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漱玉詞》)
【品讀】
秋雨一場涼一場,真是不假,秋雨所攜的涼意,想來是最真切貼實的了。
時下正值陰歷九月間,該是秋雨最豐沛最纏綿的季節(jié),然今年雨水倒覺少些,亦或還未到極盛時。不過所居之地,倒三天兩日的總陰著,暗云里偶爾飄些細(xì)細(xì)的雨絲,篩子篩過一樣,忽閃來去,落地即干,一改秋雨該有的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常態(tài),倒叫人略略覺著,比那淅瀝之態(tài)更涼更冷了。如此陰天疏雨來來回回幾番過后,便見了木葉簌簌,見了霜影點點,秋景中的蕭瑟便更加蕭瑟了,且有霧霧的呵氣,于晨夕間悄然爬上了廚窗玻璃,瞧著,讓人心上身上都無端的渴起暖來。
說起秋雨,不能不說說李易安的《聲聲慢》,不能不說說《聲聲慢》里窗前、階下、梧桐葉上的惱人細(xì)雨。
《聲聲慢》這闋詞詞成前后,時值易安顛沛流離,孀居他地,國危亡、鄉(xiāng)淪陷、夫逝、物失,境遇十分艱困。晨陽偶暖卻寒意猶重的深秋里,若加些風(fēng)雨,縱無甚不順心之常人,獨自瑟縮家中,亦會無端傷感稍覺凄涼,況乎孤寂中的易安女士?也難怪她身心里再怎么“尋尋覓覓”,終究只得是“冷冷清清”了。
同樣是抒懷寫秋的詞,其《醉花陰》里“東籬把酒黃昏后”之盈袖的酒香菊香里,似隱隱溢著一份少婦婉轉(zhuǎn)低徊的思夫之情,切切的,戀戀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彼時,其夫趙明誠尚在,雖常有分離,常常隔著高山,隔著遠(yuǎn)水,可終是心有所系,亦有所盼的。而至《聲聲慢》時,那不敵曉來風(fēng)急“三杯兩盞淡酒”的意境,就分明悲深、哀傷、荒涼了許多,字字句句,皆似那黃昏庭院里梧桐葉間的秋雨,濕漉漉冰冷冷點點滴滴地落在人心上,叫人無奈又惆悵,很不舒坦,很不是滋味。此時的趙明誠,已病故建康城,天地之隔,茫茫渺渺。那些晨昏日夕里,夫妻同摩金石古物,共挲書籍字畫的恩愛光陰,已然成為不堪重溫只待追憶的往事了。再加之,易安于此后的艱難歲月中選擇再嫁,卻未料遇人不淑,倍受凌辱,險遭牢獄之災(zāi)。暮年時,膝下又荒寒,無子,無女。如此,這黃昏晚來的秋雨,也便更助了她亂世里四處奔波輾轉(zhuǎn)、天涯倦客般的凄惶。此中的悲情與傷意,真真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真真“凄凄慘慘戚戚”,真真不是一個“愁”字可了得的,亦不是生活在安穩(wěn)現(xiàn)世里、擁夫抱子的人所能知曉懂得的。
易安出生詩禮之家,自幼聰敏,詩詞、文賦、書畫、音律無所不通,是古來難有極富才情的女詞人。然,文人自古多自負(fù)。蘇同炳著《古代名女人》一書中所摘《苕溪漁隱叢話》講易安講得甚好。其中說,易安雖對詞極有研究,但其才高氣傲,又真言無忌。她曾評說過柳永之詞,“雖協(xié)音律,而辭語塵下”;說張先、宋祁之詞,“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說晏殊、歐陽修、蘇軾之詞,總“不合音律”;說王安石、曾鞏作詞,“沒法句讀”,等等等等。蘇同炳說,易安所論各詞家之短長,雖見解獨到,卻因其犀利言辭,概惹惱了這些詩詞前輩們的門生弟子,遂在其境景窘劣時,才會有“再嫁張汝舟”之惡意誹誣。書中還一并例舉了清人俞正燮之著為佐證。蘇同炳還說,那些架誣之人的行為動機雖可鄙,然“在李清照自己,卻也不免有輕薄招尤之咎”。這言語中,分明流露一種同情,三分可惜,及更多對女詞人身名的澄清與維護。想來,這個蘇同炳倒不失為性情厚道之人。
其實,任誰于閱讀間隙,也該作細(xì)想,作為經(jīng)歷家國變故艱辛獨活的女人,面對歲月的冷酷、塵世的冷酷、生活的冷酷,再嫁亦是合理,不嫁也甚合情,兩者皆不過是她的路,婉轉(zhuǎn)曲折,終歸得走下去。后人于此,自該多些體諒,少些評斷才是,才好。
易安之詞,可謂自成一家,其辭藻疊切詞律優(yōu)美,讀來舒朗,上口又上心。記得念中學(xué)時,有位戴近視鏡的溫姓男老師講課講得非常好。有一次,他薄酒微醺,課堂上居然搖頭晃腦用古調(diào)唱授易安詞,聽得滿堂弟子不覺驚然、啞然、黯然。那中年男人就差撫琴捋須的齒中之音眸中之韻,盡將易安之詞的美妙完美詮釋。而今想來,也覺心醉、意醉,回味悠長。那是我所見之人中,最懂易安者。
易安之詞,像極她的生平遭遇,相比晚景中蒼涼沉郁之意境,其早期的一些作品倒多顯清新悠閑,漂亮得不得了。比如“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的《如夢令》,比如蹴罷秋千后“薄汗輕衣透”“襪刬金釵溜”的《點絳唇》,再比如那句酒醒晨曦?fù)眙牢雌饡r的“綠肥紅瘦”。念一念,就覺唇齒清幽口舌生爽,念一念,清照溫婉的小影,就浮浮動動若隱若現(xiàn),簡直美得要命。在這個深秋,讀著這樣好的閨言,想著那樣美的閨影,無雨,倒也罷了,若雨,竟覺少了些蕭勁,反倒多出些婉約來。(楊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