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孫紹振

百家茶座

《紅樓夢》：美女譜系中之美惡交融（下）

福建 孫紹振

演講錄

無情之美：從薛寶釵到探春

從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這里有個理論問題。我們看一個人，并不是只有一種價值觀念，而是有三種價值觀念，按照康德的理論，真是講究科學(xué)的，理性的，它的反面是假；善也是理性的，它的反面是惡；美是講究情感的，它的反面是無情，情感是非理性的，情感是“非邏輯”的，這是康德說的。我們前面講賈寶玉，提到過中國古典詩話有“無理而妙”“入癡而妙”，《紅樓夢》開頭也提出“情癡”之說?！鞍V”就是非理性的。善是實用的，情感是不實用的。

欣賞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不能完全從反映社會生活的真去看。比如說《紅樓夢》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沒落之類的，一個家族的沒落不等于一個社會的沒落。第二，《紅樓夢》不是一本道德教科書，不是像劉再復(fù)先生所講的那樣，它是愛情的“圣經(jīng)”，都是叫你為善的。黑格爾都說過“教訓(xùn)、凈化、改善”和“謀利、名位追求”一樣是和文學(xué)藝術(shù)“毫不相干的”。

因為道德的善是理性的，而《紅樓夢》主要是表現(xiàn)人的情感世界的。

在古希臘的學(xué)問里面，把學(xué)問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理性的，理性的主要是physics，就是物理學(xué)。比物理學(xué)更高深的，叫作后物理學(xué)，即metaphysics，那是什么呢？形而上的。那么形而下的呢？人的感情呢？也有一門學(xué)問，很可惜沒有得到很好發(fā)展，即aesthetics——美學(xué)。美學(xué)是人的情感學(xué)。physics、metaphysics講的是理性的科學(xué)，那么人的情感，卻不能成為科學(xué)，一直到18世紀(jì)才有一個德國人鮑姆嘉通讓它成為一種學(xué)術(shù)，命名為aesthetics。本來中國沒有這個名堂，這是一門講情感和感知的學(xué)問，不是用理性來衡量，而是用人的生命的感覺來衡量的。很難翻譯，是日本人拿漢字去翻譯metaphysics，用了一個詞叫“美學(xué)”，這很符合古典文學(xué)的總體形象。但是這個“美學(xué)”一翻譯出來就帶來了后遺癥，以為文學(xué)作品就是寫美的，以為真善美一定是絕對統(tǒng)一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用科學(xué)的真去看事物，假的就沒有價值。像易中天先生講《三國演義》，不好，因為它不真，它歪曲了《三國志》的歷史，是吧？有的人批判曹操道德墮落，可以。但是，從情感學(xué)的角度來看，錯殺了人還自鳴得意，還敢說“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等，從藝術(shù)上說，它是很精彩的，這種精彩，不是道德的，它的價值屬于另外一種范疇，叫作審美價值。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用審美價值觀念來看王熙鳳，這是一個非常豐滿的人物。我們講過安娜·卡列尼娜，我簡單說明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原來是一個貴族婦女，嫁了一個高官，叫卡列寧。為什么叫卡列尼娜呢？就是說俄國人跟美國人一樣，嫁給丈夫以后要改姓的。她丈夫叫卡列寧，卡列寧加個“A”，就叫卡列尼娜。連希拉里那樣的女權(quán)主義者非常aggressive的，就是非常潑辣，她嫁給克林頓幾年以后，就頂不住了，也把她的姓改了，希拉里·克林頓。安娜·卡列尼娜原來是安分守己，但后來被伏隆斯基吸引，起初她逃避，后來就慢慢地愛上了他。愛得如癡如醉，不要名譽，不要家庭，不要孩子，什么都不要，被上流社交界抵制也不顧，一心一意地做伏隆斯基的情婦。托爾斯泰原來想寫這個壞女人，邪惡的女人，因為從俄國東正教來說，背叛婚姻就是背叛上帝，當(dāng)然是不道德的。但是托爾斯泰寫安娜越寫越覺得她美，越寫越顯得安娜女性的生命魅力四射。這一點跟王熙鳳有相近之處，她做的雖然是壞事，當(dāng)然這個安娜·卡列尼娜沒有去殺人，沒有去貪污，沒有搞陰謀詭計，雖然她違背了托爾斯泰的婚姻觀念，但用審美的眼光來看安娜·卡列尼娜，越來越能看到她的美，以至于安娜·卡列尼娜現(xiàn)在成為世界公認的美的典型了。

