尚書事、揚州刺史,永初三年(422)劉裕死后,義真出為南豫州刺史*沈約:《宋書》卷3,第56—59頁。,徐羨之勢力不斷擴大,景平二年(424)終至行廢立之事,廢殺少帝與義真,扶立文帝,更在新朝進位司徒*沈約:《宋書》卷43,第1344,1331—1332頁。。是以文帝元嘉三年誅除徐羨之后,勢必吸取東晉與少帝的教訓(xùn),注意分割相權(quán)。
王弘在三年正月至六年正月義康還京前的三年中,亦以一人之身而任司徒、錄尚書事、揚州刺史等職*沈約:《宋書》卷42,第1314,1314—1317頁,位高權(quán)重,地位敏感。文帝起初以王氏兄弟互相牽制,《宋書·王華傳》記載:“及王弘輔政,而弟曇首為太祖所任,與華相埒,華嘗謂己力用不盡,每嘆息曰:‘宰相頓有數(shù)人,天下何由得治!’”此后,文帝又引入宗室力量以抗衡王氏兄弟,王氏兄弟也揣摩上意,自加貶抑。王弘五年因大旱引咎遜位。同年,平陸令成粲與書王弘,勸誡“宜存挹損”,建議“驃騎彭城王道德昭備,上之懿弟,宗本歸源,所應(yīng)推先,宜入秉朝政,翊贊皇猷”。王弘于是挾粲之言,固自陳請,乃降為衛(wèi)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六年王弘再次上表,又謂己身“負乘竊位”,建議改授職權(quán)于義康。文帝從其請,以義康代王弘為司徒,錄尚書事,與之分錄*沈約:《宋書》卷42,第1314,1314—1317頁。
東晉揚州刺史常由宰相兼領(lǐng)。令人玩味的是,文帝雖召義康還京,卻不以其為揚州刺史,僅以之為南徐州刺史。《宋書·王曇首傳》記載:“時兄弘錄尚書事,又為揚州刺史,曇首為上所親委,任兼兩宮。彭城王義康與弘并錄,意常怏怏,又欲得揚州,形于辭旨。以曇首居中,分其權(quán)任,愈不悅?!蓖鯐沂讜r為侍中、太子詹事*沈約:《宋書》卷63,第1679—1680頁。。此時朝中呈現(xiàn)出義康為司徒,王弘為揚州刺史,二人分錄事之權(quán),王曇首又以侍中居中的格局。此后文帝對王弘揚州刺史之職、王曇首侍中之職的態(tài)度,更顯示出這種格局,正是文帝有意的設(shè)計。《宋書·王曇首傳》又云:“曇首固乞吳郡,太祖曰:‘豈有欲建大廈而遺其棟梁者哉?賢兄比屢稱疾,固辭州任,將來若相申許者,此處非卿而誰?亦何吳郡之有?’時弘久疾,屢遜位,不許。義康謂賓客曰:‘王公久疾不起,神州詎合臥治?’曇首勸弘減府兵力之半以配義康,義康乃悅?!?沈約:《宋書》卷63,第1680,1682—1683頁?!端螘ね鹾雮鳌芳词珍浲鹾肭蠼鈸P州、求割府兵之表*沈約:《宋書》卷42,第1317頁。。面對義康欲得揚州、王弘求解揚州、王曇首固乞吳郡的要求,文帝僅是允許王弘割二千府兵入義康府,仍以王弘為揚州刺史,以王曇首為候選人,堅持不予揚州于義康。
此外,元嘉六年義康由荊州刺史還京,義恭則出為荊州刺史,文帝與義恭之書也體現(xiàn)了他對義康的防范之心。書曰:“若事異今日,嗣子幼蒙,司徒便當(dāng)周公之事,汝不可不盡祗順之理。茍有所懷,密自書陳。若形跡之間,深宜慎護。至于爾時安危,天下決汝二人耳,勿忘吾言?!?沈約:《宋書》卷61,第1641頁。文帝指出己身若有不測,則嗣子繼位,義康當(dāng)周公之事,“形跡之間,深宜慎護”,與義康本傳“不復(fù)存君臣形跡”對照,可見文帝深恐義康未能忠于幼主。
然而,元嘉四年(427)王華卒,七年王曇首卒,九年王弘薨,義康領(lǐng)揚州刺史*沈約:《宋書》卷5,第76—81頁。,繼司馬道子、徐羨之、王弘后又集中司徒、錄事、揚州刺史于一身。按《宋書·義康傳》云“太祖有虛勞疾,寢頓積年,每意有所想,便覺心中痛裂,屬纊者相系”*沈約:《宋書》卷68,第1790,1790—1791頁。,前引元嘉六年文帝與義恭書中,文帝已有“事異今日”的擔(dān)憂,可見文帝因自身的疾患,王氏兄弟的去世,不得不倚重于義康。元嘉六年形成的宗室與高門互相牽制的格局在此結(jié)束,轉(zhuǎn)入義康獨大的新格局。
概言之,義康元嘉六年入輔,即專斷內(nèi)外眾務(wù),九年王弘薨后,文帝更是再無足以牽制義康的人選。伴隨著義康權(quán)勢的逐步發(fā)展,殷景仁與劉湛的矛盾也因立場不同而逐漸暴露乃至激化。
殷景仁元嘉六年三月為中領(lǐng)軍將軍,十月丁艱,七年為領(lǐng)軍將軍。八年因王華、王曇首相繼徂落,白文帝征劉湛,召為太子詹事,加給事中、本州大中正。劉湛還京后與義康結(jié)交。九年七月殷景仁改任尚書仆射、領(lǐng)選、護軍將軍,劉湛任領(lǐng)軍將軍。十二年,景仁為中書令、中護軍、仆射、領(lǐng)選,劉湛領(lǐng)詹事。史書記載劉湛與殷景仁猜隙漸生,欲借義康之力傾黜景仁,義康屢構(gòu)之于太祖。十三年,景仁為護軍將軍,劉湛議遣人殺之,太祖為保護景仁遷護軍府至近宮禁處。此后景仁臥疾五年,此前曾發(fā)生義康、殷景仁、劉湛論立義康之事。十七年,劉湛伏誅,其夜文帝召殷景仁,“誅討處分,一皆委之”,義康出為江州刺史,殷景仁改任揚州刺史*參見沈約:《宋書》卷5、卷63、卷69,第77—87、1682—1683、1817—1819頁。。
《宋書》在各列傳中分散記載了劉湛結(jié)交義康、傾黜景仁之事。《宋書·劉湛傳》曰:“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征之,甚相感說。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景仁專管內(nèi)任,謂為間己。時彭城王義康專秉朝權(quán),而湛昔為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jié),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dāng)時務(wù)。義康屢構(gòu)之于太祖,其事不行。義康僚屬及湛諸附隸潛相約勒,無敢歷殷氏門者?!?沈約:《宋書》卷69,第1817頁。《宋書·義康傳》曰:“太子詹事劉湛有經(jīng)國才,義康昔在豫州,湛為長史,既素經(jīng)情款,至是意委特隆,人物雅俗,舉動事宜,莫不咨訪之,故前后在藩,多有善政,為遠近所稱……尚書仆射殷景仁為太祖所寵,與太子詹事劉湛素善,而意好晚衰。湛常欲因宰輔之權(quán)以傾之,景仁為太祖所保持,義康屢言不見用,湛愈憤?!?沈約:《宋書》卷68,第1790,1790—1791頁?!端螘ひ缶叭蕚鳌吩唬骸罢考热耄跃叭饰挥霰静慧u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憤憤。知太祖信仗景仁,不可移奪,乃深結(jié)司徒彭城王義康,欲倚宰相之重以傾之?!?沈約:《宋書》卷63,第1680,1682—1683頁。
