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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所終

      2017-07-26 19:41:57金意峰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7年2期
      關鍵詞:小方淑芬

      金意峰

      晚上,小衛(wèi)來找我。門一開,她就像條魚一樣滑了進來。她不是本地人,卻愛穿南方那種繡著白牡丹的旗袍。第一次相識的時候我簡直以為她是藝術學院的教師。熟悉之后,我忍不住講了最初的誤解,小衛(wèi)竟然哈哈大笑起來,還刮了刮我的鼻子說,沖著這個怪念頭,她有點喜歡我,她可以少收點的。聽她這么說,我有些傷感。她是個相對機靈又豪放的女子,這點和淑芬不一樣。

      當然,我會很快從這種情緒里擺脫出來,重新投入夜晚的歡娛。黑夜總是適合修復白天的缺憾。

      你在想什么?有時候小衛(wèi)一覺醒來,會這么問。

      她發(fā)白的身子被窗外的風一吹,有股淡淡的藻類植物的氣息。

      沒什么。通常我這么告訴她。有些事你永遠無法跟一個相差二十多歲的人交流,而且我確實已到了容易失眠的年齡。我的睡眠很不好,有幾次夢見自己在街上四處尋找淑芬。

      說說看,你的妻子是怎么一個人?小衛(wèi)伏在我身上,長發(fā)的發(fā)梢?guī)缀蹩斓羧胛业难劭衾铩?/p>

      還能怎樣,很普通很家常,放進人堆里找不到。

      我是說,她長得漂亮嗎?

      我有點心煩意亂。這就是女人,哪怕對一個十五年前失蹤的同類,也保持著古怪的熱情。

      說嘛,她究竟長得怎樣?小衛(wèi)繼續(xù)問道。

      我摟住小衛(wèi),拍拍她豐腴的肩。我想隨便說點什么,安撫一下這個女人的好奇心。但我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寒氣。天哪,我竟然忘了淑芬的模樣。一個人離開一段時間,是不是就該被原先的世界遺棄了?

      我有點恐慌。尋找淑芬多年,如今連她的容貌都記不清了,我沒有理由不懷疑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男性更年期?健忘癥?失憶癥?甚至過早顯現的老年癡呆癥?時光真他媽是個古怪的東西,它一頭連著現實性,另一頭連著可能性。

      她呀,和你一樣,不是本地人。

      本地人怎么了,外鄉(xiāng)人又怎么了?

      我溫和地笑笑,閉緊嘴,決定不再說話。

      清晨,小衛(wèi)走后,我潦草地吃過飯,坐在南墻邊的樹蔭下發(fā)呆。我以前很忙,經常要在小區(qū)和城東化工廠之間來回倒車,根本沒時間靜心。后來為了淑芬,我找化工廠領導辦了內退。我口氣強硬地咬定廠里的氣體有毒,會讓人生腦癌,他們才不得不同意。知道我是為找淑芬內退,小區(qū)里的人最初很贊賞,但不久他們卻當我是神經病。

      “嘩”的一聲,是架空層的某處卷閘門打開的響聲。我知道,不久,小方那輛凱迪拉克的引擎將發(fā)動,車子會像港灣里的船只緩慢起航,而他的老婆將在三分鐘左右的時間內款款下樓。果然很快我聽見樓道里高跟鞋堅定的響聲。小方的老婆在規(guī)定時間出現在我視線里。在轉身的同時,她迅速瞥了我一眼,眼神淡漠,白多黑少,似乎我僅是樹下的某個物體。

      凱迪拉克朝我噴出一屁股氣,絕塵而去。我有片刻的發(fā)愣。我不怪小方的老婆,這么多年,她對我白多黑少有充分的理由,而這個理由是小方傳染給她的。

      小方是最早說我神經病的人。

      你腦子有問題。砌南墻的時候小方沖著我吼。小方那會兒已開始創(chuàng)業(yè),在鎮(zhèn)上擁有兩家水果連鎖店。小伙子人長得帥,衣著鮮亮,脖子下吊一根領帶,領帶的款式顏色時常更換。最主要的是他為人和善,積極向上,我們以之為榮??蓻]想到小方那天會失態(tài)。