那么這個是從正面來講，越來越美，從反面來講呢？她做了壞事，如果她有那個生命力，她的感知，她的情感非常飽和，我們就漸漸感覺到，這是一個人，她的內(nèi)在精神的、生命的豐富，不是狹隘的道德理性所能完全概括的。她感染著我們，讓我們不由自主地不再純粹用道德的眼光，不再純粹用理性的眼光看她，而是把她作為一個人，驚嘆于她情感世界的豐富和飽和，這個叫美。

從這里，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她的美是因為生命的、情感的質(zhì)量很高。

這里面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一方面王熙鳳是惡的，一方面她是美的。她不是夏金桂那樣的，從頭到尾是惡的，惡之丑。但是，王熙鳳給我們的感覺，她有相當(dāng)程度的惡，而她又有她情趣的感染力，她的生命的旺盛，她的智慧，包括她的自得，她的自信，她的自我感覺，都是非常豐滿的。波德萊爾所說的“丑惡通過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化而為美”，這從理論上講好像太抽象，不好理解，但是，拿王熙鳳和豬八戒比較一下，她是惡多了，壞多了，但是，形象也豐滿多了。所以說，我大膽給它一種命名，美惡交融。這在文學(xué)當(dāng)中是普遍現(xiàn)象，叫“惡之花”。非常惡，但是又非常美。這種現(xiàn)象從理論上說起來有點糾結(jié)，幸虧有豬八戒、趙本山、陳佩斯，我們聯(lián)系一下，要不然很難理解，很難有感覺。當(dāng)然，我要提醒大家，我這樣分析是藝術(shù)形象，是假定的，不是現(xiàn)實的。大家不要誤解了，以為在生活中可以做壞事，而且可以做得很美。你們?nèi)绻腥水?dāng)了漢奸、豬八戒，做了王熙鳳那樣的人，我不負責(zé)任。你們的家長、校長要追責(zé)，最好是去找曹雪芹，找吳承恩。當(dāng)然他們都化為灰了，沒有辦法找，那找陳佩斯，找趙本山，打官司，告他一個教唆犯，讓他賠一點銀子，發(fā)一點小財，還是有希望的。

為了徹底闡明這一點，還要從反面想想。如果說感情豐富、生命魅力四射，超越善的，就有美；那么反過來，另外一個美人薛寶釵怎么解釋？她很漂亮啊，又健康，沒有做過壞事，品德優(yōu)良，很有理性。在《紅樓夢》里面，薛寶釵跟林黛玉是對立的。那么，怎么去解釋這個現(xiàn)象呢？有些老師，包括我當(dāng)年的老師是非常有學(xué)問的、非常有才華的老師，他們想，既然是對立的，要想辦法說薛寶釵是壞的，在道德上有問題。怎么壞呢？就說她有陰謀詭計，叫“藏奸”，把那個奸計藏在心里。她四面八方的人都不得罪，但她沒有耍什么陰謀詭計去陷害別人，她是非常善良的，不像林黛玉的那個嘴巴那么尖。往往是有什么壞事，她主動頂了，跟賈寶玉有點一樣，是吧？譬如說有一次發(fā)現(xiàn)有一個丫頭撿了一張當(dāng)票，丫頭不識字，什么東西？一傳到薛寶釵手里，原來是她堂弟未婚妻邢岫煙家里窮，當(dāng)了被子，當(dāng)?shù)侥睦锶チ耍慨?dāng)?shù)搅搜氣O哥哥開的當(dāng)鋪里去了。薛寶釵覺得，把這個事情公開出來，對她未來的弟媳婦是很沒有臉面的，人家會說“人還沒有來，當(dāng)票來了”。她就拿起來，沒有吱聲。人家問什么東西啊，她就說：“沒什么啊，過了期的當(dāng)票?！毖氣O在道德上是很高貴的，她還救了香菱，不是她堅決反對，香菱就被賣成妓女了。

