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房 供圖/中共自貢市大安區(qū)為宣傳部

三多寨,自貢鹽商的“私人定制”

文/劉小房 供圖/中共自貢市大安區(qū)為宣傳部

南門

川南自貢，秋日里天高氣爽。自內(nèi)宜高速一路向南，低山丘陵與河流水塘漸次相連，滿眼都是喜人的綠色。高出人頭的包谷田方塊齊整，低矮蔥郁的大豆鑲嵌在大地隨意的角落。樹木密集相連之所是起伏的山巒；柑橘飄香、竹林簇擁的低平之處則多是人煙輻輳的村落。然而臨近大安區(qū)，一處高出地面八十米左右的山頂卻石墻高聳、壁壘森嚴，暮色里華燈初上、屋舍儼然，遠遠望去仿佛天上的街市。

這山叫?？谏?，山頂上的是國家級傳統(tǒng)村落三多寨。三多寨位于內(nèi)江威遠和自貢富順縣、大安區(qū)三縣（區(qū)）交界處，銀（川）昆（明）與蓉（成都）遵（遵義）兩條高速在其南約五公里處交會，向東又毗鄰沱江，自古以來就交通便利。但?？谏侥细弑钡土帜久ⅲ厦嬗幸粭l逶迤向下的細窄山嶺外，其余三面均山崖陡峭，猶如斧削刀劈，營建聚落實屬不易。走進三多寨，人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是一百多年前自貢鹽商們?yōu)樽陨怼八饺擞喼啤钡奶一ㄔ础?/p>

①木雕

②佛祖寺

因鹽成邑的后起之秀

沿牛口山南面的小道而上，經(jīng)過四百多級石階，一座由砣石高砌的城垣逐漸在眼前完整呈現(xiàn)。城垣順山勢起伏，大半已被歲月磨礪成灰黑色，加上綠樹或藤蔓的不時侵蝕，若不是女墻的凹凸相連，真讓人感覺這是天然形成的銅墻鐵壁?；仡^張望，腳下不足兩米寬的石階顯得更加窄小。一個轉(zhuǎn)身，高約四米的弧形城門已在近前。

入城門，仿佛瞬間穿越了時空，來到了百年前的富商大賈的私家園囿。從南門到北門一千多米長的石板大路旁皆是氣派的公館、雅致的庭院和聯(lián)排相接的門面店鋪。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房屋彼此相連，依山就勢，造就了曲線優(yōu)美的街巷空間。放慢腳步細細觀賞，只見穿斗抬梁的老式屋舍鱗次櫛比，青石板古街平坦悠長。這些房屋多為兩面斜坡的懸山屋頂，屋脊上常有飛禽走獸的磚雕，屋檐深長上覆青瓦。屋室以粉墻或灰墻立面，素凈淡雅，實用耐看。不少建筑向內(nèi)進深多重，形成三合院、四合院或更大型院落，正屋皆高大軒敞，配以石階木柱，青磚鋪地，側(cè)屋客房亦小巧雅致，門楣窗棱甚或山墻石墩都有雕花紋飾，或松竹梅蘭，或戲文場景。徜徉其中，令人流連忘返。

我們知道，鹽是人體必需的化學物質(zhì)，早期人類的歷史就是逐鹽而居的歷史。在古代中國，因鹽成邑的記載很多，如《天平廣記鈔》記載道：“陵州井（今眉山仁壽縣），后漢張道陵所鑿，周回四丈，深五百四十尺。置灶煮鹽，一分入官，二分入百姓家。因利聚人，因人成邑?！弊载曌怨乓詠矶际菄抑匾柠}業(yè)基地，也是一處典型的“因鹽而生，先礦后城”的資源型城市，史冊上有名有姓的鹽井就多達一萬三千多口。自貢也曾因此而云集天下富商，成為中國西南最富庶的城市之一。

自東漢時富世井、大公井的名揚四海，到清末的“川鹽濟楚”，鹽都自貢吸引的不僅是蜂擁而至的鹽商，更是全國性優(yōu)質(zhì)物資、信息、文化與人員的匯聚。從市鎮(zhèn)聚落的地理分布來看，自貢古村落的形成、興起和存續(xù)都與鹽業(yè)的開采、運輸?shù)扔兄懿豢煞值年P(guān)系。其諸多早期聚落要么瀕臨古鹽井，要么位于井鹽出川的古道旁。與平坦處的動輒千年歷史的市鎮(zhèn)不同，?？谏缴系娜嗾越ǔ芍两駜H有一百多年，堪稱自貢因鹽成邑的后起之秀。