      我看你敢不敢?他這樣威脅我。

      砌好墻小偷會少點。我說。

      我說的是實情。我們南陽小區(qū)是老小區(qū),未設門崗,且四通八達,里面的甬道與外面的馬路相互勾連。

      神經病。他氣憤地喊了聲就沒詞了,用眼睛在人群中瞄來瞄去。這是在找他的同盟軍,畢竟是生意人,知道強強合作的道理。他目光猶疑,終于落到小曲的爹身上。小曲的爹住在靠北第三間車庫里,經常步態(tài)蹣跚地四處遛圈,有時候甩甩手。他的臉忽然白了,沒剃干凈的胡茬哆嗦了幾下,喉結那兒咯咯咯響了數聲。他把頭扭向旁邊,一用力,一口白痰小型炮彈般射了出去。周圍的人趕緊閃開,以便提供空間。小曲的爹吐完痰就瞇上眼,滿足地哼哼著。小方的目光失望地越過他的頭頂,與小圓的哥有了視覺上的對接。但那過程稍嫌短暫,小圓的哥便漠不關心地從左邊走到了右邊。他是從北邊的樓群趕過來看熱鬧的,不可能參與南邊的事。

      你倒敢動動看。小方悻悻地說。他平時和善慣了,現在只會這么威脅,而且,他還反復地看腕表,似乎有緊急的事等著他。他終于還是走掉了。

      開工,開工。我的工匠神氣活現地叫嚷起來。

      那堵墻砌好以后,小區(qū)的治安果然好了許多,財物也不太丟失。原因可能是有人怕被甕中捉鱉,我的南墻這兒就是個甕底。

      我還在墻邊栽種了五棵金橘樹,兩棵死了,一棵送了人,余下的兩棵就一直長到了現在。

      那會兒,我們這個南方小鎮(zhèn)的外鄉(xiāng)人極少,多半是被人介紹過來的。介紹人要收取點好處費,但事先都講明了,故而算不得人販。相反,大家很踴躍,而這介紹人也頗有點得意。淑芬也是這么從永康給介紹過來的。我尚未過世的母親總喜歡掂著她的瘦腳巴巴地跟著淑芬。不知道的以為是婆媳融洽,但我知道母親其實是在幫我管鈔票。為了娶淑芬,我們先后付給介紹人三千五,又給淑芬娘家四千塊彩禮,算是把家底耗光了。母親是從小節(jié)儉過來的,肉痛得很。背地里她就對我說,管好你老婆就好比管好鈔票,鎮(zhèn)上跑了好幾個外地媳婦這你是知道的,但愿晦氣事別落到咱家。她老人家也是這么做的。她笑嘻嘻地把瘦腳掂來掂去,幾乎走遍了南陽小區(qū)的每個角落。她年紀大了,目光卻很警覺,說著笑著突然一擰身,顛著瘦腳就走。我知道她這是管她的鈔票去了。

      可在我眼中,淑芬很規(guī)矩。除了買個菜,逛個店,去附近街道的裁縫鋪干活掙錢,基本都在家,毫無攜財跑路的跡象。相反,閑暇之余還常與鄰居們積極互動。那就不光是點點頭笑笑那么簡單,而是要天南地北地聊天,拉拉家長里短。問題是,她為人憨厚,尤其說不好普通話。那一口山寨版普通話總是飄蕩著濃厚的永康鄉(xiāng)音。大家起先很好奇,覺得新鮮,但不久,淑芬說一句,有人就怪模怪樣學一句。淑芬的臉色便有點茫然,隨后會緋紅一片,像是被戳穿了身份。這種時候,就只有我去圓場。我不想讓淑芬尷尬。我知道,關于淑芬不育的流言,經過母親的嘴早已廣為傳播。但我含含糊糊說好了好了的時候,忽然背后一凜,冷汗都要冒出來,因為那學話的人正不懷好意地望著我,眼中含著鄙視與冷漠,好像我也是和他們不一樣的異類。于是,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簡直想破口大罵。