薛寶釵做了許多許多的好事，從道德上說是善的。她跟林黛玉沒有矛盾。我們不能說林黛玉在道德上是善的，薛寶釵就一定是惡的，也不能說林黛玉是美的，因而她就一定是丑的。她們在道德上沒有矛盾的話，那在什么方面有矛盾呢？情感，以及情感在生命中的地位。林黛玉把情感看得比命都重要。情感，明明和賈寶玉交過心了，賈寶玉說話說得這么明白：“你死了我當(dāng)和尚去！”林黛玉假裝哭了：“哎呀，你要死了，你怎么這樣啊?！?嗚嗚地哭了。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嘛，她們的話語，往往是要有聰明的翻譯的，是吧？

我在美國南俄勒岡大學(xué)里面參加一個聽證會。美國大學(xué)里有一個很特別的詞叫“date rape”，就是“約會強奸”。處理的是夠不上刑事，也沒什么證據(jù)，就有一個團體的所謂評判會，叫聽證會。那女的就說，我跟你約會，你強奸了我，那男的說，你同意的；那么女的就說，我說了“no”，那男的就說，你們說“no”就是“yes”的意思，（笑聲）你們什么都是“no”，你同意也是“no”，后來你就沒“no”了嘛。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矛盾，不是一個是女曹操，陰謀詭計、八面玲瓏，一個是胸懷坦蕩、潔白無瑕，而在于什么？對情感，以及對情感的價值，這一點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林黛玉她即使親眼看到賈寶玉為她發(fā)瘋了，一聽說她要回蘇州就好像是不省人事了，她死了賈寶玉就做和尚去，但她還是不放心。她覺得情感不能有任何一點水分，不能有任何一點的勉強，不能有任何一點的可疑，不能有任何一點的危險，她的心里老是懸著的。她身體不好，可能還有點肺結(jié)核、胃潰瘍，還失眠，神經(jīng)衰弱，想得越多身體越不好，身體越不好越?jīng)]有競爭力，對不對？但是，從總體來說，她的情感質(zhì)量很高。那薛寶釵體態(tài)豐滿，非常漂亮，從實用價值來說，從善的價值來說，身體好才有競爭力嘛。真的，賈母就是這樣考慮這個問題的，為什么要選擇她呢？她說林黛玉“心重了一點”，就是想得太多，感情太重，不好侍侯。第二呢，在壽數(shù)上就不利了，就是可能會短命。兩個人比較一下誰會生孩子呢？當(dāng)然是薛寶釵，對不對？林黛玉這個身體怎么能生孩子呢？就是懷孕，很可能是難產(chǎn)，小命都沒了。

林黛玉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的感情超越實用，她越是這樣執(zhí)著，越是損害健康，她越是不健康，越得不到認可，越是沒有競爭力，她越是要堅持到底。一聽到賈寶玉跟薛寶釵結(jié)婚，一口血吐出來，奄奄一息。她就不想活了，被子不蓋了，但求速死。這就是審美價值，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靈看得高于生命。那薛寶釵呢？她道德上沒有問題，她是善人，大大的好人，她不但沒有去陷害，相反善待林黛玉。原來林黛玉也把她當(dāng)作假想敵，覺得薛寶釵是一個最可怕的敵人，但是后來《紅樓夢》在四十回以后，八十回以前，是曹雪芹自己寫的，她們兩個的誤解消除了。