從這三段記載來看,殷劉關(guān)系破裂在前,劉湛深結(jié)義康在后,且目的只為“以回主心”。呂思勉先生曾指出“回主心”之說不可信:“語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謂湛是時之結(jié)義康,乃欲藉其力以回主眷,其誰信之?”并敘前引《宋書·義康傳》劉斌等人“若有盡忠奉國,不與己同志者,必構(gòu)造愆釁,加以罪黜。每采拾景仁短長,或虛造異同以告湛”之事,謂“其(劉湛)欲去景仁之故,蓋可知也”*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3頁。。筆者認同這種判斷,史書記載因果倒置,正是劉湛深結(jié)義康、潛有擁立之意,景仁“盡忠奉國”導(dǎo)致的殷劉關(guān)系破裂。
《宋書·劉湛傳》記殷劉“猜隙漸生”事在元嘉十二年劉湛加太子詹事之后。從呂思勉先生的判斷可以推測,二人關(guān)系破裂應(yīng)始于劉湛八年返京結(jié)交義康之時,而不必遲至十二年。張金龍先生更推測矛盾于元嘉六年已埋下種子:史稱劉湛六年擔(dān)任義恭長史從鎮(zhèn)荊州,“時王弘輔政,而王華、王曇首任事居中,湛自謂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謂為弘等所斥,意甚不平”*沈約:《宋書》卷69,第1816頁。。張金龍先生分析道:“殷景仁此時任領(lǐng)軍將軍、侍中,并未見對劉湛出朝外任表態(tài),應(yīng)屬決策人之一。因此我認為劉湛和殷景仁之間的矛盾可能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殷景仁似應(yīng)在劉湛所‘不平’者之列?!贝撕?,劉湛八年返京,九年七月庚午代殷景仁為領(lǐng)軍將軍,從此染指禁軍,開啟了九年至十七年殷劉爭奪禁軍控制權(quán)的一段歷史*張金龍:《元嘉中期君相之爭與禁衛(wèi)軍權(quán)》,《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03年第5期,第137—141頁。。義康為揚州刺史正在六月戊寅,亦即劉湛任領(lǐng)軍二十一日前,其間關(guān)系不難推想,劉湛正是義康用以控制禁軍的重要人物。此后義康屢構(gòu)景仁,也是為了清除其勢力,以完全控制禁軍。
可以看到,元嘉六年劉湛外出,彼時殷劉矛盾已埋下種子,八年劉湛還朝,九年代景仁為領(lǐng)軍將軍,勢力不斷擴大,二人矛盾也伴隨義康權(quán)勢的發(fā)展日益顯露,至十二年殷劉終于公開決裂,而論立義康事,便是二人矛盾的爆發(fā)。
《宋書·謝靈運傳》記載:
靈運乃上表陳疾,上賜假東歸……靈運以疾東歸,而游娛宴集,以夜續(xù)晝,復(fù)為御史中丞傅隆所奏,坐以免官。是歲,元嘉五年……
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yīng)須慧業(yè)文人,生天當(dāng)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后?!鳖壣詈薮搜?。
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決以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堅執(zhí)不與。靈運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寧岯崲湖為田,顗又固執(zhí)。靈運謂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毀傷之,與顗遂構(gòu)讎隙。因靈運橫恣,百姓驚擾,乃表其異志,發(fā)兵自防,露板上言。靈運馳出京都,詣闕上表曰……
太祖知其見誣,不罪也。不欲使東歸,以為臨川內(nèi)史,加秩中二千石,在郡游放,不異永嘉,為有司所糾。司徒遣使隨州從事鄭望生收靈運,靈運執(zhí)錄望生,興兵叛逸,遂有逆志……追討禽之,送廷尉治罪。廷尉奏靈運率部眾反叛,論正斬刑,上愛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義康堅執(zhí)謂不宜恕,乃詔曰:“靈運罪釁累仍,誠合盡法。但謝玄勛參微管,宜宥及后嗣,可降死一等,徙付廣州?!?/p>
其后秦郡府將宗齊受至涂口,行達桃墟村,見有七人下路亂語,疑非常人,還告郡縣,遣兵隨齊受掩討,遂共格戰(zhàn),悉禽付獄。其一人姓趙名欽,山陽縣人,云:“同村薛道雙先與謝康樂共事,以去九月初,道雙因同村成國報欽云:‘先作臨川郡、犯事徙送廣州謝,給錢令買弓箭刀楯等物,使道雙要合鄉(xiāng)里健兒,于三江口篡取謝。若得者,如意之后,功勞是同?!旌喜奎h要謝,不及。既還饑饉,緣路為劫盜?!庇兴居肿嘁婪ㄊ罩危嬖t于廣州行棄市刑……時元嘉十年,年四十九。*沈約:《宋書》卷67,第1772—1777頁。