      每逢這個時候,我便賭氣地拉著淑芬的手往家走。我心疼這個女人。她是我老婆呀,白天給我燒飯掃地,夜里伺候我上床睡覺。她背井離鄉(xiāng),隔了那么多山水,在這兒也就我一個親人,我該對她好一點。我使勁地倒騰嘴皮子,胡侃海吹,逗她開心。她最初僵著臉默默地聽,終究忍不住抿嘴一笑。我就情不自禁地把她摟過去,捏幾下她的屁股,那兒瘦小得讓人心酸。

      那之后,我常去漁場,去肉鋪,買新鮮的皂李湖的鯉魚,家養(yǎng)的朱家堡的土豬肉。我自己煎魚,做紅燒肉,而且監(jiān)督她吃。有時候她實在吃不下,就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也故意板起臉不理會。我想讓她多吃點,吃胖點。女人胖一點總是好的,至少顯得喜氣。不過,奇怪的是,她終究沒有如愿胖起來。

      立秋以來,我的兩棵金橘樹枝繁葉茂,并且長出了許多青綠色的果子。果子個小,但因其眾多,倒也花團錦簇,頗有氣象。無聊之際,我喜歡站在樹下,松松土,澆澆水。有時候搬把躺椅放在樹邊,歇息一會兒。這種時候我的心情便很舒展。

      秋天的空氣很好,風中流動著樹木的清香,還有鴿子的咕嚕聲。我躺在椅子上,稍微顛動一下腳跟,椅子便會輕輕晃動,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如同逝去的光陰。天空藍得像巨大水晶,幾縷白云宛如絲帶纏繞其上。微風徐來,金橘樹發(fā)出沙沙的細碎的雨聲。我望見一些小果子都已發(fā)黃了,仿佛被陽光包裹。

      于是,我就閉上眼,獨享這樹下悠閑的時光。

      然而,這樣的光景很快會被別的事情打斷。不久,墻外的汽車喇叭,行人的喧嘩,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有人響亮的咳嗽,送奶車播放出的軟綿綿的音樂。它們仿佛洪流沖垮了我的思緒。這令人苦惱萬分。我只能狼狽地站起身,蹙著眉,反背雙手,在樹下、水泥甬道上來回走動,以此撫慰自己那顆躁動的心。

      那天,我照例往南墻走去,突然轟隆一聲響,震得身子陡然一縮。我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望見許多人朝小區(qū)北邊跑,一邊跑一邊嚷嚷。我從未見過我的鄰居們跑得如此之快。由于是相向而行,聲音又過于混沌,我聽不清他們到底在喊些什么。不過,從他們一晃而過的凝重的表情來看,可以判斷出他們很在乎那個聲音。

      我的這種懷疑在小方身上得到了驗證。他穿著一雙夾腳拖剛好從樓道下來,竟然朝我媚惑地一笑。我搞不清他那是什么意思,簡直有點空穴來風。

      也許是小方這個詭秘的笑激發(fā)了我了解事實真相的欲望。我迅速調整步伐,往小區(qū)北邊趕。

      繞過諸多樓房、花壇、垃圾箱、電線桿,我才發(fā)現那兒已人滿為患。人們自發(fā)地站在一塊空地上,三五成群,有點像在政府門前請愿。不過,我的視線很快掠過眾多黑色頭顱,鎖定在一輛體量巨大的紅色挖掘機上。

      聽說這次拆遷的賠償標準又提高了。小方的老婆說。她穿著一身無袖的雪紡長裙,探頭探腦地伸著脖子,像一只鵝。

      是啊,是啊。小曲的爹站在一邊含混地回應。

      小圓的哥倒是不說話,但他笑瞇瞇地抱著肩篤定地站著。他的套房屬于北小區(qū),想必早已談妥了一切。

      又是轟隆一聲響。這是挖掘機的鐵臂在拍打與撞擊墻壁。我望見樓房宛如豆腐般塌陷了一角。煙霧升騰。煙霧在陽光下呈現的是一種橙黃色。

      我感覺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太對勁,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而且只要一轉身,馬上覺得后背毛茸茸的,瘆人。為此我很煩惱。我就問我母親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老人家起先吞吞吐吐的,看我的眼神也充滿憐憫。經不住再三逼問,有一天,她嘆了口氣說,他們說是你不會生,他們說化工廠的男人都不會生。他媽的。我呆了呆張嘴就罵。在我們這兒,男人不會生比被人戴綠帽子還不如,簡直是有辱先祖。我母親顯然護犢心切,但見她眼皮一翻,竟然咒罵起淑芬來。她說那些吃屎的懂個屁,錯不在我兒,是那個外地佬不會生,是只母雞也會生,她怎么就不會生呢?罵歸罵,母親托人給我們抓了中草藥煎熬。不久,我們的房間四處充溢著苦澀的藥味。而在小區(qū)的水泥甬道上,留下我們晚上偷偷倒掉的藥渣。可惜成效似有若無。大家看我的眼神仍然似笑非笑。而我,后背毛茸茸的感覺更甚。

