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供羅
(昆明學院人文學院)
《原道》作為《文心雕龍》首篇,在全書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該篇的主旨是“文原于道”,而所原之道究竟屬于哪家哪派,也涉及《文心雕龍》全書的指導(dǎo)思想。學界關(guān)于《原道》篇的研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已經(jīng)取得豐碩成果。不過,從“依經(jīng)立義”來解讀《原道》,仍然是一個新穎的角度。
紀昀曾對《原道》篇做如下評語:“自漢以來,論文者罕能及此。彥和以此發(fā)端,所見在六朝文士之上。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體之尊,所以截斷眾流?!奔o昀的評價非常準確。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貫道,來源涉及荀子、韓愈、柳宗元、周敦頤等大儒,雖然說法不一,其實質(zhì)沒有多大差別,都是把文章作為表達宣揚倫理道德的工具,主張文章為政教倫理服務(wù),這是“當然”之事,即理所應(yīng)當之事;而文章產(chǎn)生于天地自然之道,這是指出了文章的本原,劉勰揭示了這一根本而不計較于細枝末節(jié),在《文心》開篇就揭示了文的尊貴地位,所以劉勰的確比六朝文士高出一截。
劉勰“文原于道”的理論主張明顯有著“依經(jīng)立義”的理論建構(gòu)方式。筆者試跟隨《原道》篇的論證過程,適時地指出其中的“依經(jīng)立義”之處,以顯現(xiàn)理論建構(gòu)過程中“依經(jīng)立義”的具體情形。
文章開篇即設(shè)問“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文”作為一種“德”是非常偉大的,它應(yīng)該是和天地同時產(chǎn)生的吧?“文之為德”的句式與《論語·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以及《禮記·中庸》“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極為相似,突出“文”之“德”大。
天地產(chǎn)生就具有文采,“麗天之象”與“理地之形”即天文、地文,都是“道之文”,都是“道”的表現(xiàn)。這顯然與《周易·系辭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思想一致。
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
“兩儀”指天地,語出《周易·系辭上》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三才”指天地人,語出《周易·說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薄疤斓刂摹币徽Z雖可見于《周易·復(fù)·彖》 “復(fù),其見天地之心乎”,其意義卻與《禮記·禮運》所云“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更相切合,即“天地之心”就是指作為天地人“三才”之一的“人”。劉勰借用五經(jīng)(尤其是《周易》)中的“兩儀”“三才”“天地之心”等語匯,意在突出人的地位,從而為下文論述“人文”的重要性奠定基礎(chǔ)。人是“三才”之一,聚焦天地靈氣,是萬物的精華,天地的心靈?!靶纳粤?,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一旦產(chǎn)生就有語言,有了語言就會使“文”得到顯明,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天地人都自然有文,劉勰再觸類旁通。
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龍鳳”“虎豹”“云霞”“草木”都自然有“文”,此謂“形文”;“林籟結(jié)響”“泉石激韻”,此謂“聲文”。正所謂“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自然的形文、聲文尚且“郁然有彩”,作為“有心之器”的人,怎么能沒有文采呢?
此段論述也有不少“依經(jīng)立義”之處?!吨芤住じ铩肪盼逑筠o“大人虎變,其文炳也”,上六象辭“君子豹變,其文蔚也”,正是“虎豹以炳蔚凝姿”的來源?!吨芤住ば蜇浴酚醒浴百S者,飾也”;《尚書·湯誥》有言“賁若草木”,“草木賁華”的“賁”,義同“飾”,正是依經(jīng)立義?!坝行闹鳌钡摹捌鳌迸c《易·系辭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也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一方面,“形而上者”即是“道”,它超越具體形態(tài),是無形的道體;“形而下者”指具體有形的器用,是物質(zhì)的,是道之用。人為“有心之器”,有具體的形態(tài),是道之“用”。另一方面,說人是“有心之器”,也隱含有這樣的意思:人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所有的才能正是“人文”的體現(xiàn)。所以才說“有心之器,豈無文歟?”