那么她們之間的矛盾在哪里呢？在什么方面對立呢？對立在感情上。林黛玉所忌諱的是什么呢？就是賈寶玉有玉，薛寶釵有一個金鎖，而且有一個和尚講了，將來這個金要配一個有玉的。林黛玉心里就是一塊石頭了。那這個薛寶釵呢？知道這個事以后，“反而覺得沒意思起來”?！皼]意思”，你們可能不太懂，如果是“有意思”，你們就心領(lǐng)神會了吧?！皼]意思”就是不但不感興趣，而且覺得多了一層嫌疑，故有意地躲著賈寶玉，避免跟他單獨在一起。這個青春少女很理性的，修養(yǎng)很高的，一點不妒忌。她在任何時候都是遵守著現(xiàn)成的規(guī)范秩序，絕對不制造矛盾，絕對不傷害人，更不栽害任何一個人。

特別是最后，賈寶玉的玉丟了，喪魂失魄，決定拿薛寶釵和他結(jié)婚“沖喜”。薛姨媽這個時候還是有點民主啊，來征求薛寶釵的意見。你知道薛寶釵怎么回答？她說：“媽媽，你這話就錯了。這種事你怎么來問我？兒女之事由父母決定的，我現(xiàn)在父親在的話要問父親，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你說了算，如果再要問的話，問哥哥?！彼绺缱诒O(jiān)牢里了。你看看這個薛寶釵，她跟林黛玉的對立就是這個，是對情感（核心是愛情）價值的對立。她不把自己的感情當(dāng)一回事，她認為個人的感情，跟賈寶玉有沒有感情是不值一提的，只根據(jù)現(xiàn)成的規(guī)范，根據(jù)家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就夠了。

曹雪芹把薛寶釵寫得非常漂亮，品德也非常善良，身體也很健康，但是，曹雪芹給她加了一條，她把自己的感情不當(dāng)一回事。她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可能的愛情消滅得一干二凈。明明在賈府周圍，她要找一個稍微過得去的，只有賈寶玉，其他男性都爛透了，不是色鬼就是浪蕩鬼，但是，薛寶釵就是這樣，讓她嫁給一個為了林黛玉而發(fā)瘋的人，讓她冒充林黛玉去和賈寶玉結(jié)婚，她也干。在婚禮上，賈寶玉還在那里嚷嚷，要找林妹妹去，把兩個人放在一起死掉。賈母不過意，叫薛寶釵到一邊去安息，就是讓她這樣難堪。薛寶釵居然“置若罔聞”，“和衣而睡”，這個修養(yǎng)多高啊。賈寶玉不知道林黛玉死了，大家都不敢告訴他，他已經(jīng)有點瘋了，再告訴他不是更瘋了？倒是薛寶釵，非常理性的，“林妹妹已經(jīng)死了”。大家都怪她你怎么能告訴他呢？這不是完蛋了嗎？她說，反正要讓他知道，晚知道不如早知道。居然事情就慢慢地平息下去了，這是極端的理性，極端不講感情，講實用的，把感情看得不重要。跟林黛玉的對立不是理性的，不是真和假、善和惡的對立，而是情感的對立，是審美價值的對立。從這個意義上說，薛寶釵是一個漂亮的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美人?？梢哉f她是一朵花，當(dāng)然，她不是王熙鳳那樣的“惡之花”，她是一朵冷艷的花。她吃一種藥，叫冷香丸。香者，香艷也；冷者，感情冷淡也。所以， 櫳翠庵的老尼姑來拜訪她之前，知道薛寶釵是一個“冷人”，“冷”啊，就是缺乏熱情。當(dāng)然這只是限于在愛情方面，至于在親情方面，在友情方面，她還是有相當(dāng)深厚的感情的，連林黛玉都被她感動，說她“多情”，但是，情感的質(zhì)量不高。