謝靈運“馳出京都,詣闕上表”之時間可略作考證。此事亦見載于《建康實錄》,曰:“七年春正月乙未,康樂侯謝靈運疏孟顗謀反,帝不之罪,遷為臨川內(nèi)史。”*許嵩:《建康實錄》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21,427頁。“康樂侯謝靈運疏孟顗謀反”顯誤,應(yīng)為“孟顗疏康樂侯謝靈運謀反”。湯用彤*湯用彤:《湯用彤全集》第1卷《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32、454、463頁。、張小夫先生*張小夫:《謝靈運流放廣州時間及死因考》,《蘭州學(xué)刊》2005年第3期,第261—263頁。據(jù)以系年于七年春。此說或需商榷。按靈運詣闕所上表有謂“臣自抱疾歸山,于今三載”*沈約:《宋書》卷67,第1776頁。,靈運上表陳疾東歸乃至被免官發(fā)生在元嘉五年,《入東道路詩》有“屬值清明節(jié)”句*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173頁。,可知東歸在五年春,下推三年應(yīng)為八年*可參見顧紹柏:《謝靈運生平事跡及作品系年》,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440—448頁;宋紅:《謝靈運年譜匯考》,范子燁編:《中古作家年譜匯考輯要》,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第390頁。,考八年正月亦有乙未,《建康實錄》之“七”應(yīng)為“八”之訛??勺髯糇C的,是謝惠連七年出仕途中所作《西陵遇風(fēng)獻康樂》,詩中有“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發(fā)”“哲兄感仳別,相送越坰林”之句*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173頁。,是以七年春仲靈運尚在會稽,并無正月乙未馳出京都之可能。
謝靈運之罹罪,可分為孟顗構(gòu)陷詣闕自理、臨川拒捕徙付廣州、廣州收治詔行棄市三個階段,事態(tài)的發(fā)展與義康集團有極大的關(guān)系。此事最初起于孟顗之誣告,孟顗之女正適義康,文帝知靈運見誣,雖不治罪卻又不使東歸,以為臨川內(nèi)史,文帝與義康集團各有妥協(xié)。靈運《初發(fā)石首城》詩首四韻曰:“白珪尚可磨,斯言易為緇。雖抱中孚爻,猶勞貝錦詩。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絲。日月垂光景,成貸遂兼茲。”前二韻慨嘆己身無辜遭禍,后二韻即感念文帝之恩貸。
臨川收治之事亦見載于《建康實錄》:“靈運之居也,雅不治職。前臨川內(nèi)史司馬協(xié)少子來投義故,靈運舍諸正寢為居,始如酣笑,久而不止。非隱其事,諷主者以黷貨劾焉?!?許嵩:《建康實錄》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21,427頁?!翱禈泛钪x靈運疏孟顗謀反”顯誤,應(yīng)為“孟顗疏康樂侯謝靈運謀反”?!笆既绾ㄐΑ币韵氯湮牧x不相接,頗難解,曹道衡、沈玉成已疑有脫誤*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建康實錄》中有關(guān)謝靈運事跡”條,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57—258頁。,王袆《大事記續(xù)編》曰:“野史謂靈運舍司馬協(xié)少子正寢,酣笑不止,文帝聞而隱之,諷主者劾以瀆貨。史皆沒而不書。”*王袆:《大事記續(xù)編》卷3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5頁。則“非”與“隱其事”間當(dāng)有脫文。
按《宋書》“司徒遣使隨州從事鄭望生收靈運”一句頗耐人尋味。司徒為義康,“州從事鄭望生”《建康實錄》記為“江州部從事”,宋紅先生據(jù)《后漢書·百官志》、《晉書·職官志》、《宋書·百官志》等史志記載部郡從事“主察非法”指出:“鄭望生必臨川部郡從事無疑。因其職在‘察舉非法’,所以將謝靈運在臨川的表現(xiàn)舉報朝廷,致有司徒派使者隨之返回臨川,收捕靈運事。”*宋紅:《謝靈運年譜匯考》,范子燁編:《中古作家年譜匯考輯要》,第404頁。又按檀道濟元嘉三年起為江州刺史,直至十三年因“彭城王義康慮宮車晏駕,道濟不可復(fù)制”而被誅,誅除之詔歷數(shù)道濟之罪,有謂“謝靈運志兇辭丑,不臣顯著,納受邪說,每相容隱”*沈約:《宋書》卷43,第1343—1344頁。,可推測靈運臨川被收前后,檀道濟對靈運多有回護,是以招致義康的不滿。所謂“辭丑”“邪說”或即對應(yīng)《建康實錄》“始如酣笑,久而不止”一段文字,脫文所記或為二人非議時政之事。結(jié)合檀道濟“每相容隱”與“司徒遣使隨州從事”的細節(jié),可推知江州部從事鄭望生乃是越過刺史檀道濟將靈運收留司馬協(xié)子事報與司徒。
李雁先生又檢得《俄藏敦煌文獻》中《文選》殘卷存有謝靈運《述祖德詩》注,曰:“(謝靈運)于臨川取晉之疏從弟子養(yǎng)之,意欲興晉。后事發(fā),徙居廣州。”*李雁:《謝靈運研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70—75頁。李雁先生據(jù)敦煌殘卷《文選》注從《建康實錄》中拈出“投義”二字,謂為“帶有極其濃重的政治意義的舉動”。此說意有未安?!皝硗读x故”之“義故”,是東晉南朝依附人口之一種,世代相承,依附于高門。司馬協(xié)曾為臨川內(nèi)史,其子所來投者,正是司馬協(xié)在臨川之“義故”。若將“來投義故”解作興晉之舉,則此下舍于正寢,酣笑不止之記載略嫌突兀,且《實錄》僅言司馬協(xié)為“前臨川內(nèi)史”,并未提及其晉室疏從子弟的身份,觀其措辭,乃是謂靈運交游司馬協(xié)子行為不檢,似未有靈運“不臣”之含義。曹道衡、沈玉成先生為靈運“謀逆”辯誣,亦云《實錄》“文中無一字及‘謀逆’,或亦為拙說之一證也”。