論述人文與天地并生之后,劉勰論述了最初的“人文”——人類文明早期的神秘符號。“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弊钤绲娜宋氖加谔珮O,八卦最早闡明神秘的道理?!扳覡蕻嬈涫?,仲尼翼其終”,伏羲開始畫出易經(jīng)卦象,孔子幫助完成“十翼”?!扳覡蕻嬈涫肌敝糕覡拮畛踔谱靼素?,其具體情形記于《周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薄爸倌嵋砥浣K”,指的是孔子為輔助《周易》而作“十翼”,“謂《上彖》 《下彖》 《上象》 《下象》 《上系》 《下系》 《文言》《序卦》《說卦》《雜卦》也”?!岸肚贰独ぁ穬晌?,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周易》的開頭的兩卦也是最重要的兩卦,即乾卦、坤卦,“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飾以為《文言》”,“《文言》,文飾卦下之言也”(《文言》是有文采的“言”),言語有文采,正是天地的靈氣啊。
在這一段話中,劉勰依據(jù)與《周易》有關(guān)的典故(“十翼”“乾文言”“坤文言”)以及經(jīng)義原文(“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由太極八卦說到十翼,再具體說到十翼中的《文言》,依經(jīng)立義,得出結(jié)論:言語的文采是天地靈氣的表現(xiàn)。劉勰由具體特指的《文言》有文采而擴展泛化到所有的“言語”都有文采,其背后的運思路徑還是“依經(jīng)立義”。
最早的“人文”除了伏犧所創(chuàng)、孔子所贊的八卦、《周易》外,還有顯示天地“神理”的河圖洛書?!叭裟恕逗訄D》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p>
“河圖洛書”之事,《周易·系辭上》有談及:“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笨追f達正義:“孔安國以為《河圖》即八卦是也,《洛書》則九疇是也。”《洛書》即是《洪范》九疇,為大禹治水所用,《尚書·洪范》“天乃錫禹《洪范》九疇也”有明確記載,爭議不大;但“《河圖》即是八卦”一說,似與上文所引《周易·系辭下》關(guān)于伏犧創(chuàng)立八卦的經(jīng)過相矛盾。伏犧創(chuàng)立八卦是仰觀俯察、遠近取象的結(jié)果,并不是直接從《河圖》而來。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對《原道》篇贊語“龍圖獻體、龜書呈貌”的解釋或許可以為此提供啟發(fā)。李認為:“龍圖獻體:言河龍負圖,獻出八卦的雛形;龜書呈貌:言洛龜背書,呈現(xiàn)九疇之概貌?!边@就可以設(shè)想,《河圖》并不是八卦本身,而是提供了八卦的雛形;伏犧在此基礎(chǔ)上再仰觀俯察、遠近取象從而創(chuàng)立八卦。
“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版之華”兩句互文見義,玉版金鏤的實而華,丹文綠牒的華而實,誰在主宰?也是神秘的“理”??!由“亦”字來看,劉勰是把河圖、洛書、八卦都看作是神理的啟示,從產(chǎn)生的先后來看,“《河圖》孕乎八卦”,則河圖早于八卦,“《洛書》蘊乎九疇”,九疇為大禹治水所用,大禹晚于伏犧,則八卦又早于《洛書》。不過,緯書《尚書中候握河紀》 “河龍出圖,洛龜書威,赤文綠字,以授軒轅”,把《河圖》 《洛書》兩部神秘的“天書”都歸于黃帝,不涉及伏犧、大禹,這又與《周易》《尚書》的有關(guān)記載相矛盾。盡管劉勰認為“經(jīng)足訓(xùn)矣,緯何豫焉”(《正緯》),但劉勰改“赤”為“丹”,曰“丹文綠牒”,不難看出,劉勰在“依經(jīng)立義”之時,也受到了緯書某種程度的影響。
劉勰接著簡述了人文發(fā)展史:唐堯、虞舜、益稷、夏禹、周文王、周公旦、孔子,他們在中華民族的早期人文發(fā)展中做出巨大的貢獻,基本上都成了儒家尊奉的圣人。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曰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fù)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繼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yīng),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此段文字之中,也有八處明顯的“依經(jīng)立義”。
一、鳥跡代繩。《周易·系辭下》:“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笨装矅渡袝颉芬嘣疲骸肮耪叻鼱奘现跆煜乱?,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由是文籍生也?!兵B跡,即指書契?!吨芤住繁砻鳌傍B跡代繩”的是圣人伏犧??装矅渡袝颉凡粌H認為伏犧以書契代替結(jié)繩紀事,并且認為八卦和書契都是伏犧所創(chuàng)造。不過,關(guān)于“蒼頡造字”的傳說也早有流傳。戰(zhàn)國時期的荀子在《荀子·解蔽》篇有言:“故好書者眾矣,而蒼頡獨傳者,壹也?!保ㄒ饧丛熳肿鲿娜撕芏?,只有蒼頡的字流傳下來了,因是蒼頡專精于此。)《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也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也持“蒼頡造字”之說:“黃帝之史蒼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作書契?!眲③谋救艘舱J可“蒼頡造字”之說,《文心雕龍·練字》說:“夫爻象列而結(jié)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庇纱丝梢?,劉勰關(guān)于“蒼頡造字”的說法源出《荀子》《呂氏春秋》,但“鳥跡代繩”一事則明顯依從于《周易》《尚書序》等儒家經(jīng)典。