      不要到處串門了。某日我沉著臉對淑芬說。

      為什么?她小心地望著我的眼睛。

      不為什么,我對她說,待在家里不是挺好的嗎?

      可我怎么覺得還是外面自由一點。她的聲音突然有了些許起伏,我知道她這是在說我母親。我母親經常在飯桌上旁敲側擊地數落她的不是。我很煩母親這么做,也勸過,但今天我覺得母親做得很對。

      叫你在家就在家,免得丟人現眼。我氣哼哼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驚異地望著我,但我已把視線移開了。我害怕她那種眼神。

      令我沒想到的是,那天的話算是白說了。淑芬根本沒放在心上。有一天,我從化工廠下班回家,老遠聽見她哈哈的笑聲,趕緊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她,和一群人在花壇邊聊天逗樂。那群人正是喜歡在背后嘲笑我們的人。她居然一點不怪他們,還跟他們眉來眼去。這不是犯賤是什么?我?guī)缀跻饋?,一把拉著她走。他們看見是我,就對她擠擠眼說,你親老公來了,可要抓緊了。我納悶,這是什么意思呢?哦,我明白了,他們剛才肯定又在說那一回事。她可真夠賤的。

      次日我休息,便又去了花壇邊,找那些人閑扯。那些人起先很吃驚,隨后就認同了,三言兩語聊了起來。不久,淑芬的身影遠遠地出現了,她這是去街道的裁縫鋪干活。路過花壇的時候他們都朝她笑笑。這時我聽到耳邊忽然響起一句怨毒的話:矮女人生出來的小孩肯定也矮,所以倒不如不生。許多眼睛都驚疑地望定了我。我這才醒悟到那句話原來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我又沒說錯,龍生龍,鳳生鳳,矮子的小孩自然是矮子啦。我紅著臉狡辯。

      大家愣了愣,也就兩三秒鐘,居然有人贊同地鼓了幾下掌,沖我點頭說,沒錯,這是有科學根據的。

      我沒理他。我發(fā)現淑芬的臉已然緋紅一片。她猛地低下頭,慌張地往小區(qū)門口走去。

      那天晚上,淑芬轉過背不理我。這是她第一次這么做。她的身體在微微顫動。我扳了一下,發(fā)現她的身子很僵硬,沒有往日的柔軟。

      她靠著床板,在輕輕地抽泣。

      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嗎?她停下哭泣,反問,聲音里透出一份冷峻。

      我笑了,說,鬼才知道你想什么?

      大約是我的笑聲惹怒了她,她霍地轉過身,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亮光。

      為什么要羞辱我?有意思嗎?

      你瞎說什么呀?我也叫起來,好像蒙受了不白之冤。

      這太夸張了吧?我說。

      一點也不。她說。

      曾經有一段時間,小衛(wèi)給人推銷保險,需要不停地賣弄口舌。然而有一天她覺得累了,便改行做了電臺的DJ,學會了傾聽別人的情感故事。這樣的經歷最終造就了一個合格的傾聽者。當我點起一根煙,她會進入角色般迅速安靜下來。她斜倚在我的胸前,指尖依次在我的大腿上輕輕劃動。

      你是說,你母親嫌棄淑芬不會生養(yǎng)?

      不,我只是說,我母親急于抱孫子,這大概是我們這一帶老年人的一種普遍的想法。

      那倒是淑芬錯了?

      也不是,或許,我們都有錯,二十年前,小鎮(zhèn)的衛(wèi)生院醫(yī)療設備相當欠缺,某些知識尚未普及,年輕夫婦甚至不比如今網絡時代的孩子通曉世事。

      那么,可不可以理解為,這是淑芬離開的理由?