在理性、無情方面，還有一個美人，探春。她在曹雪芹的美人譜系里，在性質(zhì)上、在層次上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王熙鳳生病了，不能治家了，就叫李紈，賈寶玉的寡嫂，和探春來理家。探春的本領(lǐng)不亞于王熙鳳。她是趙姨娘的女兒，趙姨娘是小老婆，為賈政生了兒子賈環(huán)，女兒探春。按當(dāng)時的體制，兒女是主子，媽媽仍然是半個奴才。探春理家的時候正好她的親舅舅死了，要開銷喪葬費，就請示探春說該給多少銀子。有人說一般分內(nèi)外兩種，他屬于外面的，也就是不屬于賈府內(nèi)部的，給四十兩銀子。本來很簡單，照章辦事，但是，探春精明、厲害。她說，我們才上臺，你們隨便說說不行，把賬冊拿來給我看。一查，按照慣例，屬于外面的（不是賈府的）只給二十兩銀子。

這時候，王熙鳳雖然不能理事，還是比較關(guān)切探春，就通過平兒來說，按老規(guī)范，應(yīng)該是二十兩，但這事，由探春定奪。探春非常嚴(yán)肅地說：拿著太太公家的銀子亂浪費，不行！就二十兩。她的媽媽，趙姨娘火了，自己親女兒在掌權(quán)，怎么就二十兩銀子，還不如襲人家里什么人死了多啊。

趙姨娘就說：我受欺負了，受不了了！一面說一面就哭出來。探春就說：你什么事？姨娘。她不叫她媽媽，因為她是奴才啊。趙姨娘就說：現(xiàn)在啊，很多人踩我，你又不來幫我，你也來踩我。探春說：我不敢吶。趙姨娘說了：熬了這么大年紀(jì)，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呢？連你也沒臉?！疤酱盒Φ馈保憧催@個曹雪芹用筆，好毒啊，居然用了一個“笑”字，寫探春對母親的冷漠，用筆太狠了。她把賬本翻給趙姨娘看，念給她聽，又說：“這是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是襲人，將來環(huán)兒收了外頭的（她的弟弟賈環(huán)，如果收了一個丫頭做妾，就不是外頭的，而是里面的，也就是賈家的了）也是同襲人一樣的（因為襲人已經(jīng)擺明了是寶玉的人，是屬于家里的，她的舅舅則不是家里的，而是外面的）。這原不是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太太指的是王夫人，奴才指她自己的舅舅），我是按照規(guī)矩辦的。”“依我說”，這是對她媽媽講的：“太太（王夫人）不在家，姨娘（自己的媽媽）安靜些養(yǎng)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太太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wù)。還沒做過一件好事，姨娘（自己媽媽?。┑瓜葋碜髹`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jīng)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你們看曹雪芹用筆真是太狠了，居然讓探春先是笑，無情地笑，接著又讓她哭，動情地哭。動什么情啊，自己要強，可惜改變不了自己是半個奴才養(yǎng)的啊。