參見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建康實錄》中有關(guān)謝靈運事跡”條,第257—258頁。關(guān)于“義故”,可參見韓國磐:《東晉南朝的門生義故》,《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80年第2期,第171—173頁。時人指靈運收留司馬協(xié)少子乃“意欲興晉”的說法,所透露的信息頗為重要,值得細加考慮。按靈運為人任誕狂悖,不矜細行,晉末即曾因殺門生而被王弘奏彈免官,出守永嘉肆意游遨,“民間聽訟,不復(fù)關(guān)懷”,侍中任上“多稱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種竹樹菫,驅(qū)課公役,無復(fù)期度”,東歸后又因“游娛宴集,以夜續(xù)晝”而為御史中丞傅隆所奏*沈約:《宋書》卷67,第1743—1774頁。。此時方逃一死,卻又交游身份敏感的司馬協(xié)子,雅不治職,可謂是授人以柄。此前孟顗誣告靈運未果,義康集團正欲伺機而動,遂又以此為把柄,遣使收錄。文帝此前在靈運任侍中而游放無度時曾“不欲傷大臣,諷旨令自解”,此時又“聞而隱之,諷主者劾以瀆貨”,顯然有意加以回護,“意欲興晉”之說所自當(dāng)為義康。按官修正史記靈運拒捕后“遂有逆志”,則謂其臨川任上并無反意,可知靈運交游司馬協(xié)子一事,最后并未被坐實謀反之罪,故史家不取“意欲興晉”之說。最終靈運因拒捕被廷尉論正斬刑,“文帝愛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義康堅執(zhí)謂不宜恕”,乃詔徙付廣州,義康之意旨已公然凌駕于文帝君威之上,第一階段君相意志勉強維持的平衡在第二階段被打破。
臨川收治一事,從鄭望生的舉報,到司徒遣使收治,再到收留司馬協(xié)子事性質(zhì)的認定,對靈運的量刑,隱隱體現(xiàn)著義康、文帝、檀道濟幾股力量的沖突與消長,是相王之專權(quán)最終造成了靈運徙付廣州的局面。謝靈運之死表面雖起于謝孟不和,但其真正原因,實與此時期義真舊人與義康集團的矛盾有關(guān)。
按廬陵王義真永初初年曾先后擔(dān)任揚州刺史、司徒?!端螘ちx真?zhèn)鳌贰端螘ぶx靈運傳》《宋書·顏延之傳》記載義真與謝靈運、顏延之、慧琳道人“周旋異?!?,“徐羨之等嫌義真與靈運、延之昵狎過甚”,“少帝即位,權(quán)在大臣,靈運構(gòu)扇異同,非毀執(zhí)政,司徒徐羨之等患之”,“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永初三年,義真出為南豫州刺史,靈運出守永嘉,顏延之出守始安,標(biāo)志著義真集團與權(quán)臣抗衡的失敗。景平二年義真更遭徐羨之、傅亮、謝晦廢殺*參見沈約:《宋書》卷61、卷67、卷73,第1635—1638、1753、1892頁。史書未記顏延之出守年份。延之出守作《祭屈原文》云“惟有宋五年月日”,繆鉞先生考辨“五年”為“三年”之訛,出守在永初三年。參見繆鉞:《顏延之年譜》,《繆鉞全集》第1卷下《冰繭庵讀史存稿》,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63—465頁。呂思勉先生認為史書云義符、義真不協(xié)適得其反,實際上,顏、謝輔佐了兄弟二人共同抗衡權(quán)臣。參見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第209—302頁。。
劉湛則與義真甚不相得,永初三年劉湛為義真長史?!傲x真時居高祖憂,使帳下備膳,湛禁之,義真乃使左右索魚肉珍羞,于齋內(nèi)別立廚帳。會湛入,因命臑酒炙車螯,湛正色曰:‘公當(dāng)今不宜有此設(shè)?!x真曰:‘旦甚寒,一盌酒亦何傷。長史事同一家,望不為異?!萍戎?,湛因起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沈約:《宋書》卷69,第1816,1818,1816頁。關(guān)于劉湛在廢殺義真一事中扮演的角色,史籍也保留了線索。元嘉十七年劉湛伏誅,詔文曰“往佐歷陽,奸诐夙著。謝晦之難,潛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誅屏””*沈約:《宋書》卷69,第1816,1818,1816頁。?!皻v陽”即義真,時出鎮(zhèn)歷陽,詔文指出謝晦諸人廢殺義真,劉湛曾“潛使密告”。值得注意的是,劉湛“景平元年,召入,拜尚書吏部郎,遷右衛(wèi)將軍””*沈約:《宋書》卷69,第1816,1818,1816頁。,時謝晦為領(lǐng)軍將軍掌禁軍*沈約:《宋書》卷44,第1348頁。,右衛(wèi)即為其所統(tǒng)。謝靈運、顏延之與劉湛在義真抗衡權(quán)臣時的不同立場,隨著劉湛轉(zhuǎn)入義康集團,也演化為義真舊人與義康集團的矛盾。
顏延之也有類似靈運的遭遇,先是“辭甚激揚,每犯權(quán)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dāng)由作卿家吏?!可詈扪桑杂谂沓峭趿x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時延之已拜,欲黜為遠郡”。文帝則與義康詔:“直欲選代,令思愆里閭。猶復(fù)不悛,當(dāng)驅(qū)往東土。乃志難恕,自可隨事錄治?!痹t文一方面保護延之免于被黜遠郡之難,另一方面又允許義康根據(jù)延之此后表現(xiàn)或“驅(qū)往東土”或“隨事錄治”。這種有意回護但不算堅定的態(tài)度也見于對謝靈運事的處理上,由此亦可見義康之專擅。此后延之“不豫人間者七載”,直至元嘉十七年劉湛伏誅方出仕,上推七年為十一年,正在靈運遘難之后。顏謝元嘉之悲劇,皆成于義康集團之手。
那么,對于元嘉政局與靈運的遭遇,謝惠連是否知悉?又處于何種立場,持有何種態(tài)度?
