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
從李宸妃到李奶奶
——老旦表演初探
■張潔
我于2000年考入徐州文化藝術學校,師從老旦名家王立霞老師。在校期間,我系統(tǒng)學習了《釣龜·行路·哭靈》《赤桑鎮(zhèn)》《罷宴》《遇皇后·打龍袍》等老旦戲。2007年畢業(yè)后,我有幸來到江蘇省長榮京劇院工作。以宋長榮老師為代表的老一輩藝術家,無論是排練還是演出,他們所展現(xiàn)出的那種對京劇的摯愛、對藝術的嚴謹,都令我由衷贊嘆。作為新進者,我浸潤其中,倍感壓力。
來團后,正趕上劇團在排一出新編歷史劇《主仆奇冤》,我在劇中擔任了縣衙夫人的角色,這是一個全新的人物創(chuàng)作,也是對我的第一次考驗。后來我又在《紅娘》中飾演崔老夫人,在《八珍湯》飾演孫淑琳,在《鍘美案》中飾演國太,在《龍鳳呈祥》中飾演吳國太,在《紅樓二尤》中飾演尤老娘,在《霍小玉》中飾演凈持……通過扮演這些角色,尤其是有幸與老藝術家合作,使我的表演得到了歷練提高,也使我找到了塑造角色的樂趣。
老旦表演,身段動作較少,必須“以情帶唱、以唱抒情”,唯有注重對角色情感深層次的挖掘,才能使唱腔聲情并茂、動情感人。我結合自己的嗓音條件,認真揣摩諸位老旦名家的吐字歸音、氣息運用,并將其精確運用到角色中,即使是演配角兒,我也抓住僅有的一兩段唱腔,輔之精準的道白和表演,努力為全劇起到烘托作用。傳統(tǒng)戲《遇皇后·打龍袍》中李后、現(xiàn)代戲《紅燈記》中李奶奶的學演,難度極高,極具挑戰(zhàn)性,但也是我下功夫最深、最喜歡演的兩個角色。
京劇表演是假設的藝術,它不問年齡、性別,只講行當、流派。尤其是對我們年輕演員而言,要盡力學好傳統(tǒng)劇目,為自己打下堅實的唱腔和表演基礎,充分運用高亢蒼勁的演唱技法,努力使自己的表演達到前輩名家的演唱境界。
《遇皇后·打龍袍》出自清代古典名著《三俠五義》,經(jīng)歷代老旦名家李多奎、李金泉、李鳴巖、王夢云、趙葆秀等多年錘煉,已成老旦經(jīng)典劇目。我雖在戲校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唱腔基礎,但表演深度亟需提高,尤其是“研、練、演”三字,極為重要。
作為年輕演員,首要注重一個“研”字。即接到角色和劇本后,當認真研磨劇情和角色,她的出身、年齡、閱歷,仔細琢磨其中的“戲情戲理”和“來龍去脈”,正如老輩兒師傅說的,要“認認人兒、想想事兒”,唯有如此,方能把角色研深、演透。
而“練”字,則是我們演員一輩子要下的功夫。前輩老旦名家都是男性居多,本身氣力就強,他們創(chuàng)作的精品已成老旦行的圭臬,而作為女演員,隨著年齡的增長,會逐漸踏中,老旦聲腔滿宮滿調(diào),激越高亢,如不勤學苦練根本不行。
我們演員,理當“演”字為先,所有功夫,都要到舞臺上去實踐,都要經(jīng)得起觀眾的檢驗才行。舞臺經(jīng)驗的獲得,唯靠演出中的全神貫注、傾情投入和演出后的總結思考、禪定神悟,二者不能偏廢。
《遇皇后·打龍袍》一劇,唱念做工繁重,尤其是李后盲眼表演,身段極少,只能靠念白和唱腔,難度極大?!队龌屎蟆烽_場,幕后【叫板】“苦啊”,這簡單兩個字,個中三昧、蘊涵復雜:僅這兩個字中,演員就要喊出李后被貶黜冷宮之苦、乞討思兒之苦、眼瞎艱辛之苦,這多重含義表達其中,才能達到感人的效果。
