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于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柜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卑⒕G說道?!吧细咧袝r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里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卜干。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并不怎么樣?對不?”
“可以這么說。”我實話實說。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么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里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p>
“你這么說我就不懂了?!蔽艺f?!澳悄阍趺磿鲞@么有模有樣又正統(tǒng)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 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xiàn)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 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念初中三年級吧?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于是到新宿的紀伊國屋 去把最高級料理的烹飪書給買了回來,一字不差地完全照著做。包括選砧板、磨菜刀、殺魚、削木魚等等所有的一切。因為寫書的人是關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 關西菜了?!?/p>
“那今天做的這些菜,都是從書上學來的?”我驚道。
“后來我存錢,去吃了幾次正統(tǒng)的懷石料理,就把味道給記住了。我的直覺很靈的。盡管沒什么邏輯概念?!?/p>
“你真的很行呢!無師自通?!?/p>
“當時很苦哩!”阿綠嘆道。“因為家里的人對做菜是既不了解也不關心。根本不給錢買一把好菜刀或是鍋子什 么的,說是現(xiàn)有的就很不錯了。開什么玩笑嘛!那種又薄又鈍的刀子能殺魚嗎?我這么一說,他們又答說『那就別殺嘛!』我有什么辦法?只好趕緊存錢買利刀、鍋 子、杓子了。喂!你相信嗎?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會拼死命一點一滴地存錢買杓子、磨刀石、鍋子。而我身邊的朋友有了錢就可以去買漂亮的衣服、鞋子什么的。 很可憐吧?”
一面喝湯,我一面點頭。
“高一的時候,我好想要有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細細長長、可以做蛋皮的銅鍋。結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來買胸 罩的錢買了鍋子??烧鎵驊K的,害得我連續(xù)三個月都戴同一個胸罩哩!你相信嗎?晚上洗一洗,然后拚命地弄干它,早上再戴出門去。沒干的話可真是可憐哪!這世 上再沒有比戴一件還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憐的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呢!而且想起來都是為了那個鍋子?!?/p>
“說的也是?!蔽倚Φ馈?/p>
“所以當我母親過世時,我還真松了口氣!雖然這么說很對不起她,可是從此以后,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現(xiàn)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說是一應俱全!因為我父親從不過問家里的支出狀況。”
“你母親什么時候過世的?”
“兩年前?!彼喍痰卮鸬馈!笆橇?。腦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頭,后來整個人變得傻傻的,只靠藥物 維持生命,但仍舊沒死,最后幾乎可說是安樂死哩!該怎么說呀!那算是死得很慘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著累得要死,家里也用盡所有的積蓄。打一次針要兩萬 塊錢,又要幫忙照料這個那個的。我也因為照顧她,沒辦法好好看書,才當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嘆了口氣?!霸秸f越難過了。 怎么會說到這兒來的?”
“從胸罩開始說起的吧!”我說。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阿綠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后,肚子就很撐了。阿綠吃的沒有我多。她說一邊做菜,自己也一邊跟著飽了起來。吃過飯,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包萬寶路,用火柴點了一根抽。然后又將插著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
“插在這兒好看吧!”阿綠說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里去了。這樣看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是才剛從河邊摘了水仙回來,順手就插在玻璃瓶里呢!”
“是從大冢車站前的河邊摘來的?!蔽艺f。
阿綠咯咯地笑了起來?!澳阏媸莻€怪人呀!可以板著臉開玩笑?!?/p>
阿綠托著腮,將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丟進菸灰缸,然后用力地將它捻熄。被煙給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動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說。“你那樣像個樵婦。不要強去捻熄它,要從旁邊慢慢地捻。這樣 才不會弄得臟兮兮的。像你那樣就太難看了。還有,無論如何,煙不能從鼻子出來。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塊兒吃飯時,大概也不會聊什么三個月都穿同一件胸 罩的事吧!”
“我是樵婦呀!”阿綠搔搔鼻子說道?!霸僭趺礃右哺呱胁黄饋?。有時候會故意開開玩笑裝模作樣的,可是骨子里就是學不來。還有什么話要說的?”
“萬寶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