謝惠連七年至十年為義康之輔佐,對相王專權(quán)、殷劉矛盾,可謂是“有聞見之可能”,而他出仕的經(jīng)歷也提示了他的立場?!端螘ぶx惠連傳》記載:
惠連先愛會稽郡吏杜德靈,及居父憂,贈以五言詩十余首,文行于世。坐被徙廢塞,不豫榮伍。尚書仆射殷景仁愛其才,因言次白太祖:“臣小兒時,便見世中有此文,而論者云是謝惠連,其實非也?!碧嬖唬骸叭羧绱耍銘?yīng)通之?!痹纹吣辏綖樗就脚沓峭趿x康法曹參軍。*沈約:《宋書》卷53,第1524—1525頁。按殷景仁元嘉九年始轉(zhuǎn)尚書仆射,時為領(lǐng)軍將軍。此外,引文記惠連為法曹參軍,《詩品》記載區(qū)惠恭作《雙枕詩》事,謂謝惠連兼記室參軍。參見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53頁。
謝方明元嘉三年卒,謝惠連因居父憂贈詩小吏被禁錮,后因殷景仁一言而出仕。周一良先生指出:兩晉中正操縱清議,而南朝清議倚靠王權(quán),王權(quán)支持并可左右清議*周一良:《兩晉南朝的清議》,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436—445頁。。宋文帝的態(tài)度是謝惠連出仕的關(guān)鍵。此外,《宋書·百官志》云:“錄尚書職無不總……凡重號將軍刺史,皆得命曹授用,唯不得施除及加節(jié)。”“蜀丞相諸葛亮府有行參軍,晉太傅司馬越府又有行參軍、兼行參軍,后漸加長兼字。除拜則為參軍事,府板則為行參軍。晉末以來,參軍事、行參軍又各有除板?!?沈約:《宋書》卷39,第1234、1223—1224頁。義康為錄尚書事,又以司徒開府,有府板參軍之權(quán)。前引文謂其“凡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無施及忤旨,即度為臺官”,可見義康以謹慎的態(tài)度行使人事任用權(quán),培植府中的勢力。宋文帝卻因殷景仁一言而將謝惠連安插入義康的參軍系統(tǒng),本身亦是對義康人事任用權(quán)的鉗制。是以惠連對彭城王之專權(quán),當(dāng)是了然于心且不以為然的。
《雪賦》由四部分組成:序文、擬相如賦、擬鄒陽歌、擬枚乘亂。以下依次解讀賦文的“古典”與“今典”。
序文交代寫作背景,托言梁孝王賓客司馬相如、鄒陽與枚乘,這既因梁孝王集團以好尚文學(xué)而為后世文人傾慕*劉躍進:《梁孝王集團的文學(xué)想象》,《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1期,第111—120頁。,也因彭城王府與梁王府有類似之處。
《史記·梁孝王世家》記載,景帝前元三年(前154),梁孝王入朝,時景帝未置太子,“與梁王燕飲,嘗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后傳于王?!蹀o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nèi)喜”。其年春爆發(fā)七國之亂,梁孝王在平定吳楚中立下功勞。前元四年(前153),景帝立太子,梁王“最親,有功,又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于是廣筑宮室,東西馳獵,擬于天子,招納豪杰。前元七年(前150)十月,梁孝王入朝,“入則侍景帝同輦,出則同車游獵,射禽獸上林中。梁之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十一月,上廢栗太子,竇太后欲以梁王為嗣,袁盎等大臣反對,梁王才辭歸梁國。中元元年(前149),景帝立膠東王為太子,梁王“怨袁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之屬陰使人刺殺袁盎及他議臣十余人”。敗露之后,梁王令羊勝、公孫詭自殺,己身雖得竇太后保全,終究與景帝“益疏”*司馬遷:《史記》卷58,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82—2085頁。??梢娏盒⑼跤J覦皇位,對太子為潛在之威脅。義康亦??偝瘷?quán),培植勢力,亦是對太子的潛在威脅,以致有太祖身后不立幼主而立長君之論。
按司馬相如在梁王卒后獻《上林賦》于漢武,借“無是公”之言謂:“且(齊楚)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游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fā)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表現(xiàn)出貶抑諸侯而盛贊天子的態(tài)度*司馬遷:《史記》卷117,第3016頁。。鄒陽、枚乘曾諫吳王之謀逆,鄒陽從梁王游后,更因不滿梁王、羊勝、公孫詭刺殺袁盎之謀而下獄幾死*班固:《漢書》卷51,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338—2353、2359—2361頁。。劉湛之不臣,正有類于羊勝、公孫詭,惠連之不與同流,則有類于鄒陽?;葸B游于諸侯而忠于天子的立場與司馬相如、鄒陽、枚乘是一致的。
惠連首先擬相如作賦。在傳統(tǒng)陰陽五行觀念中,陰陽對應(yīng)君臣,雪則為極陰之象,大雪多為臣子或女主陵上之災(zāi)異?!稘h書·五行志》以《春秋》為經(jīng),以《洪范五行傳》為緯,記大雪者有兩處:一處解傳文“厥罰恒雨”,記隱公九年大雨雪,后二年公子翚殺隱公之事。另一處解傳文“厥罰恒寒”,記有文帝四年大雨雪,后三歲淮南王謀反,武帝元狩元年大雨雪,是歲淮南、衡山王謀反二事*班固:《漢書》卷27中,第1364、1424頁。。儒家有宰相燮理陰陽之說。元嘉五年,司徒王弘即因大旱引咎遜位*沈約:《宋書》卷42,第1314—1315頁。對此事的簡要分析,參見陳侃理:《儒學(xué)、數(shù)術(shù)與政治:災(zāi)異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06—207 頁。,而此時義康繼王弘任司徒,亦負調(diào)和陰陽之責(zé)。根據(jù)這種“陰陽”對應(yīng)“君臣”、宰相燮理陰陽的觀念,可以看到擬相如賦的諷諫意味:
