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華(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論《說文解字注》“每”聲“夐”聲字的古韻歸部

劉忠華(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說文解字注》“每”聲、“夐”聲諸字歸入不同韻部的情況表明，“同諧聲者必同部”的造字諧聲原則并非古音歸部的原則與方法。段玉裁對“每”聲、夐”聲諸字的歸部，分別根據(jù)古今音對應關系、押韻情況，同諧聲且中古同韻字歸于同一韻部的原則。諧聲系聯(lián)僅限于把同諧聲且中古同韻者歸于一部。

“每”聲；“夐”聲；形聲字；大徐音；今音上推；歸部；音轉(zhuǎn)；同韻

段玉裁于《六書音均表》提出“同諧聲者必同部”的諧聲原則以及“視其偏旁以何字為聲，而知其音在某部”審音辦法[1]，對利用《說文》諧聲材料研究上古音具有方法論意義。但是段玉裁的諧聲同部原則及其據(jù)聲符判斷所諧字韻部的辦法，是站在發(fā)生學的角度，針對造字諧聲和字音未發(fā)生變化的情況而言的。段氏明確認識到“自音有變轉(zhuǎn)，同一聲而分散于各部各韻”，所以特別強調(diào)：“要其始，同諧聲者必同部”[2]。實際上，累積在《說文解字》中的形聲字是由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根據(jù)當時當?shù)氐淖x音諧聲造字而來的，如用周秦古音系統(tǒng)或《切韻》系統(tǒng)來衡量，不可能完全符合最初諧聲時的原貌，聲符與所諧字上古異部、中古異韻的現(xiàn)象在所難免。從音家歸部處理的結(jié)果看，《說文》同一個諧聲系列中，聲符與所諧字“同部”與“異部”交織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段玉裁就此提出“古諧聲偏旁分部互用說”，并把聲符與所諧字分屬兩部的情況納入合韻范疇[3]。不難推知，段玉裁的古音歸部未按“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原則進行，否則不會出現(xiàn)聲符與所諧字分屬不同韻部的情況。

根據(jù)《說文解字注》中諧聲字的歸部，弄清楚段玉裁的歸部依據(jù)和方法，有助于化解諧聲同部原則與歸部實際之間所出現(xiàn)的矛盾，對今人科學處理諧聲字的歸部具有重要借鑒意義。我們在相關文章中提出“諧聲必同部說只是造字諧聲的原則與方法，并非古音系統(tǒng)中歸部的原則與方法?！盵4]通過分析段玉裁對《說文》“世”諧聲系列諸字的歸部情況，對上述觀點做了初步印證[5]。本文以“每”聲、“夐”聲字為例，進一步考察段玉裁對諧聲字的歸部處理方法。

一、 “每”聲字的歸部

《說文解字》從“每”諧聲字14個，今韻分屬灰、諄、侯、咍、虞、元6韻，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分別歸入第一部、第五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為便于對照分析，列表如下。

聲 符所諧字聲符字大徐音段氏歸部所諧字大徐音段氏歸部每武罪切(灰韻)古音在一部誨晦荒內(nèi)切(隊韻)口悔荒內(nèi)切(隊韻)脢梅皿每镅莫桮切(灰韻)敏眉殞切(軫韻)娒畮莫后切(侯韻)海呼改切(咍韻)侮文甫切(虞韻)每糸附袁切(元韻)十五部古音在一部一部五部十四部

(一)對聲符字“每”的歸部處理

“每”，大徐音屬灰韻。如按《今韻古分十七部表》所示古今語音對應關系，灰韻古屬第十五部，段氏將“每”歸入第一部，是根據(jù)該字的另外一個讀音，而非大徐音?！墩f文》“每”下段注：“《左傳音義》亾回、梅對二反。古音在一部。李善莫來反?！卑?，大徐音及《左傳音義》切音均屬灰韻，李善音屬咍韻。段氏取李善音為正音上推，將“每”歸入第一部。按，《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每”與“謀”(第一部)押韻，與段氏取李善音上推歸部的情況一致。