二、“炎皥遺事,紀在《三墳》”?!把装偂保秆椎凵褶r(nóng)氏,太皞伏犧氏?!度龎灐?,專門術(shù)語?!蹲髠鳌氛压辏骸埃ǔ┳笫芬邢嘹呥^,王曰:‘是良史也……是讀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倍蓬A(yù)注:“皆古書名?!笨装矅渡袝颉吩疲骸胺鼱?、神農(nóng)、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薄吨芏Y》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鄭玄注:“楚靈王所謂《三墳》 《五典》也?!睆乃牧蟻砜?,《左傳》正文、《尚書》孔安國序、《周禮》鄭注都提到了《三墳》,指的是伏羲、神農(nóng)、黃帝(三皇)之書。這是儒家典籍中一個專門術(shù)語,指的是遠古時期的人文典籍。
三、“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源出《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功成也。煥乎,其有文章?!笨鬃訉Q詧?,而歷來堯舜并稱,故此連及舜。
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此事記錄在《尚書·益稷》篇。“元首載歌”指虞舜所唱之歌:“肱股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边@首歌吟詠出了舜的情志。伯益和后稷陳述謀議,開啟了陳言的風氣?!渡袝ひ骛ⅰ酚碓唬骸胺蠹{以言,明庶以功,車服以庸?!鄄粫r,敷同日奏罔功?!比舻叟e賢臣,陳布其言而納受之;以功之大小顯明眾人之能;賜以車服,表其功之所用?!舻塾贸挤钱敚瑒t遠近布同而日進于無功。
五、“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毕暮笫瞎冇涗浽凇渡袝び碡暋罚骸坝韯e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胖葚?,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瓥|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贝笥韰^(qū)分九州區(qū)界,依據(jù)土地實際確定各地貢賦。各地的山川河澤都得到疏通治理,四海之內(nèi)會同京師,九州同風,六府(具體內(nèi)容見下文)之事大力修治。禹功盡加于四海,故堯賜玄圭以彰顯之,向天告以功成?!熬判蛭└琛币娪凇渡袝ご笥碇儭?。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九序”的具體所指在《左傳》里有確切說明,“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可見,劉勰用“九序惟歌”來贊頌大禹是依《尚書》《左傳》而立義。
六、“文王患憂,繇辭炳耀”。此本《周易·系辭下》而為言?!啊兑住分d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
七、“公旦多材,制詩緝頌”?!渡袝そ鹂g》:“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睋?jù)《毛詩·豳風·七月序》,《七月》為周公所作;據(jù)《尚書·金縢》,《鴟鸮》周公所作;另據(jù)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小雅·常棣》 《大雅·文王》 《周頌·清廟》《時邁》,并周公所制。
八、對孔子的無上贊頌?!爸练蜃永^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yīng),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薄敖鹇暥裾瘛闭Z出《孟子·萬章下》:“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薄睹献印吩趧③闹半m不在“經(jīng)”之列,但孟子曾受業(yè)于孔子后人子思之門人,而且以孔子的繼承者自居,《孟子》繼承孔子的學說而有所發(fā)展,故也將其看成是“經(jīng)”?!澳捐I起而千里應(yīng)”乃合《周易》《尚書》《論語》《周易》而為言。“木鐸”最早來自《尚書·胤征》:“遒人以木鐸徇于路?!笨装矅鴤鳌澳捐I,金鈴木舌,所以振文教?!睂⒖鬃优c木鐸聯(lián)系起來則見于《論語·八佾》:“儀封人出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笨装矅⒃唬骸把蕴鞂⒚鬃又谱鞣ǘ纫蕴柫钣谔煜隆!薄吨芤住は缔o上》:“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yīng)之,況其邇者乎?’”“木鐸起而千里應(yīng)”正是指孔子文教隆盛,影響廣播?!