“盈尺則呈瑞于豐年,袤丈則表沴于陰德”,李善注引《春秋潛潭巴》宋均注曰:“雪為陰,臣道也?!?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1頁。本句對比陰陽調(diào)和與陰盛陽衰兩種狀況,分別指代君臣相得與臣陵君上兩種情勢,“連氛累靄,掩日韜霞”則指代陰反勝陽、臣在君上的情況。
“霰淅瀝而先集,雪紛糅而遂多”,李善注引《小雅·頍弁》*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1頁。,原作:“如彼雨雪,先集維霰?!笨追f達《毛詩正義》引《大戴禮》曾子云:“陽之專氣為霰,陰之專氣為雹。盛陽氣之在雨水則溫暖,為陰氣薄而脅之,不相入則摶為雹也。盛陰之氣在雨水,則凝滯而為雪,陽氣薄而脅之,不相入則消散而下,因水而為霰?!痹唬骸笆泅庇申枤馑《鵀橹?,故言遇溫氣而摶也?!?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1,491頁。此句由霰而及雪,形容始而陰陽相薄最終陰得勝陽的情況。
“藹藹浮浮,瀌瀌奕奕”,李善注引《毛詩·角弓》*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2,260—262,252,253頁。,原作“雨雪瀌瀌,見晛曰消”,“雨雪浮浮,見晛曰流”。毛傳曰:“晛,日氣也?!编嵐{曰:“雨雪之盛瀌瀌然,至日將出,其氣始見,人則皆稱曰雪今消釋矣。喻小人雖多,王若欲興善政,則天下聞之,莫不曰小人今誅滅矣。”*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1,491頁。對比前文,暗指即使陰能勝陽,也不能長久。
“若乃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爾其流滴垂冰,緣溜承隅,粲兮若馮夷剖蚌列明珠”,李善注引王逸《楚辭章句》釋“燭龍”曰“言天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2,260—262,252,253頁。,則言積雪有如燭龍,代日照明,最終亦將因日而化。
擬相如賦以陰盛陽衰比喻義康之專擅,并以雪之見日而消告誡彭城王應(yīng)謹守臣道,斂其專恣。
賦文又云“對庭鹍之雙舞,瞻云雁之孤飛”,張華《鷦鷯賦》有謂:“雕鹖介其觜距,鵠鷺軼于云際,鹍雞竄于幽險,孔翠生乎遐裔,彼晨鳧與歸雁,又矯翼而增逝,咸美羽而豐肌,故無罪而皆斃;徒銜蘆以避繳,終為戮于此世?!?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2,260—262,252,253頁。張載《扇賦》有謂:“弋翔冥之鹍雞,連王子之白鶴。裁輕翼以為扇,發(fā)清風(fēng)于勁翮?!?歐陽詢:《藝文類聚》卷69,第1213頁。此中鹍雞都因美羽而被繳。賦中之鹍被禁庭中,以舞娛人,蓋惠連自比?;葸B《鸂鶒賦》又云:“網(wǎng)羅幕而云布,摧羽翮于翩翻。乖浮沉之諧豫,宛羈畜于籠樊?!?歐陽詢:《藝文類聚》卷92,第1606頁。此中鸂鶒亦遭網(wǎng)羅。而雁則以孤飛的形象出現(xiàn),或指代靈運?;葸B樂府《燕歌行》有“飛霜被野雁南征,念君客游羈思盈”之句*郭茂倩:《樂府詩集》卷32,第 470—471頁。,亦見孤飛之雁。
“踐霜雪之交積,憐枝葉之相違。馳遙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歸?!眳蜗蜃⒃唬骸爸θ~,喻兄弟也,惠連累踐霜雪,與兄弟相違,馳念千里,愿與之同歸。”*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2,260—262,252,253頁。元嘉八年后,謝靈運先奔京城,再出臨川,后徙廣州,對謝靈運的擔(dān)憂與思念便集中體現(xiàn)于擬鄒陽歌中。
惠連擬鄒陽作歌,顯用宋玉《招魂》之典:“綺衾”“芳褥”化自“翡翠珠被,爛齊光些”,“重幄”化自“蒻阿拂壁,羅幬張些”,“燎熏爐兮炳明燭”化自“蘭膏明燭,華容備些”,“酌桂酒”“酒自陳”化自“華酌既陳,有瓊漿些”“酎飲盡歡,樂先故些”,“揚清曲”“曲自揚”化自“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渡娼贰恫闪狻罚l(fā)《揚荷》些”,“朱顏酡兮思自親”化自“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此歌用屈原之古典,今典正為靈運。王逸章句述《招魂》緣起曰:“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fù)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洪興祖:《楚辭補注》卷9,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7—215頁。靈運景平年間出守永嘉即常以屈子自比,《東山望?!?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66,68,82,189頁。、《登上戍石鼓山*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66,68,82,189頁。、《游南亭*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66,68,82,189頁。諸詩即多用楚辭之典。元嘉八年后靈運的命運更有類于屈原,其出守臨川所作《道路憶山中》有曰:“《采菱》調(diào)易急,江南歌不緩。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斷絕雖殊念,俱為歸慮款。存鄉(xiāng)爾思積,憶山我憤懣。*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66,68,82,189頁。亦用《招魂》之典,“采菱”化自“《涉江》《采菱》”,“江南歌”化自“魂兮歸來,哀江南”,“楚人”指屈原,“越客”即靈運,“歸慮款”“存鄉(xiāng)爾思積”化自“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憶山我憤懣”即王逸章句之“愁懣山澤”?;葸B則暗用《招魂》之典遙相呼應(yīng),傳達出對靈運的思念與擔(dān)憂。