(二)對“誨晦”兩字的歸部處理

“誨晦”2字，大徐音屬隊韻?！墩f文解字注》取大徐音上推歸入第十五部，而《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據(jù)押韻情況歸入第一部，出現(xiàn)歸部矛盾。

“誨”，《詩經(jīng)》入韻4見(《綿蠻》一二三章、《瞻仰》三章各1見)均押第一部字?！盎蕖保对娊?jīng)》入韻2見(《風雨》三章、《蕩》五章)均押第一部字?！对娊?jīng)韻分十七部表》第一部“古本音”欄注：“誨，毎聲在此部。詩《綿蠻》、《瞻仰》四見，《左傳》一見，秦泰山刻石文與‘治志事嗣戒’韻。今入隊。”“晦，毎聲在此部。詩《風雨》、《蕩》二見。今入賄、隊。”段氏依押韻情況確定“誨晦”本音(古音系統(tǒng)中之歸部音)在第一部，用“今入”提示兩個字的今音是音轉(zhuǎn)。

“誨晦”2字出現(xiàn)歸部矛盾的原因大概有二，一是《說文解字注》比《六書音均表》晚出，《說文解字注》在歸部時沒有顧及《詩經(jīng)》押韻和音轉(zhuǎn)的情況，而直接取大徐音上推古音。殷方指出：“《六書音均表》成書在前，《說文解字注》成書在后，所以段氏對《說文》各字下所注的古韻韻部與《六書音均表》又略有不同?！盵7]二是“誨晦”音轉(zhuǎn)的時代較早，其音轉(zhuǎn)后的音在上古通用，大徐音是傳承音，故直接上推古音。我們認為成書的先后不是歸部矛盾的根本原因，第二個理由比較合理。

1. “悔梅镅”3字，根據(jù)押韻歸入第一部?！盎凇?，《詩經(jīng)》押韻4見(《江有汜》一章、《皇矣》四章、《生民》八章、《仰》十二章各1見)，《離騷》押韻2見，均押第一部?！懊贰?，《詩經(jīng)》押韻3見(《終南》一章、《鸤鳩》二章、《四月》四章各1見)，均押第一部?！帮选?，《詩經(jīng)》押韻1見(《盧令》三章)，押第一部。段氏據(jù)押韻情況將“悔梅镅”3字歸入第一部。

3. “敏”，大徐音屬軫韻，是音轉(zhuǎn)，段氏據(jù)押韻情況將其歸入第一部?！对娊?jīng)韻分十七部》第一部“古本音”欄注：“敏，毎聲在此部。詩《甫田》、《生民》二見。今入軫”。

4.“畮娒”2字，“畮”據(jù)押韻情況歸部，“娒”隨同聲符同韻字“畮”類推歸部?！对娊?jīng)》“畮”(異體作“畞”)入韻12見，段氏《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第一部“古本音”欄注：“畞，本作‘畮’，每聲在此部?！赌仙健贰镀咴隆贰恫绍弧贰缎拍仙健贰陡μ铩贰洞筇铩贰毒d》《生民》《載芟》《良耜》十二見。今入厚?！盵10]“畮”之莫后切(侯韻)是音轉(zhuǎn)，故據(jù)押韻情況將“畮”歸入第一部。“娒”與“畮”同聲符、中古同韻，歸入同一韻部。

5.“海”，大徐音屬咍韻，段氏上推歸入第一部。從押韻情況看，《詩經(jīng)》“海”入韻3見，均押第一部(《沔水》一章、《江漢》三章、《商頌·玄鳥》各1見)，與今韻上推的結(jié)果一致。

(四)對“侮每糸”兩字的歸部處理

1. “侮”，大徐音屬虞韻，《說文解字注》取大徐音上推歸入第五部，而《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以押韻歸第四部，出現(xiàn)歸部矛盾。