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太平軍自武漢出發(fā)，水師戰(zhàn)船萬余艘，長驅(qū)而下攻陷南京。清朝大半江山不保，長期依賴淮鹽的兩湖等地“鹽荒”日甚，為此清政府敕令川鹽濟楚。自此，川鹽的市場更為廣闊，川籍鹽商亦是賺得盆滿缽滿。但與此同時，清廷的腐敗統(tǒng)治令川滇地區(qū)的民變不時爆發(fā)，讓鹽商們深刻感受到亂世求生的不易。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自貢鹽商李振亨多次尋訪營建堡寨的理想地點，最終選擇了牛口山。此山不僅形勢險峻、易守難攻，而且山頂平闊又水源充足，李振亨遂決心在此經(jīng)營村寨以求自保。經(jīng)過八年修筑，一座攻防兼?zhèn)洌瑑?nèi)有600畝良田的準軍事村寨拔地而起，成為川南最具特色的鹽商村落。村寨修成后，取“多福、多壽、多男子”之意的三多為寨名。

在三多寨，建筑大都以“堂”命名?！墩f文解字》曰：“堂，殿也?！碧玫谋疽馐歉叱鲆话惴课莸幕蚴怯糜诩漓肫砀５牡钐?，以“堂”命名寨內(nèi)房屋，體現(xiàn)了鹽商對自己居住空間的文化拔高。從現(xiàn)存的院落來看，中式大瓦房居多，有陶淑堂、桂馨堂等十處；完全西式洋房有一福堂、寶善堂兩處；中西結(jié)合式有雙新堂、凝善堂等十八處，占比率最高；另有早期寺廟佛祖寺等宗教建筑兩處。或許正是由于形成聚落的時間較晚，加上大鹽商們財大氣粗又見多識廣，三多寨得以融匯各地建筑技藝，在這?？谏巾斣炀土孙L格奇異的建筑樂園。

③春染三多寨 攝影/楊遠華

④三多古寨

“筑巢引鳳”的地產(chǎn)開發(fā)

三多寨的創(chuàng)始者李振亨祖籍江西，清初時其先祖李本齊由贛入川，移民至今自貢自流井一帶。據(jù)李振亨的后人李一宣先生回憶，振亨年幼家貧，為求生計與弟弟振修一同在鐵匠鋪當過學徒。經(jīng)過勤學苦練，二人習得一身鐵爐錘鍛農(nóng)具尤其是鹽井鑿頭的好本領(lǐng)。出師后，兄弟倆同心協(xié)力，憑借著誠實守信和勤勉刻苦，從開鐵匠鋪到挖鑿鹽井，經(jīng)過數(shù)年打拼，逐步成為自貢鹽場上的“四大家族”之一。以鹽致富的李振亨隨即展開資本運作，先后在“富順縣境內(nèi)大山鋪一帶，以及仙灘、何市、瓦市、內(nèi)江地界、威遠地界，置買田土，最終擁有大小地方一百多股，共收租七千擔以上”（李一宣《李氏家族史料》）。

如果說以地收租是當時鹽商資產(chǎn)保值升值的普遍做法，那么筑巢引鳳、坐地起價的地產(chǎn)開發(fā)則只能是“頗知世情，且深諳營生”的李振亨的專利了。

清朝中后期，隨著太平天國運動的蓬勃發(fā)展，清廷統(tǒng)治受到嚴峻挑戰(zhàn)。如何能在愈加動蕩的時局中保護這些來之不易的龐大家產(chǎn)，不正是每一個富商大賈絞盡腦汁的所在嗎？洞悉到這些的李振亨一定心里暗自高興，只要能選定合適的地方安營筑寨，高筑墻廣積糧。這樣不僅能優(yōu)先保全自己的家財，還能將寨中土地高價出售，可謂一舉多得。李振亨出身草根，早年混跡社會底層，對自貢一帶的情況相對熟悉。他在走訪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谏讲粌H陡峭，更重要的是山頂北部水源充沛?！豆茏印吩唬骸胺擦?非于大山之上,必于廣川之下,高勿近阜而用水足,低勿近水而溝防省?！备咛幹切拚钪匾氖且兴?。寨子的地點確定下來后，接下來最重要就是營建資金的籌措。依照李家當時的家底，拿出十幾萬兩白銀不成問題，但超前的“融資”意識促使他竭力邀請了自貢另外兩大鹽商，自己的妹夫顏昌英及好友王克家三方共同出資，以達到“以其兩家極有聲望和勢力，故利用其招來者”的目的。