      未必吧。我笑笑,拍了拍小衛(wèi)的臉。小衛(wèi)的臉光潔滑潤,可以給洗面奶的商家做廣告?,F在,做愛僅僅是我們的前奏,而對往事的追憶,則成為夜晚的主題。是的,我覺得事情變得有點古怪。每次提起這個話題,我的下身就會迅速安靜下來,相反,嘴巴卻蠢蠢欲動,充滿了傾訴的欲望。然而,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說實話,對于淑芬,我越來越覺得難以把握。她離開我已十多年。我對她的印象,似乎更多地體現為感覺,而非事實。而這感覺也隨著歲月流逝,時刻在喪失與修正,這正是令人苦惱的地方。人甚至對同一個對象都不能有兩次相同的經驗。

      我也不清楚。我咬了咬嘴里的煙,補充道。

      我認為我們的生活出現了問題。淑芬似乎已忘了那次不快的遭遇。她依然勤勉地做事,甚至很少去人多的場合。她變得安靜極了,多數時候像植物一樣待在家里。實在無事可干,便坐在角落里發(fā)呆。我想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倍感欣慰,至少很難找出理由來挑剔,可惜她老人家去了西方極樂世界,看不到了?,F在只有她兒子留下來獨自感受。

      問題就出在這里。她太安靜了,從骨頭到內心像沙子松散了一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順心如意,同時又浮起一絲恐懼。很多時候,我故意大聲叫嚷,咳嗽,吐痰,在房間與房間之間往來奔波,試圖制造聲音壓制那種幻覺,但它們仍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你就不能笑笑?有一天我對她說。

      我笑不起來。她回應,臉色平靜得宛如鏡子。

      那么,你打我一巴掌?我哀求她。

      可是,我為什么要打你呢?她淡淡地回答。

      誰說只有暴力才能摧毀一切?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患了失眠癥。我睡不著覺,那種恐慌經常盤桓在腦海中,可我搞不懂自己究竟恐慌什么。我去醫(yī)院配了些藥,效果似乎也不大。我知道,我是在欺騙自己。我得的是心病。

      那是一種下墜的感覺。如同夢境,你一腳踩空,整個身子就掉下去。下面漆黑,深不見底。你不停地掉,不停地掉,耳朵灌滿了呼嘯的風聲,風聲其實是速度,另一種未知的恐慌。風聲掀起你的耳朵,耳朵像兩管笛子,發(fā)出尖銳的吹奏,可你仍在不停地掉。

      身旁的淑芬睡著了,她背對著我,打出輕微的鼾聲。我一語不發(fā)地把她扳過來,褪下她的內褲,直接就進去了。那個瞬間,我感覺恐懼退到了一邊,一股久違的潮潤包圍了我。

      淑芬醒了。她似乎有點不舒服,借著窗外的月光,我看見她的臉微微扭曲。她皺著眉,像被人強奸。但她不說話,也沒有推搡的舉動,后來,她竟睜大眼,面無表情,似乎那身子不是她的。

      我感到憤怒,狠狠撞擊幾下就草草退了出來。我認為我在奸尸,這讓人索然無味。

      不過,從那晚開始,我便樂此不疲地跟淑芬做愛。

      說話呀,大聲說,親親老公。每當高潮來臨,我都要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吼。

      但她一聲不吭。

      有一次,我疲憊地躺在一旁喘息,發(fā)現她又哭了。她背對著我,瘦小的臀部微微顫抖,使人產生愛撫的感覺,但我終于還是捶了一下床。

      你哭個屁?我對她說。

      哭聲中斷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羞辱我?她又抽泣了起來。

      夜里有點涼。我披衣站在陽臺上,透過紗窗朝外張望,對面樓房已隱沒在島嶼般的昏暗中。

      小衛(wèi)不在的時候,我習慣這么抽著煙眺望窗景。窗外呈現的幾乎是凝滯的景象。這是不是說,時間并非勻速向前推進,它或緩或急,如同水流,最終導致人們感覺上的差異?現在,我把視線轉向了南墻。那兒像是被福爾馬林液浸泡的內容物,紋絲不動,以輪廓的形式。但秋風一起,金橘樹的枝葉隨著沙沙聲顫動,像失眠者的恍惚,也像某種懸浮的生活。

      樹影斑駁。有一陣子,我疑心樹下有人在走動,在吟哦。也許是我,或者是淑芬。但風停后什么也沒有,只有秋夜里迫近又遙遠的蟲唱。

      有一天晚上,我正獨自站著發(fā)呆,聽到房門被人敲得砰砰響。靜謐的夜里,這聲音顯得格外突兀。門打開時,我望見小衛(wèi)那張隱忍的臉。

      你怎么啦?