“侮”《詩經(jīng)》入韻4見(《正月》二章、《綿》九章、《皇矣》八章、《行葦》六章各1見)，《左傳·昭公七年》引正考父鼎銘1見，均押第四部。依押韻，“侮”應歸入第四部，在段氏《諧聲表》及《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中，“侮”也在第四部?！对娊?jīng)韻分十七部表》第四部“古本音”之“侮”下言：“侮聲在此部。詩《正月》《綿》《皇矣》《行葦》四見，《左傳》一見。今入虞?！盵11]可見，大徐音(虞韻)是“侮”字音轉(zhuǎn)后的讀音。

“侮”字歸部不一致的原因，與前文“誨晦”一致。應該是“侮”字音轉(zhuǎn)的時代較早，其虞韻音在上古通用，將“侮”歸入第五部亦可。段氏通過歸部不一致來表明“侮”字古有二音，歸部兩可。

2.“每糸”，大徐音屬元韻，上推歸入第十四部?！懊眶椤保对娊?jīng)》入韻1見(《大雅·公劉》二章)，押第十四部，與今音上推歸部的結(jié)果一致。

分析可見，段玉裁對“每”聲諸字的歸部，采用了今音上推、韻字押韻，同韻系聯(lián)的辦法，而非“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原則。段氏在確定大徐音是正音的情況下，直接據(jù)大徐音上推歸部，注以“×部”；在確定大徐音是音轉(zhuǎn)的情況下，則選擇另外一音作為正音進行歸部，注以“古音在×部”。對同一個字，《說文解字注》與《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歸部不一致的情況，反映了古一字多音和歸部兩可的情況。

二、“夐”聲字的歸部

《說文解字》從“夐”諧聲者6字，分屬清、桓、仙、霰、術(shù)、屑6韻，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將“夐”及其所諧字分別歸入第十四、十五部。列表并討論如下。

聲 符所諧字聲符大徐音段氏歸部所諧字大徐音段氏歸部夐朽正切(勁韻)第十四部瓊渠營切(清韻)奐呼貫切(桓韻)而兗切(仙韻)讂火縣切(霰韻)口居聿切(術(shù)韻)觼古穴切(屑韻)第十四部第十五部

(一)對 “夐” “瓊”兩字的歸部處理

根據(jù)諧聲原理，聲符與所諧字在造字時應該是同部的[13]，如果聲符與所諧字以及同諧聲的一組字今音同韻，則表明古今語音演變的方向及步調(diào)一致，可由此推斷其古音也在同一韻部?！碍偂弊謿w第十四部，則同韻字“夐”也該歸入第十四部。需要著重注意的是，段氏將“夐”與“瓊”歸于一部，歸部處理時的著眼點是諧聲雙方古今語音的變化及結(jié)果——中古同韻，而非“諧聲必同部”的原則。也就是說，諧聲系聯(lián)法的運用是有條件的，僅限于把具有諧聲關系且中古同韻的一組字歸于一部。退一步看，如果段氏是按“諧聲必同部”的原則進行歸部處理，那么“古諧聲偏旁分部互用”的現(xiàn)象就不會出現(xiàn)，“夐”聲字就不會分別歸入第十四部、第十五部兩部了。

“觼”，大徐音及《廣韻》古縣切屬霰韻，如按《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上推，在第十二部(真部)，而《說文解字注》將“讂”歸入第十四部。按，中古霰韻字來源于上古元部、文部、真部三部[14]，其中大部分來源于真部(第十二部)，所以，盡管《今韻古分十七部表》根據(jù)古今語音演變的大勢將霰韻與第十二部(真部)對應，但是，段氏斷定霰韻之“讂”源于上古元部，故將該字歸入第十四部。