這里母女倆爭執(zhí)了這么一番，好像是家里和外面、老規(guī)矩和親舅舅的問題，但是，關(guān)鍵詞是什么？你們聽出來沒有？是“有臉”和“沒臉”的問題。趙姨娘認為自己女兒掌權(quán)，按老規(guī)矩給銀子，連襲人家里死人都不如，是沒臉。自己的女兒掌權(quán)，超越老規(guī)矩，多給銀子，就“有臉”了。而探春則相反，她的邏輯是，第一，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自己的母親，因為是奴才，就不是母親，而是姨娘，王夫人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因為是主子，就是母親，滿心感激其對自己的疼愛。因而，明明是親舅舅，是奴才就不能算是舅舅，明明不是親舅舅（王夫人的哥哥王子騰），因為是主子，就是堂而皇之的舅舅。這才“有臉”。其次，家里的奴才（如襲人）和家外的奴才（如趙姨娘的兄弟）等級不能混淆。自己舅舅的喪儀，有絲毫的含糊，就沒臉了。第三，最關(guān)鍵的，自己掌權(quán)了，更不能偏袒趙姨娘和她兄弟，不合祖宗的老法，這樣的徇私會引起人們聯(lián)想到自己和奴才母親的關(guān)系，這就更加沒臉了。這個探春，才十幾歲，在大庭廣眾之間，面對自己的母親，一通理直氣壯的道理，對等級體制的真誠認同，不是一般的認同，而是認同到骨頭里。這樣的邏輯，鐵面無私，毫無親情。一面是義正詞嚴(yán)，一面卻“不禁滾下淚來”。她哭什么呢？哭自己不是嫡系，很感激被王夫人當(dāng)作嫡系重用，而自己的生母，品位這樣低下，偏偏又來提醒眾人自己的卑賤出身，探春感覺是很沒臉的。偏袒血親，是雙重的沒臉，越是拒絕母親的要求，越是對她無情，就越是表現(xiàn)出對王夫人的忠心，就越是有臉。正是因為這樣，當(dāng)自己的母親說出指望她照顧的話時，她才把話說得這么絕情：“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第一，自己受寵若驚，辦事有效率，得到主子的疼愛，才有臉；第二，就更厲害了，要人拉扯的人，就不是好人，言外之意就是說自己的母親不是好人了。這樣冷酷的話，連李紈也感到太不像話了，連忙打圓場：探春心里還是想照顧照顧的，只是口頭上說不出來。但是，探春的“有臉的原則”是毫不含糊的，連好心掩蓋矛盾的李紈也正面批評起來：“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 曹雪芹真是太狠了，居然讓這么正派的探春，說話這樣刻薄，自己舅舅是奴才，媽媽是奴才，她自己是主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的主子身份和自己母親的奴才之分，劃得一清二楚，至少在禮貌上是有所欠缺的。但是，在探春覺得，這是最有臉的。曹雪芹真是太嚴(yán)峻了，在這種場合下，就是手不軟，硬是把探春的冷酷反復(fù)公開化地表現(xiàn)出來。

趙姨娘根本聽不懂她的等級邏輯，仗著自己母親的身份，用語就比較尖銳了：“如今你掌權(quán)，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壁w姨娘用“尖酸刻薄”罵她，還沒有出嫁就“忘了根本”“揀高枝兒飛”。應(yīng)該說，趙姨娘完全不顧這種話對于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的傷害性，她是完全豁出去了，把惡意超額地發(fā)泄出來：日后你出嫁了，我也跟你沒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了。探春被氣得哭了，但是，她的哭不是因為親情上的恩斷義絕，而是自己的臉面又遭到打擊，她馬上更加冷酷地反擊：“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這個九省檢點，是王夫人的哥哥，她認為，這才是最有臉的。

曹雪芹把探春寫得勢利到了骨頭里，可還是把她寫成一個美人，為什么呢？曹雪芹接下來提示她內(nèi)心的軟肋——“姨娘養(yǎng)的”：“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第五十五回）。“有臉”和“沒臉”，是探春內(nèi)心的情結(jié)，“姨娘養(yǎng)的”，趙姨娘這么一再鬧事，就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提醒她感到給她沒臉。趙姨娘的發(fā)飆，在她看來，都是在觸動她內(nèi)心的隱痛/自卑。她哭不是為了母親，而是為了自己的自尊受到侵害的無奈?！耙棠镳B(yǎng)的”，是不能改變的，她的自尊，是不能侵犯的，故她不管多么義正詞嚴(yán)，六親不認，斬釘截鐵，也不能改變“姨娘養(yǎng)的”這個事實。因而她理直氣壯中含著無可奈何的性質(zhì)。實際上，她的內(nèi)心是有點狼狽的，因而，她不能不委屈地哭了。這個曹雪芹真是太狠心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寫得這樣不堪，如果讓我參與脂硯齋的點評，我一定加上一句夾評：用筆歹毒之極矣。