      該死的,腳崴了。

      她一瘸一拐地行至客廳,倒在沙發(fā)上,齜牙咧嘴。她告泝我,她是繞過那些樓房的廢墟時碰到麻煩的。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陰險地等候著她的腳踝。周圍沒有人,她仍是慌不擇路。

      我從抽屜里取來紅汞液,還有白脈軟膏與云南白藥膠囊。她已脫下了絲襪。我望見她的腳踝那兒有個玫瑰花大小的淡紅傷痕。

      我小心地用藥棉給小衛(wèi)涂上了汞液,又倒來一杯溫水,命令她吃藥。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長這么大還沒男人服侍過我呢?

      是嗎?

      嗯,我覺得我有點愛上你了。

      不會吧?我是個古怪的人。

      可我認為你很正常。

      真的嗎?

      當然。她感覺到了我的固執(zhí),便無奈地笑了笑。

      那么,就讓我們來揣摩一下,他們眼中的正常又是怎樣的呢?她說。

      她似乎來了興致,眼神明亮,幾乎恢復了從前作為一個保險職員的熱情。

      我們都知道,同一事物在不同光線下其顏色是不同的,一般人總以為事物的“正?!鳖伾珣撌撬鼈冊谇缣鞎r呈現的顏色??晌蚁胭|問一句,為什么別的時候事物呈現的顏色就不能算是“正?!钡念伾??也就是說,決定正?;蚬殴值臉藴?,媽的竟然是人為規(guī)定。當然,人為規(guī)定不一定錯,在生活中也有其合理性,但畢竟說不上客觀……

      我一時沉默下來。我走到窗邊,掏出一支煙,點上火,深深吸了口氣,煙草的香味立刻透過海綿過濾嘴傳來,我感覺肺腑間溢滿了那種幽微的氣息。

      從前也只有我母親是那么認為的。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發(fā)現廚房里鍋灶冰涼,餐桌上也未呈現往日熱氣氤氳的景象,不由饑腸轆轆,且惱怒異常。我一邊呼喊著淑芬的名字,一邊在臥室衛(wèi)生間儲物間展開工兵式搜索,細致到鉆床底拉抽屜掀米缸,終無所獲。一度我打算給這個婆娘點顏色,但不久便腿軟了,心虛了,巨大的恐慌像陰影飄散。

      掛鐘指針指向21點30分時,我嘴里嚼著干面包出發(fā)了。街上行人寥落,梧桐樹葉在秋風中打轉。我感到了徹骨的寒冷,不禁抱住了肩。

      我邊走邊看邊問,向路人描述失蹤者的身體特征、穿著裝束并傾聽反饋。那時我尚未意識到,自己漫長的尋妻生涯就此開始。不過,第一次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一個男孩把我領到小鎮(zhèn)東面那條幾近枯竭的河邊。我老遠就望見淑芬坐在埠頭的石階上發(fā)呆。

      我要回家。她的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色。

      回個×,我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從這天開始,我倆似乎較上了勁。她時常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而我呢,絞盡腦汁在小鎮(zhèn)方圓十幾里尋找。我的足跡遍布大街小巷勾欄瓦肆田間地頭。我屢次堂皇地拜訪社區(qū)派出所鎮(zhèn)婦聯報社電視臺,乘黑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好在我總能奇跡般找到淑芬。

      我有點憂心忡忡。我懷疑淑芬得了瘋病,抑或她身上的某種隱疾不幸爆發(fā)了出來。再出門的時候,我就悄悄在外面上了鎖。鑰匙呢,家里留一把,自己兜里揣一把。奇怪的是,每次回到家,她臉色平靜如初,不打不鬧,與常人無異。這反而更使人擔心,因為平靜的水面往住易生波瀾。這么一比較,我倒是情愿淑芬操著永康版普通話去領略別人的嘲笑。