(三)對“口”“觼”兩字的歸部處理

1.“口”，大徐音及《廣韻》居聿切屬術(shù)韻，據(jù)古今音對關系，上推歸入第十五部，《說文》讀若字“繘”(余聿切)也在第十五部。

按，“口”從“夐”(第十四部)諧聲，諧聲音應在第十四部，《廣韻》“口”又音香兗切，古屬第十四部，正與諧聲關系相合?？梢姟翱凇笔嵌嘁糇?，讀音分屬第十五部、第十四部兩部。段氏以第十五部音為正進行歸部，導致與諧聲音異部，故視為“合音”，而注：“夐古音在十四部，合音冣近。”段氏所言“合音”(合韻)正是針對一個字的本音與另外一個音異部的情況的[15]。可見，段氏對“口”的歸部采取了多音取正，并以今音上推古音的辦法?！翱凇弊殖霈F(xiàn)歸部與諧聲的矛盾，是段氏未依諧聲關系進行歸部所致。

2.“觼”，大徐音及《廣韻》古穴切屬屑韻。如按《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上推，在第十二部，而《說文解字注》將“觼”歸入第十五部。其歸部的依據(jù)既非大徐切音，亦非諧聲，而是采取了多音中選正的辦法。即取重文“鐍”及異文“玦”的讀音為正，將正篆字頭與其重文歸入同一韻部(第十五部)，“觼”隨重文的讀音進行歸部的結(jié)果，導致與諧聲關系矛盾。

按，正篆字頭“觼”從“夐”(第十四部)諧聲，其重文“鐍”從“矞”(第十五部)諧聲，兩個字是根據(jù)不同的讀音分別諧聲造字而來。段注：“《秦風》曰：‘沃以觼軜。’《爾雅》：‘環(huán)謂之捐?！枵撸佒俳枳??！薄熬琛?第十四部)借表“觼”字的情況表明“觼”有讀“捐”(第十四部)之音，該音正是“觼”的造字諧聲音?！坝仭碑愇淖鳌矮i”(第十五部)，段注：“通俗文直謂鐍為玦字?！北砻鳌坝仭弊执_有第十五部之音?？梢姟坝仭睂嶋H上是多音字，古音分屬第十五部、第十四部兩部。

“觼”與重文“鐍”在統(tǒng)一的語言中代表一詞，其字形和讀音理應得到規(guī)范。許慎《說文》立“觼”為正篆字頭，是對字形的規(guī)范，段氏取重文“鐍”的讀音為正，將“觼”歸入第十五部，則是對字音的規(guī)范?！坝仭敝畾w部音與諧聲音異部，段氏視作合韻，故注：“十五部。敻在十四部，合韻也?！倍问蠈Α坝仭钡臍w部采取了多音取正，據(jù)其中一音歸部的辦法。

可見段氏對“夐”及所諧字的歸部，視不同的情況分別采用了依據(jù)押韻、今音上推、中古同韻字系聯(lián)、選定正音進行歸部的辦法，而非“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原則。其于“口”“觼”2字注“合韻”，就是因為它們的歸部音不是諧聲音。

從“每”聲“夐”聲諸字的歸部情況看，段氏的基本做法是：對押韻字，據(jù)押韻情況歸部；對非押韻字，據(jù)《今韻古分十七部表》所示古今韻對應關系上推歸部。諧聲系聯(lián)，限于中古同韻的諧聲字。段玉裁的歸部原則不是“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原則，聲符與所諧字、同聲符的一組形聲字分屬不同韻部，是段玉裁未按諧聲關系歸部所致。一般把“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原則當作諧聲字的歸部原則，不合段氏歸部操作的實際。

[1][2][3][10][11][1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六書音均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818，818，832，836，842，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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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劉忠華.段玉裁詩“合韻”的本質(zhì)[J].廣西社會科學，2012，(3)：168.

(責任編輯：胡光波)

2017—01—07

劉忠華，男，陜西洋縣人，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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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 3130(2017)04-0030- 04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