“怨年歲之易暮,傷后會之無因。君寧見階上之白雪,豈鮮耀于陽春”,李善注引宋玉《九辯》之“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蕭統(tǒng)編:《六臣注文選》卷13,第251,252,260—262,252,253頁。,王逸章句曰:“懼命奄忽,不踰年也?!?洪興祖:《楚辭補注》卷8,第192頁。梁王客嚴忌之《哀時命》,亦有謂“愿壹見陽春之白日兮,恐不終乎永年”,王逸章句曰:“言己被疾憂懼,恐隨草木徂落,不能至陽春見白日,不終年命,遂委棄也?!?洪興祖:《楚辭補注》卷14,第267頁。曹道衡、沈玉成先生指出此語意寄言外,或為元嘉九年冬靈運流嶺南時作*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謝惠連《雪賦》”條,第316頁。。按李雁、宋紅二先生已據(jù)《曇隆法師誄》“終秋中冬,逾桂投海”句考得靈運流放嶺南事在元嘉十年九月至十一月*李雁:《謝靈運研究》,第74—78頁;宋紅:《謝靈運年譜匯考》,范子燁編:《中古作家年譜匯考輯要》,第403—409頁。,且靈運自元嘉八年被孟顗誣告起已有性命之虞,惠連不必遲至靈運徙付廣州始有后會無因之懼。曹、沈之說或不甚確,但將此句與謝靈運事相聯(lián)系,則甚為有見。謝靈運《折楊柳行》亦自云:“騷屑出穴風(fēng),揮霍見日雪。颼颼無久搖,皎皎幾時潔?!逼瑫r消融之白雪,正是謝靈運生命的隱喻*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226—228,173—174,170—173,1—7,13—18頁。。
最后惠連擬枚乘作結(jié)。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注意到《雪賦》受傳統(tǒng)問答賦(debate fu)的影響*Stephen Owen,Hsieh Hui-lien’s Snow Fu-A Structural Stud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74,Vol. 94,No.1,pp.14—23.,擬枚乘亂即是對擬相如賦與擬鄒陽歌的回應(yīng)。
前四句謂:“白羽雖白,質(zhì)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jié)。”擬相如賦云“臺如重璧,逵似連璐。庭列瑤階,林挺瓊樹,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即以白羽、白玉比擬白雪,擬枚乘亂則修正此說,認為白羽、白玉皆不若白雪,乃因后者“因時興滅”。按傳統(tǒng)災(zāi)異學(xué)說注重“時”,陰陽家時令文獻記錄每個時月所宜忌的人事活動,京房卦氣說以十二辟卦分屬十二月,再觀察陰陽變化是否合于當(dāng)值卦氣的正常狀態(tài),即合時與否*參見陳侃理:《儒學(xué)、數(shù)術(shù)與政治:災(zāi)異的政治文化史》,第49—50、88—99頁。。《漢書·五行志》引“說”曰“十二月咸得其氣,則陰陽調(diào)而終始成”,記桓公八年(前704)十月雨雪引劉向說曰:“凡雨,陰也,雪又雨之陰也,出非其時,迫近象也?!?班固:《漢書》卷27中,第1342、1423頁?!耙驎r興滅”便有特殊的政治內(nèi)涵,亦是對義康以陰薄陽的諷諫。
此下數(shù)句描述雪因時興滅外,升降、飄零、像形、素污亦任遇而成:“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曜不固其節(jié)。節(jié)豈我名,潔豈我貞。憑云升降,從風(fēng)飄零。值物賦像,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隨染成??v心皓然,何慮何營?”這種態(tài)度,與謝安《與王胡之詩》“鮮冰玉凝,遇陽則消。素雪珠麗,潔不崇朝。膏以朗煎,蘭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是一脈相承的*許敬宗編,羅國威校證:《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157,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9頁。。此中可見玄學(xué)自然名教合一之論、大乘般若思想“不生不滅”“不垢不凈”觀念的影響。
