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

荊楠

本文通過義訓和聲訓的方式追溯方言表述中“斷不上”中“斷”的本字。在考釋出其本字后，筆者用各種方言語料和古代文獻加以論證和說明，證明“躖”為該意義的本字，并在論證中解釋，“躖”如何由本義踐處逐步演變?yōu)樽汾s義的語義演變過程，這也說明了在方言紀錄中常用同音常見字來替代本字。

一、問題的由來

在對寧武方言詞匯進行調查時，筆者發(fā)現本地人表達“追不上”一意的地道說法是“斷不上”?？墒?，“斷”和“追”不僅聲韻調不同，連意思也相差甚遠。于是，筆者推斷其是由于寧武自古以來是重要的關口，群山環(huán)繞，保留的古語詞十分豐富。所以，“斷”音是對古音的保留。字是形音義的結合體，但是由于語音和字形在各個地區(qū)的不同發(fā)展，致使所使用的字音、字形、字義有出入。這就需要人們考證本字，從古今比較和方言兩方面入手。既要對所求證的字進行音韻地位的判斷，也要注意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性和特殊性，做到李榮先生說的“因音求字”和“因書求字”，信而有據。從前人的研究論著中，還是能看到很多常用意義用同音字替代或“□”表示。本文的意義就在于盡量補全這些“□”和去除同音替代字。

在查閱相關文獻和實地調查時，筆者發(fā)現不僅寧武本地將“追趕”義說為“斷”，而且北方大部分地區(qū)都有此說法。例如：

（1）陜西省勉縣：你走得太快了，俄斷不上。

（2）山東臨沂：這可怎著？本寶寶開破車斷不上美女??！你快點斷上前面的那個車，斷不上了。

（3）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及烏蘭察布市：你在前面走，我想斷也斷不住。

（4）山西呂梁嵐縣：斷不上你啦！

它們都將“斷”作為各方言表述中“追趕”義的本字。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查閱到“斷”條下列有追趕義。同時，在“躖”條下也列有該義。但是，其認為“躖”僅作為晉語、內蒙等地追趕義的本字，而非所有地區(qū)該意義的本字。這種說法是矛盾的，筆者認為“躖”是本字，“斷”為俗體字?！皵唷北旧砭褪恰皵唷钡乃左w，借為“躖”的俗體也具有可能性。

二、歷史上的考證

“躖”最早可查文獻記載是在西漢末年劉向匯編成集的《楚辭·九思·悼亂》“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其后，東漢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也有對該字的收錄和釋義。但都未列出具體“追趕”義，因而下文除了從語音、字形上分析“躖”的演變發(fā)展，更注重從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意義演變來佐證其是“追趕”義“斷”音的本字。

（一）語音的繼承與發(fā)展

從語音上看，“躖”和“斷”在現代漢語中聲韻調都相同，是同音字。在中古音的韻書中的記錄（見表1）：

表1表明，“斷”的中古音讀為今音有兩類[tuan]214、[tuan]52。“躖”在中古借音于上聲的“斷”。它們的聲母、韻母和聲調在中古是一致的。但在后期的語音演變中，“躖”也有了去聲調。例如，《合并字學集韻》將“躖”收錄在去聲類中，彖韻，端母。以上說明都證明“躖”和“斷”在讀音上相同，符合語音發(fā)展對應規(guī)律。在方言記錄中使用“斷”記載，一是因為“躖”字復雜，人們不經常用其交際；二是因為在方言記錄中，同音替代的現象經常發(fā)生；三是因為“斷”本身就是“斷”的俗字寫法，早已為民間傳承使用。語音的演變極為復雜，因此在本字考證的語音方面，除了依據上述的古今對應原則，還可以通過韻書間的語音比較尋找本字。至于在《宋本廣韻》中記載的[thuan]214其實是借音于“疃”，下文會進行詳細論證。

（二）字形的寓意

從字形上看，“躖”以“斷”為聲旁，以“足”為形旁，是典型的形聲字。創(chuàng)造本字的初意就是：借用斷音來表達與足有關的意義。在方言中的“追趕”意就是前后腳步緊密相近，與足相關。