咸豐三年，三多寨開建，李振亨一人獨任監(jiān)修。清代劉景伯的《枕經(jīng)堂雜著》記載道，營建“作費十余萬金，咸豐十一年工竣”。據(jù)文獻記載，寨成時“廣三百丈，長四百丈，周一千三百丈，內(nèi)有田四百畝，石墻高約三丈，廣八、九尺；寨子四門各有樓，炮臺垛口二千五百五十五，傍西筑內(nèi)墻三百六十丈，高廣如之，皆以石?！蔽覀冸m無緣看到三多寨新建成時的雄姿，但今天基本完整的綿延四公里的老城墻仍能令人震撼。就在三多寨竣工的前一年，自云南起事的農(nóng)民軍李永和、藍朝鼎攻入川南，于自貢多地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卻不成想面對三多寨一籌莫展，策馬而過。據(jù)史料記載，“咸豐十年正月，李逆竄自流井，遠近居民先后扶攜至者千余家，賊不敢犯。九月，據(jù)牛佛渡，四出鈔掠淫殺，寨獨無恙。辛酉八月，賊經(jīng)寨下，憚險不敢攻”。三多寨頓時名聲鵲起，成為四里八鄉(xiāng)富人心中理想的“桃花源”。

隨著遠近富戶陸續(xù)來寨內(nèi)買地造屋，短短幾年內(nèi)原來僅有李、顏、王三家豪宅矗立的三多寨，一時高門廣廈竟櫛比鱗次于東西南北之間。村寨中亦逐漸出現(xiàn)了“集中連片，相生相連”的一百多處建筑群落（現(xiàn)存三十多座）。李振亨順勢將南寨門一處小小的七星廟予以擴建，增加幾重殿閣與戲樓。戲樓正對的南北向大街再增一百余間店鋪，形成了“生產(chǎn)、行商、手工行業(yè)具備、五匠齊全；牛羊豬市、雞牲鵝鴨柴炭菜蔬，米行當鋪、雜貨攤壩”等俱全的商業(yè)街市。當時每逢農(nóng)歷三、六、九趕場，一時間“十里之遙聞聲響，南門坡上趕集聲”。李一宣先生回憶說：“當時入寨住戶，多數(shù)富裕，少有貧困之家?！痹谧钶x煌時期（民國初年），三多寨曾控制著內(nèi)江、威遠、富順3縣一半以上的土地，每天挑進寨里的租銀就達10多擔。由于資料的匱乏，我們無法獲悉三多寨內(nèi)地產(chǎn)交易產(chǎn)生的具體信息。但從“先后保全士女以二十萬計，捍衛(wèi)資糧以數(shù)百萬計，為全縣寨堡之魁”的記錄來看，這無疑是成功的地產(chǎn)開發(fā)。

桂馨堂、陶淑堂、知足堂、思永堂遠景

自貢鹽都的民國記憶

時光流逝一如白駒過隙，三多寨北門附近的李陶淑堂卻依然矗立。這座院落原為李振亨、李振修兄弟共有，是三多寨最早落成的建筑群之一。清代著名書法家，時任四川學政的何紹基曾欣然為其書寫楹聯(lián)“池邊鼓瑟游魚聽，柳外敲棋睡鷺飛”。李陶淑堂左側(cè)為思永堂，這是李振修自建的府邸。當年兩堂之間互通互聯(lián)，往來自如。兩堂附近還有知足堂、葆光堂等李家后人院落的殘跡，不過大多形制已經(jīng)被破壞，粉墻黛瓦的老屋變作水泥混凝土二層小樓，堂前的匾額早已褪色不清。唯李家長房退思堂現(xiàn)已騰空，原貌得以留存。這座位于東門附近寨墻邊的大屋立面五間，大門兩側(cè)的朱紅高大立柱已漆色斑駁，弧形石門上的百鳥朝鳳的雕刻仍清晰可辨。步入后花園，遠眺北面的連綿山峰，但見暮色里炊煙橫浮在峻嶺之上，高低參差屋頂上幾只歸巢的倦鳥在停歇，這應(yīng)與三多寨最繁盛時的景象無異。