其實，用筆歹毒，還不夠說明曹雪芹的偉大。從心眼里，我不能不為中國出了個曹雪芹感到驕傲。你看，把探春寫得這么酷，沒有背景，沒有動作，寫表情，也只有兩個字，一個是“笑”，一個是“哭”；寫對話，也只有兩個關(guān)鍵詞“有臉”“沒臉”，這多精練啊。比之被捧得神乎其神的海明威的“電報文體”如何？同樣沒有形容詞，只有動詞和名詞，其刻畫靈魂的深邃、冷峻的程度，老實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這也是曹雪芹提供的一個美學(xué)難題。這個人和王熙鳳有相同之處，那就是有本事，治家嚴(yán)明，完全勝任王熙鳳的接班人，但是，又跟王熙鳳不一樣，她沒干過壞事，她堂堂正正。這個人又跟薛寶釵有點相似，很理性，但是，她沒有薛寶釵那么善良、寬容大度、盡量成全、保護別人。她也是一個美人，但是，她的美，是正派地堅持她的原則。她的親情幾乎等于零，但是，她對王夫人的重用則充滿了感激之情。她不是壞人，她是一個美人。這樣理性的美人，沒有薛寶釵的艷，卻有薛寶釵的冷，但是，薛寶釵的無情是對自己，而探春的無情則是對她的骨肉。她是一朵比較干巴的花。

雖然干巴，曹雪芹仍然覺得她是一個美人，因為，她的才能超越男性，當(dāng)男性接班人一代不如一代的時候，她卻是一個反例。

曹雪芹在寫他心目中超越男性的美女的時候，顯然是有系統(tǒng)的，或者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有譜系的。

我用審美價值論來分析，在理論基礎(chǔ)上，真善美是三元的，既不是完全統(tǒng)一，也不是完全分裂的，而是交叉的，用我的話來說，就是錯位的。在不分裂的前提下，錯位的幅度越大，審美價值就越高。第一類美人是林黛玉，情感價值和實用理性拉開了最大幅度的錯位距離，為愛情而不要命。第二類美人，薛寶釵，親情、友情都不缺乏，對一切人都有情，甚至“多情”，卻自動化地窒息了自己的愛情，理性的善幾乎全部覆蓋了愛情，她代表著美與善的統(tǒng)一，為什么也是美呢？因為在真善美的交叉的三圓中，除了錯位的，還有重合的部分。薛寶釵的形象處于美與善的重合。從性質(zhì)上說，薛寶釵是屬于“審善”范疇的，但是從程度上說，其審善大于審美。第三類美人是王熙鳳，做了許多缺德的事，屬于惡的范疇，應(yīng)該是丑的，但是，內(nèi)心世界仍然發(fā)出情思的光華，她是美與惡的交融。而探春的無情，六親不認，有惡的成分，但是，她并不丑，因為她表面的“無情”乃是出于為妾所生的自卑，因而她時時刻刻對自己“姨娘養(yǎng)的”高度緊張，堂堂正正地保持距離，毫不含糊地避免自尊受到傷害。這種潛在的、被扭曲的、病態(tài)的自尊使得她的惡也具有審美性。她的美是帶刺的，這種刺在刺向親情時，同時是刺向無可奈何的自己的不可擺脫的自卑，這種雙向的刺上是既有母親的又有自己的血淚的。