（三）意義上的演變發(fā)展

從意義上來分析，首先是現代漢語中的意義。查閱到標注“斷”具有“追趕”意的詞典出處有：（1）《漢語方言大詞典》“斷”duàn條：<動>追趕。山東聊城[tuan?]，你跑快點就～上他了|他跑得快，我～不上他。其下還列舉山東費縣、臨沭、棗莊、曲阜、梁山、濟寧、郯城，江蘇徐州，新疆吐魯番、烏魯木齊，山西忻州、榆次，甘肅蘭州都有相同的用法，具體例句從略。（2）《漢語大詞典》“斷”duàn條：方言。趕：追趕。秧歌劇《慣匪周子山》第二場：“你姐夫，你姐姐，你婆姨叫人家斷跑了?！睆埑踉短J芽山下》：“民兵們樂得哈哈大笑，有的還一個勁地喊著：‘斷狗日的！。”前面兩條出處表明，羅竹鳳先生和徐寶華先生都將“斷”作為該方言意的本字。將“斷”作為該方言的本義從語音上可行，但是語義的引申確實勉強。例如，《漢語大詞典》中對斷的釋義：①截開；折斷?！夺屆め屟哉Z》：“斷，段也。分為異段也?！泵┒堋豆枢l(xiāng)雜記》：“東南富饒之區(qū)的鄉(xiāng)下人生命線的蠶絲，現在是整個兒斷了?！雹谌说闹w殘折?！抖Y記·王制》：“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编嵭ⅲ骸皵啵^支節(jié)絕也?！雹哿吭~。用于某些事物分成的若干成分，相當于“段”?！都t樓夢》第八十五回：“寶玉也不答應，把那帖子已經撕作了幾斷?！雹軘貧?；宰殺?！赌印罚骸昂笊舷葦?，以法為程”。⑤齊，整齊。《廣雅·釋詁四》；“斷，齊也。”⑥攔截。⑦方言。峽谷中比較大的跌差。《紅旗渠頌·千軍萬馬站太行》：“漳河九峽十八斷。”⑧起，劃分時限的上限。⑨斷絕；隔絕⑩盡；煞；極；?。ǘ嘤糜谠?、詞、曲中）。?禁止；戒除。?通“腶”。捶脯。?插在河中攔捕魚蟹的竹柵。后作“籪”。此外，《說文》“斷，截也。從斤從，古文絕”，對其本義留有紀錄。在這十三個語義中，任何一個單義都難以引申為追趕意義。雖然這十三個意義有的彼此之間的聯系也不鮮明，但它們都已經被長期使用并接受，具有通用性。而若將“斷”強行賦予追趕義，就會顯得牽強附會，讓大部分其他方言區(qū)難以接受使用。

通過筆者的考證，認為“斷不上”的“斷”的本字應為“躖”。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也有“躖”字條。duàn<動>追趕。晉語。內蒙鄂爾多斯市、土默特旗。《爬山歌選·一恨二恨走杭蓋》：“白蛾蛾飛，黃蛾蛾～，牽心心要命咋離轉？”這一收錄僅將“躖”作為晉語所用的“追趕”意是不全面的，正如前文所舉，多地都有此說法。但它也佐證“躖”在現代漢語方言中已經有“追趕”意。