面對相王專權(quán)的政局,惠連出仕之初便已顧慮甚多,《西陵遇風(fēng)獻康樂》謂“瞻途意少悰,還顧情多闕”,“西瞻興游嘆,東睇起凄歌。積憤成疢痗,無萱將如何”*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226—228,173—174,170—173,1—7,13—18頁。,而靈運答詩《酬從弟惠連》謂“倘若果歸言,共陶暮春時”,“夢寐佇歸舟,釋我吝與勞*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226—228,173—174,170—173,1—7,13—18頁。,希望其早日還歸?;葸B《夜集嘆乖詩》有謂:“吾生赴遙命,質(zhì)明即行轍。在貧故宜言,贈子保溫惠。曷用書諸紳,久要亮有誓?!?歐陽詢:《藝文類聚》卷29,第518頁。按“久要”出自《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511頁。,謝靈運《答中書*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226—228,173—174,170—173,1—7,13—18頁。、《贈從弟弘元*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第226—228,173—174,170—173,1—7,13—18頁。二詩皆用此語,指向歸隱,惠連言“久要亮有誓”也表明不忘歸隱之約?;葸B出仕后,面對復(fù)雜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也出于對靈運前途乃至生命的擔(dān)憂,在賦中再次流露出與靈運一同歸隱的愿望,擬相如賦謂“馳遙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歸”。然而,靈運屢嬰罪劾,惠連卷入政爭,兄弟同歸之愿再無實現(xiàn)之可能,故惠連只能以家傳玄佛之學(xué)自我開解。
《雪賦》創(chuàng)作時間在元嘉七年九月至十年間。期間相王義康專斷朝政,殷劉矛盾也隨之顯露,靈運遭到義康集團之構(gòu)陷?;葸B曾與靈運交游,此時因文帝、殷景仁而出仕義康府中,且知悉義康對靈運之加害,對義康之專權(quán)陵上應(yīng)是相當(dāng)不滿,對靈運之命運則充滿憂懼,對己身之前途也頗感焦慮。政治高壓之下,此間種種不能顯露,是以《雪賦》以用典的方式委婉出之。理解謝惠連對義康的態(tài)度,對靈運的情感,對仕途的焦慮,則《雪賦》中三篇看似獨立的擬作,內(nèi)在脈絡(luò)也得到呈現(xiàn):《雪賦》以梁王府為擬代對象,暗指彭城王之不臣及己身之忠君立場;擬相如賦借雪“陰”的屬性比喻臣道,以陰陽不調(diào)指代彭城王把持朝政的時局,借雪遇陽則消的特點加以譏刺,繼而敘寫玩雪之情懷感慨,表達與靈運攜手同歸的愿望,帶出擬鄒陽歌的主題;擬鄒陽歌則以雪之短暫指代謝靈運的危險處境,進一步敘寫離別思念的情感;擬枚乘亂則描述雪之“因時興滅”,一方面回應(yīng)相如白羽、白玉之喻,從傳統(tǒng)陰陽學(xué)說諷諫府主應(yīng)因時行事,另一方面回應(yīng)鄒陽春來雪化之嘆、相如攜手同歸之愿,以玄學(xué)自然名教合一之說、大乘般若思想“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之觀念紓解對靈運命運的擔(dān)憂,對己身仕宦的憂懼??梢钥吹?,作者的手法相當(dāng)高妙,選取貼切的擬代對象,從不同角度加以鋪陳,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自己面對時局的心路歷程。誠如陳寅恪先生評價《哀江南賦》所言:“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陳寅?。骸蹲x哀江南賦》,《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34頁。
陳寅恪先生提出“文史互證”的方法。景蜀慧先生將魏晉南北朝詩文的史料價值概括為以下兩點:“一、在政治、思想、文化、社會風(fēng)習(xí)、個人生活等方面,可補正史之闕。二、大量個人情感心態(tài)成分本身即構(gòu)成當(dāng)時歷史的一個側(cè)面?!?景蜀慧:《“文史互證”方法與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1期,第34—41頁。具體到《雪賦》,則相應(yīng)地具有以下兩點史料價值:其一,補正史之闕:元嘉六年起義康勢力不斷擴大,九年王弘去世,義康領(lǐng)揚州刺史,劉湛任領(lǐng)軍將軍,從此尚書臺與禁軍皆在義康掌控之中,文帝再無足以牽制義康的力量,主相矛盾、殷劉矛盾即在此過程中逐漸顯露,矛盾的爆發(fā)表現(xiàn)為義康與殷景仁、劉湛論“宜立長君”之事。史家對主相爭衡、殷劉不合的明確記載皆在十二年后,此前形勢若何,史家并未有明確的交代,或一語帶過,或僅在《五行志》《天文志》中加以回溯,《雪賦》則作為第一手材料表現(xiàn)了惠連的看法。由此可以窺見在元嘉十年之前,義康覬覦皇位之意已為時人所知。惠連在元嘉史事中僅為一小人物,史書并未交代其立場,通過他的出仕經(jīng)歷及與靈運的關(guān)系可推測他與文帝、殷景仁處于同一陣營,《雪賦》則是主人公立場的自白書,以梁王比彭城王,以司馬相如、鄒陽、枚乘自比,記述雪雖以陰薄陽,終將見日而消,便可證實這一推測。史書記載靈運對惠連的賞遇,二人的交游,但在靈運從被孟顗告發(fā)到流徙嶺南的過程中,卻看不到惠連的態(tài)度,《雪賦》暗用《招魂》之典與靈運遙相唱和,由此可知惠連雖迫于情勢未能顯露對族兄的情感,卻仍以微妙曲折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關(guān)懷。其二,《雪賦》展現(xiàn)了惠連如何以玄佛之學(xué)紓解自己在險惡情勢中出仕的焦慮,對靈運或遇不測的恐懼,參照謝安詩作,亦可見陳郡謝氏的家學(xué)傳承。
【責(zé)任編輯:趙洪艷;責(zé)任校對:趙洪艷,楊海文】
2016—06—28
洪綿綿,中山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廣州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