跋淞鞫f世響”中的“席珍”是“席上之珍”的縮略,此典故來自于《禮記·儒行》:“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敝苷窀Α段男牡颀堊⑨尅氛J為,“席珍”指席位上的珍寶,指儒家所倡導(dǎo)的修身治國的理論。此論似可商榷。從原文出處來看,“席上之珍”應(yīng)該和“夙夜強學”構(gòu)成一個喻體和本體的關(guān)系,是指博聞強記的學識、文獻、典故等而并非指儒家倫理。就《原道》篇此段而言,前面提到“雕琢情性,組織辭令”,詹鍈認為“雕琢性情”,指修身言;“組織辭令”,指修辭言,此論甚為有理。所以,“木鐸起而千里應(yīng)”贊揚孔子的儒家倫理教化深廣,側(cè)重修身的道德層面;“席珍流而萬世響”則贊揚孔子的文章學識廣博,側(cè)重修辭的“文章”層面。至于此后的“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則又合論孔子的道德文章足與天地同光,可收啟聵振聾之功。綜合來看,劉勰對孔子的評價涉及三個方面:“夫子繼圣,獨秀前哲”表明其獨一無二的地位;“金聲而玉振”表明其思想價值——儒家思想之大成;“木鐸起而千里應(yīng),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表明其道德文章的深遠影響。
以上可知,劉勰對歷代賢圣的人文功績的評述多依經(jīng)而立義,所依據(jù)之經(jīng)典則包括《尚書》《周易》《禮記》《左傳》《論語》《孟子》等。
劉勰對人文發(fā)展史作出簡要描述后,總結(jié)出了兩條規(guī)律,第一條是“神理設(shè)教”的途徑與結(jié)果?!吧窭碓O(shè)教”的總途徑是“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具體而言則是“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渡袝ご笥碇儭酚小叭诵奈┪?,道心惟微”,《周易·觀·彖》有“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此正是劉勰“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的依據(jù),也是贊語中“道心惟微,神理設(shè)教”在經(jīng)典中的出處?!叭∠蠛鹾勇澹瑔枖?shù)乎蓍龜”來源于《周易·系辭上》:“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映鰣D,洛出書,圣人則之。”“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由《周易·賁·彖》“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簡化而來?!吧窭碓O(shè)教”的結(jié)果是“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意”?!皬浘]”語出《周易·系辭上》“《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彝憲”語出《尚書·冏命》“永弼乃后于彝憲”,“彌綸彝憲”即“制訂出包舉一切的常法”?!吨芤住ふf卦》有“發(fā)揮于剛?cè)岫场薄ⅰ吨芤住は缔o上》有“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發(fā)揮事業(yè)”即從此整合而來??偟膩碚f,“神理設(shè)教”可以取得偉大的功績。這也證明了“文德”之偉大。
劉勰從人文發(fā)展史中總結(jié)出的第二條規(guī)律是“道”“圣”“經(jīng)”三者的關(guān)系——“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這正是《原道》篇的主旨所在。筆者認為,在此句之后,還可以再補充一句——“民因文而效教”。圣人最早領(lǐng)悟大道并通過文章(主要是經(jīng)書)表達出來,普通老百姓無法直接領(lǐng)悟大道,卻也可以學習經(jīng)典進行仿效(即贊語所云“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從“道”“圣”“經(jīng)”“民”的聯(lián)系來看,“文”確實具有偉大的功德。所以,劉勰總結(jié)說“《易》曰:‘鼓天下而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這是“依經(jīng)立義”的一個典型例子,先舉出經(jīng)典出處(《周易·系辭上》“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再順著經(jīng)義進行發(fā)揮:文辭之所以具有鼓動天下的力量,就是因為它是“道之文”,是“道”的體現(xiàn)?!断缔o上》的“辭”指“卦爻辭”,卦爻辭既為揭示吉兇得失,則其義足以鼓動天下,使人奮發(fā)振作,這是“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的本來意思,劉勰“依經(jīng)”而“立義”,將“辭”由專指的“卦爻辭”變?yōu)榉褐傅摹拔霓o”,并且指出“文辭之所以能鼓動天下”,就因為它是“道”的體現(xiàn)。這是對文章開頭所說“文之為德也大矣”的呼應(yīng)。這樣,劉勰就確立了“文”的崇高地位。