      某天,我從化工廠回家。小方在小區(qū)門口喊住我,他的臉上破天荒地掛著笑容。他指指我家的方向說,進去了。我問,誰進去了?他說,一個男的。我又問,怎么進去的?他像相聲演員一樣笑嘻嘻說,那個女的把鑰匙扔出來,那個男的把門打開進去了。我頓時有點緊張,再看小方,覺得猙獰,我就沒理他,急急往家去。路上碰見小方的老婆他們,小方老婆白多黑少的眼神中我坐實了那種擔心,可我沒想到遇上了好人。小圓的哥安慰我說,那個男人是來推銷五金產品的,貨色不錯,我還買了把菜刀呢。果然,他的手里就握著黑漆漆的東西。小圓的哥告訴我,他倆說說笑笑的,聊了老半天,都是老家永康方言,旁人不太聽得懂。

      我走進屋子,四處尋找淑芬。淑芬已很久沒那么開心了。我想象著她像小女孩般熱切地詢問貨郎關于家鄉(xiāng)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真想陪著她回永康一趟,以便消弭彼此的不快。那么一會兒,我為自己這個好主意熱淚盈眶??烧缒闼?,沒有,什么也沒有,屋子里空蕩蕩的,仿佛五臟六腑被挖空了一般。我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感覺四肢無力。

      時鐘滴滴答答響著,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臟上,使人覺得發(fā)沉。后來,我感到不能再這么傻坐下去,于是,我站起身,打開家門,對門外的小方老婆他們做了個手勢。

      她走了。我說。

      我知道,相比于這兒,外面的世界早已沸反盈天,不過,那是他們的,不是我的。我的手機扔在一塊石頭上。每隔一陣,它會發(fā)出各種提示音,關于來電、短信、QQ、微信。我曾接收過幾次。原來,我的事情竟然轟動了整個小鎮(zhèn)。人們對我有各種各樣的猜測,但無一例外覺得我行為異常,不可理喻。

      小衛(wèi)已幾天沒過來,大約是腳傷不方便,也可能她聽說了什么。總之,我失去了很好的傾聽者。

      晚上下了雨。雨點打在陽臺的不銹鋼花架上,“乒乒乓乓”響。我恍惚記得,多年以前仿佛也有過相似的夜晚,我還出了門。但我已記不清別的細節(jié),似乎從淑芬最后離開的一刻起,我的記憶便不斷被時光腐蝕。

      “嘩啦”一聲,好像是玻璃碎裂的響聲。果然,等我起床穿衣趕到陽臺一看,不免吃了一驚??磕弦粋鹊拇安A屏耍粝乱粋€漆黑的不規(guī)則豁口。外面的空氣通過這個大豁口擠進來,發(fā)出了尖嘯,于是便形成了風。我站在一旁看了會兒,它似乎不可能是流星或隕石墜落留下的痕跡,以那一地純正的碎屑為證。那么,是誰如此用心險惡地砸破我的窗?顧不上收拾殘局,我猛地把頭探出那個豁口。但外面除了風就是雨,我不可能發(fā)現別的。

      我疑心有人想害我,白天便盡量坐在南墻邊??墒?,除了偶爾望見挖掘機駛過的影子,我甚至很少看見活物一閃而過。

      某日,一群人走了過來。為首的那個人長著一張國字臉。他臉色嚴肅,因而顯得威武。他是鎮(zhèn)政府里的人,于是所到之處,眾人簇擁。他哧啦一聲拉開皮包,取出紙和筆。但由于這群人的出現敗壞了我的心情,我就懶得搭理。我只管自己發(fā)呆,當他們木頭人看。他們大約等了好一陣才走掉,因為我身后先是響著嘀嘀咕咕的埋怨,還有人罵狗娘養(yǎng)的,但過了會兒,人聲平息了,腳步聲也平息了,遙遠的地方還傳來疏落的蟬鳴。