在三多寨，被歷史著墨最多的李家院落要數(shù)“敬善堂”，它是李振亨的孫子李敬才所建。李敬才精明能干，是李家中興的代表人物。他不僅是當時自貢自流井鹽巖井公司的主要創(chuàng)辦人和股東，還曾擔任川軍名將劉湘的鹽稅提款處處長，在整個自貢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敬善堂是一座三層西洋風格的建筑，由于臨近寨邊，且高大華麗，惹得不少名人登臨觀賞。據(jù)說劉湘本人親臨時都曾感嘆：“此宅何以如此壯麗？”1952年自北京來四川參加土改工作的沈從文先生也曾被這洋房所吸引，留下了“突然一座三層洋樓出現(xiàn)在古木蔥蘢的崖上，基座高出墻頭，一二兩層圍著羅馬式連拱廊清晰可辨”的深刻印象。解放后敬善堂先后成為鄉(xiāng)政府駐地、幼兒師范校舍和三多寨初中辦公樓。由于年久失修，敬善樓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已成危房，后被拆除，原址上建了三多寨中學的教學樓。

歷史上，李、顏兩家互為親家超過七輩，距離李陶淑堂右邊最近的另一處超大型院落自然屬于顏家。顏家府邸叫顏桂馨堂，占地超過15畝，院落三進四重，左右對稱，修建也極為奢華。說起顏家，那也是自貢鹽商中的翹楚。這一家族自雍正年間從廣東海豐移民入川，經(jīng)過約一百年奮斗，至第五代顏昌英時已經(jīng)在自貢多地擁有鹽井140眼，經(jīng)營著兩個大鹽號。并在漢口、宜昌、重慶、涪陵等地設(shè)有分號，其財富用日進斗金形容一點不為過。民國年間的《富順縣志》說顏昌英“孝友性成，敬禮師儒，多濟人利物，費金巨萬無吝。修筑三多寨，捍衛(wèi)井廠，出力斡旋，群推厚德。復修集生砦于威遠之呂仙巖，保全凡萬余人?！?/p>

顏昌英晚年還將鹽成功輸送到貴州、湖南等偏僻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為川鹽銷售渠道的拓展作出了積極貢獻。1850年堂成之時，顏昌英取“桂子流芳”之意而栽種的兩株丹桂，今已老根盤錯，狀若巨傘，將這一院房屋統(tǒng)統(tǒng)蓋住。秋日里，每枝墨綠碩大的葉腋下簇擁著橙黃或亮紅的桂花，不必抬頭，那濃郁的香味都能將你醉倒。光裕堂、福善堂、同春堂等顏家后人屋舍也分列左右，靜靜訴說著一個逝去大家族的鹽業(yè)輝煌。

李、顏、王三家中，王家顯得低調(diào)而神秘，現(xiàn)存的史料中幾乎少見他們的影蹤。三多寨中現(xiàn)存有上下敦睦堂兩老宅隱匿于田園竹林深處，應(yīng)為當年王家所建，當?shù)厝艘喾Q這兩座老宅為等六堂或登祿堂。而王克家本人卻如同一個很大的謎，在世道滄桑中逐漸隱去，讓人無從可知。人們都說下敦睦堂為民國初期王克家的后人王兆奎所建，而王兆奎本人則在民國初年官至川軍師長，也曾是遠近赫赫有名的人物。

安懷堂是三多寨為數(shù)不多的西式洋樓，現(xiàn)已不存。但這里卻留存著“戊戌六君子”劉光第一段塵封的歷史印痕。安懷堂的主人名為劉舉臣，其早年在自貢自流井一帶開藥鋪為生，后經(jīng)營鹽業(yè)，致富發(fā)家后在三多寨購置房產(chǎn)安家落戶。一個偶然的機會，劉舉臣在當時富順知縣陳錫鬯推薦下認識了才華橫溢但家境清寒的劉光第。二人雖年齡相差二十幾歲，但彼此欣賞，很快連宗認親成為忘年交。劉光第赴京之前常于三多寨劉舉臣處來往，赴京后亦受其資助，二人友情甚篤，被人們傳為佳話。1981年安懷堂拆除時就發(fā)現(xiàn)了劉光第為劉舉臣夫婦撰寫的《誥封奉政大夫劉公舉臣六十暨配黃宜人五十壽序》石碑，碑文共一千多字，表達了劉光第對劉舉臣夫婦的敬重，也抒發(fā)了對變法的悲觀情緒和憂心國家民族安危的情懷。碑文通體顏體楷書，字跡遒勁張弛有度，是研究劉光第思想的重要歷史文獻。

抗戰(zhàn)期間，馮玉祥將軍曾評價說：“高門大姓聚居的三多寨，竟始終堅持杜絕娼妓、煙館、賭場等污穢場所的開設(shè)。”

從一座默默無名的牛口山到聲名遠揚的三多寨，這期間不過數(shù)十年。但三多寨里曾出入的人物和故事卻以各種形式印刻在自貢、川南的歷史片段中，給后人提供了一份獨特的文化記憶。（責任編輯/凌云 設(shè)計/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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