原道論所原之“道”到底屬于哪家哪派,學者們眾說紛紜。正如馬宏山所說,如果把許多對“道”的說法加以羅列,則有黃侃、劉永濟的自然說;范文瀾的儒家圣賢之大道說;陸侃如的儒家說;楊明照的三才說;郭紹虞的自然之道和儒道不矛盾說;黃海章的自然之道和圣人之道不能等同說;劉綬松的自然法則說;周振甫的道家說;曹道衡的儒佛調(diào)和說;寇效信的神秘的超自然的存在說;還有畢萬忱的自身的規(guī)律說,以及邱世友的自然而然說等等。馬宏山本人則主張“以佛統(tǒng)儒,佛儒統(tǒng)一”。此外,周汝昌認為劉勰之道就是《易》道,亦即魏晉以來,以王弼為代表的融合老、易而為一的易道。張少康提出劉勰思想“是以儒為主,而又兼通佛道的”。李建中認為劉勰是“文師周孔、道法自然、術(shù)兼佛玄”。張國慶認為,“以道家之‘道’開篇,以儒家之‘道’終結(jié);以至上、形上、神秘的道家本體之‘道’為‘文’立基立極,以現(xiàn)實的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圣人之‘道’作為‘人文’的實際楷范標則,以《周易》作為連接融通道儒或說由道入儒的橋梁,這就是《原道》篇的精義之所在,也是它的內(nèi)在邏輯之所在?!笨傮w看來,把“道”僅僅理解為某一家某一派的道,似乎是不可取的;而把《原道》之“道”看作有多種思想來源則是多數(shù)人的意見。
筆者認為,《原道》之“道”屬于融道儒兩家為一爐的易道?!兑住返婪浅L厥猓袃煞N形態(tài):“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器合一”的《周易》既可看作是最神秘最深奧的哲學,也可以看作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政治學、倫理學?!对馈菲瑯右搀w現(xiàn)了《易》道的“形上”“形下”兩種性質(zhì)?!对馈菲_頭兩段所說的“天文、地文、人文”屬于形而上層面,或稱之宇宙本體之道。此后的幾段文字中,無論是“人文史”的考察,還是“神理設(shè)教”的途徑與結(jié)果,或是“道”“圣”“經(jīng)”之關(guān)系,都可以看出劉勰已經(jīng)將形而上的哲學本體之道轉(zhuǎn)換為形而下的政治倫理之道——儒家倫理之道。贊語中的“光采玄圣,炳耀仁孝”更是明白地點出了儒家倫理之道的核心內(nèi)容——“仁孝”。宇宙本體之道是第一位的,是“體”,儒家倫理之道反映宇宙本體之道,由圣人領(lǐng)悟而垂顯于經(jīng)書當中以教化民眾,是第二位的,是“用”。無論是形而上的宇宙本體之道,還是形而下的儒家倫理之道,都可以包含在《易》道之中。此外,從《文心》的開篇《原道》和結(jié)尾《程器》(《序志》是序言,不算真正的結(jié)尾)來看,劉勰也有一種由“道”而“器”、道器合一、體用結(jié)合的思路。這似乎也可以說明《原道》篇所原之道應(yīng)是《易道》。
另外,從“依經(jīng)立義”的角度看,《原道》“文之為德也大矣”的句式雖與《尚書》《禮記》相關(guān)句式相仿,但其主要的思想依據(jù)卻是《周易》。試從三個方面分析之。
首先,文章開篇所說幾乎全是《周易》的語匯,無論“麗天之象”“理地之形”,或是“仰觀吐曜,俯察含章”,或是“兩儀”“三才”“天地之心”,都是保留其在《周易》中的本義。
其次,文章的核心觀點是 “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因為這是“(古圣先王)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的結(jié)果,而“(古圣先王)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的思想,正與《周易·觀卦》彖辭“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的思想一致。
最后,文章結(jié)尾說“《易》曰:‘鼓天下而動者存乎辭?!o之所以能鼓動天下者,乃道之文也”,這明確表明其思想來源是《周易》。這里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周易》 “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的上一句是“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這兩句話要合起來理解:卦象能窮極深賾之“道”,卦爻辭能仿效天下之動使人知得失,所以,“卦”“辭”都是“道”的外顯,是“道”之“文”。第二,“辭之所以能鼓動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將“辭”由專指的“卦爻辭”轉(zhuǎn)換成泛指的“文辭”,但“道之文”的意蘊卻仍保持不變,即文辭也是“道”的外顯。所以,從《原道》篇的開頭、中心觀點、結(jié)尾來看,《原道》所原之道乃是《易》道。
《原道》開篇即指出文德之大——“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然后論述天文、地文、人文各有文采,都是“道之文”。接著論述“人文之元”的神秘符號——周易(包含“十翼”)、河圖洛書,都是神秘的“理”(“道”)在主宰。然后概略梳理儒家的古圣先王的人文功績,尤其對孔子的人文功績給予無上贊譽,并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儒家圣賢“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從而得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主旨。綜覽全文,從思想內(nèi)容來看,劉勰所原之道乃是《易》道;從理論建構(gòu)范式來看,劉勰主要依《周易》《尚書》《左傳》《禮記》等儒家經(jīng)典而立義,是典型的“依經(jīng)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