      可我只能留在這里。只有留在這里,明天才可以繼續(xù)尋找淑芬。

      我不知道淑芬去了哪兒。現在,小鎮(zhèn)里流傳著一種荒誕的觀點,說淑芬跟著那個永康貨郎私奔了,這讓我很生氣。那些無聊的人總歡喜捕風捉影,以此制造事端。憑我對淑芬的了解,她倒是會回永康,她與那個貨郎的關系僅此而已。

      不過,此后,我的確再沒能見淑芬一面。

      十多年來,尋找成了我的一種生活慣性。無論走到哪兒,我都暗中打量那些臀部瘦小的女子。有時候,我會突然駐足,因為我恍惚望見某個熟悉的身影一掠而過,于我簡直是驚鴻一瞥。但那個影子旋即隱沒在人群中不見了。

      多年前某個秋日的下午,一個矮小的男人叩響了我的家門。他操著一口夾帶著永康口音的普通話,含混不清地說明了他的來意。原來,他是淑芬的堂哥,說他是來問問淑芬的情況,是淑芬瞎眼的老母托他過來的,外面風言風語很多,他們起初也并不相信。

      可是,不來看看,面子上過不去呀。他為難地摩挲了一下粗粗短短的手指。

      我一直在找淑芬。我說。

      那么,他頓了頓說,有希望嗎?

      但愿吧。我說。

      晚飯我破例多燒了幾道菜:糖醋排骨、紅燒雞翅、筍干黃豆。他在我的招呼下喝了點酒。看得出他的酒量不大,一杯黃酒下去,臉就漲紅了,說話也極為含糊。有一會兒,他似乎高興起來。他說起我和淑芬早些年結婚的情景,說淑芬沒有親兄弟,還是我把她抱進婚車的呢。

      是嗎?我問。

      他繼續(xù)說,那天一共來了八輛車,披紅掛綠的,我是第一次見識這么氣派的場面。

      是嗎?我問。

      來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這些事。他說。

      是嗎?我問。

      ……

      我倆都不再說話,慢慢地品嘗杯中的酒。

      第二天一早,堂哥就走了。我在小區(qū)門口替他喊了一輛出租車,把預先準備好的小鎮(zhèn)土特產塞到了他手中。他并不推辭,只是瞇縫著眼望著窗外。

      我愈來愈耽于回憶,但記憶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縫??傆幸恍┻^去的事情在腦海中漂浮不定,當你試圖伸手去抓,它們會像氣球一樣從這道裂縫里迅速飄散。我的手指與它們總隔著幾厘米的距離。

      那種似曾相識的恐慌的感覺如鳥翼般又一次降臨了我的內心。我能做的就是不斷地想象乃至虛構,來填補那道裂縫。

      秋天,雨過天晴后的陽光是暖融融的,讓人產生睡眠的欲望。有時候想著想著我還真迷糊過去了,但太陽曬得我眼皮發(fā)熱,不一會兒我便睜開了眼。我望見陽光箭鏃般打在我身上,仿佛我是個稻草人。陽光給了我金黃的顏色。但我時常一動不動。我想通了。我為什么要像外面的人一樣動來動去呢?既然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便具備了某種合理性,這不是很正常嗎?所以,有時候,我?guī)缀跽J為自己會天荒地老坐下去。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金橘樹一般慢慢舒展。我的腦袋抽枝散葉一樣長出了亂糟糟的頭發(fā)。胳膊像分叉開的兩根樹枝垂向地面。我的雙腳,已深深陷入了眼前這塊泥土,而在我身體內部縱橫的網狀血管與氣管中,正歡暢地流動著陽光、水分、空氣。

      這一天,我注意到,一輛推土車悄無聲息地駛了過來。太陽給了它橙色。它沒做過多停留,便蠻橫地伸出長長的鏟刀,一插,一舉,土地便裂開了,那兩棵金橘樹拔地而起,竟然如冉冉上升的空中舞臺。它們盤根錯節(jié),一根連著一根,一根糾纏一根。在龐雜的根系之間,鑲嵌著一個鳥巢形的頭顱。顱腔中的牙齒獰厲,緊咬著那些樹根,仿佛一聲嚎叫。對了,頭顱也是有顏色的,陽光給了它白色。

      后來,你應該知道了,我被警察關進了這兒,再也沒出去過。這也沒什么,只不過換了個籠子。

      原載《文學港》2017年第2期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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