從美學(xué)性質(zhì)上說，她和王熙鳳接近，在于其“審惡”范疇。王熙鳳是一朵“惡之花”，說得通俗一點，乃是一朵罌粟花，是有毒的。波德萊爾說“丑惡通過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化而為美”，可惜，沒有在理論上充分展現(xiàn)丑惡化為美的原因，在我看來，乃在于其結(jié)構(gòu)的張力：一方面是美與善的錯位幅度達到極限，另一方面是美與惡重合使其間的錯位趨近于零。曹雪芹通過她把《金瓶梅》中潘金蓮那種毫無情感的、性欲泛濫的惡之丑，提升到美惡交融的高度，王熙鳳的形象以其豐滿和深邃在中國小說史上占據(jù)空前絕后的位置。有人拿她和美國小說《飄》中的斯嘉麗相比，我覺得，斯嘉麗在美與丑、善與惡的反差上，人性的內(nèi)在張力上，遠遠比不上王熙鳳。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勉強可以與之媲美的只有老舍《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她追求祥子，不惜偽裝懷孕，此人在美丑交融上與王熙鳳有近似之處，但是，在對待小福子的殘酷上，純具惡的性質(zhì)，并沒有王熙鳳統(tǒng)馭全局的、八面玲瓏的、智慧的、精靈的，還有外貌的美麗。至于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在其惡毒方面與王熙鳳有相近之處，但是，其惡只是毒化了親子之愛，卻毫無與善的反差。與王熙鳳相比起來，不但比較單薄，而且太黑暗。

雖然美女各有不同，但是，在沒有好下場方面，是一致的。不管是林黛玉，還是薛寶釵，不管是王熙鳳，還是探春，甚至那個表面上是世外人的妙玉，不但命運都是悲慘的，而且精神也是破產(chǎn)的。這使我想起俄國作家契訶夫以《跳來跳去的女人》為代表的女性主題，叫作“美的毀滅”。不過契訶夫的“美的毀滅”，是沒有社會原因的，而曹雪芹筆下的“美的毀滅”，卻直接、間接與社會環(huán)境，特別是宗法體制相關(guān)。表面上，這個大家族，老祖宗賈母享有絕對權(quán)威，對兒孫（女）充滿了愛心，大家庭里，溫情脈脈，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但是，正是在這種親情至上的籠罩下，美女一個個紛紛毀滅。林黛玉的悲劇是其愛情為家長制所約束，不能明言；薛寶釵的悲劇，是對家長制的權(quán)威成規(guī)的無條件認同；王熙鳳的悲劇是她即使有掌管封建大家族的能耐，卻只能在腐敗的體制中，茍延殘喘，出污泥而盡濫；而探春的美卻在認同多妻制的等級，徒勞無益地做滅盡親情的掙扎。

有人也許認為我的理論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環(huán)境決定性格。但是，我要宣布，我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不同乃是，我不是從反映現(xiàn)實的宏大敘事出發(fā)，而是從美女的譜系出發(fā)，在對人物精神系統(tǒng)進行了微觀的梳理以后，從其系統(tǒng)的光譜中，抽象出社會環(huán)境、潛在的文化成規(guī)，在千頭萬緒的情感錯位的疊加中，人物自身個性的內(nèi)因起了作用。

總的來說，在這個美女譜系中，王熙鳳作為“惡之花”是空前的，但是，是不是絕后的呢？這是需要研究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說，不要說古典小說，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也沒有一部比得上《紅樓夢》。我想就整體來說，夏志清先生是對的，但是，就局部的人物來說，可能還有商榷的余地。我想說的是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唯一能夠與王熙鳳媲美的，達到王熙鳳的豐富復(fù)雜、深邃的乃是《雷雨》中的蘩漪。這個問題可以以后再展開。

蔣燁林整理

①黑格爾：《美學(xué)》第1卷，朱光潛譯，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69頁。

②③波德萊爾：《論泰奧菲爾·戈蒂耶》，《波德萊爾美學(xué)論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頁，第78頁。

作 者：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論》《論變異》《美的結(jié)構(gòu)》《當(dāng)代文學(xué)的藝術(shù)探險》《審美價值結(jié)構(gòu)和情感邏輯》《怎樣寫小說》《孫紹振如是說》等。

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