其次，在古代漢語中的釋義。“躖”在《漢語大字典》中釋義為：《說文·足部》；“躖，踐處也。從足，斷省聲?！雹氽`處，足跡。也作“躖”。段玉裁注；“此與‘疃同義。《說文·田部》曰：“疃，禽獸所踐處也?！薄冻o·九思·悼亂》：“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薄镀ｎ惥帯ど眢w類·足部》：“躖，踐也?！雹谛兴?。《玉篇·足部》：“躖，行速也?！雹坌羞h?！镀ｎ惥帯ど眢w類·足部》：“躖，行遠也?！睂Φ谝粋€釋義段玉裁注“躖”與“疃”踐處義同，在《中華大字典》中提出不同的說法。其認為：踐處。別于疃字，專屬禽獸。不云斷聲音。斷，古文絕也。筆者并不贊同《中華大字典》的說法，而認可段玉裁的注解。疃，在閩南方言中保留并且引申為一切具有生命物體的踩踏之處。例如，一群兒童在草皮上踢足球，跑來跑去，即叫作“疃”。小兒踏在床上的毛毯棉被玩耍，亦叫作疃。又如雞在草地上覓食，以足爪挖掘泥土，想得蟲吃，亦稱為“疃”。該意義發(fā)展到今天，在“踐處”義上，“躖”與“疃”同義與段玉裁的說法相吻合。甚至可以說“躖”包含“疃”。并且，“孩童們跑來跑去”已經使“疃”在本義“踐踏之處”有了隱含的“追尋、追隨某人的腳步”意，即泛化的“跟隨、相隨”之義。這也是意義的類別由僅表示名詞意義向動詞意義的虛化?！邦丁迸c“躖”同義，其在演變發(fā)展的過程中也隱喻出“跟隨”的動詞意義。對于《楚辭·九思·悼亂》“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前人基本釋義“躖躖”為“踐處”或“行速貌”，但從對偶句式上分析此譯法顯然勉強?！跋r蟫”直譯為“相隨而行”，而將“躖躖”譯為“踐處”，上下文并未呼應。若在“踐處”的語義上引申，將“躖躖”譯為“跟隨狀”是可接受的。將類似相連的靜態(tài)事物引申為動態(tài)行為是一種常見的語義引申形式。并且，這也屬于詞類活用中的名詞活用為動詞的演變規(guī)律。例如，前文所舉“疃”的引申義。它們在語義由本義“踐處”引申為在實際應用中常見的“跟隨狀”上相互佐證，提供示例。

在方言中常見的基本上是“躖”作為單純詞單獨作謂語中心，例如：①前腳將走，后腳就打發(fā)上人“躖”去啦。②王裒就躖，躖不上。③明個我大要和你跑崩子 ，你跑，他躖。他還能躖上我嘍？在這些例句中，“躖”已經由“跟隨狀”引申為“追趕”義。筆者認為，這是受“躖”本義里的“行速、行遠”的影響，疊加了“速度”和“距離”的意義?！败Y”的追趕義也別于同方言中其他表示類似意義的詞。例如，“攆”、“追”（在某些地方如呂梁也會讀為[tu?i]24），相較于它們的追趕義，“躖”更加側重速度快和距離短的意義?！败Y”最終“追趕”義的演變過程如下：

躖：上古義《說文》：踐處；《玉篇》：行速；中古義《篇海類編》：行遠。

（隱喻）跟隨+速度+距離=追趕。

最早記錄duàn音有追趕意義的可查文獻是明末清初西周生的《醒世姻緣傳》第六八回：「偏生的又撞見員外，又沒叫俺進去，給了俺四五十個錢，立斷出來了。」這部小說是作者用山東中部方言寫成，前文也列舉山東中部大部分地區(qū)都保留“躖”的說法。在本書的章節(jié)里也可以看到，該故事的發(fā)展背景是山東濟南。這時“躖”表示“追趕”意義已經發(fā)展成熟。只是，方言文學還不知本字為哪字，只能用同音字替代。這在各地方言文學著作中經常出現，尤其是方言文學越發(fā)達的地方，借音表義的現象越多。因為方言文學要通俗易懂，不宜出現復雜難認字形。

三、總結

在“躖”字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語音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主要是意義的演變發(fā)展。有些地方的方言對“躖”的應用更偏重于它的跟隨意義，這證明它主要是對中古意義的保留。甚至像閩南語區(qū)，它們還保留著中古音tuǎn的發(fā)音，雖然它們考證的本字是“疃”，但在這一意義上也可以用同音同義的“躖”來表示。而有的地方更加偏重它的追趕意義，這是受近代意義的影響發(fā)展演變而來。對這一意義的保留大部分讀為中古音duàn，這也是意義不斷發(fā)展而帶來的語音變化的佐證。

（山西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