之后在長過門兒中,李后首次亮相,她雖貧困,但不失氣度;她雖眼盲,卻溫文端莊。此時此刻,觀眾會從演員的形體、姿態(tài)、步履中揣摩角色心理,我們演員也如抽絲剝繭般步步引導觀眾深入劇情,共同完成角色的塑造和刻畫。
接下來的【二黃慢板】“想當年在皇宮何等安好”,“好”字拖腔很長,演員情緒也應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如此才能讓觀眾從演員的聲腔和情緒中感受到李后對往日的眷戀和眼下的困苦。長過門兒中,演員不能一味等待,在這里,我充分地利用和掌控音樂,用側耳靜聽、拄杖探行、抽泣拭淚、搖頭沉思等動作,來體現(xiàn)盲丐老婦心理的坎坷艱辛。這其中還要不時表現(xiàn)出她羞于人前乞討的本色和尊嚴。在演唱下面的【二黃原板】和道白中,應句句以情為先,于行腔中訴說故事緣由,于道白中伸張胸中塊壘,把一個滿腹冤屈的李后,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后面兩句念白“天哪,天!想我這冤仇何日得報!”我沒有輕易放過,而是面對蒼天,將心中二十年的悲苦冤屈噴薄而出,使“這一個”古代宮廷怨婦的人性得以回歸,以贏得觀眾最大的同情和支持。在包拯恭請李后上座、用心揣測真假時,就在那一瞬間,那股浩然正氣從我心底陡然升起,我拄杖沉穩(wěn)上位、端莊歸座,用極為厚重慈愛的口吻念出:“包卿,平身”,充分表現(xiàn)出李后熟稔宮中禮節(jié)、慨然受之的尊貴之氣。
李后唱“君臣們相會在天齊廟”這一句,非常高亢,要一抒李后心中郁積二十多年的壓抑,不但要唱出見到包拯、將脫苦海的欣喜,更要唱出沉冤昭雪、撥云見日的酣暢。與《打龍袍》中【西皮導板】“龍車鳳輦進皇城”一樣,這都要唱出李后心中充滿的激越之情?!洞螨埮邸分欣詈笥写蠖纬商椎暮诵某?,由【慢板】【原板】轉(zhuǎn)【流水】組合而成,這其中又數(shù)【流水】最為難唱,這一大段有三四十句,既要唱出對兒臣的責備,也要唱出對自己冤情的申訴和對包拯、陳琳的感激,唱詞的對象感極強,千萬不能把它唱成“一道湯”,而要愛憎分明、區(qū)別對待。在演唱技法上,演員不但要有極強的氣息控制,更要有利落干凈的唇齒功夫,要做到每句字詞的跌宕起伏、歸字歸音、干凈利落,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那樣的酣暢淋漓。
我們學老旦行的年輕演員,最難得的是能唱出龔派老旦的“衰音”“嬌音”“脆音”和李派老旦的“寬音”“醇音”“蒼音”“澀音”,尤其是“衰音”“蒼音”“澀音”的技巧極難掌握,不下大功夫用心研磨,很難一蹴而就。
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是我最喜歡的劇目之一,劇中的李奶奶一角,從學京劇之初就在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太想演了,可她太難演了、太具有挑戰(zhàn)性了。劇院復排《紅燈記》時,把飾演李奶奶的任務交給了我?!袄钅棠獭彪m然對于我這樣一個年輕演員來說,表演難度極大,但越具有挑戰(zhàn)性,我就越想拿下它。為了演好李奶奶這一角色,我找來了小說《紅巖》來閱讀,看《烈火中永生》等老電影,學習革命先烈的英雄形象,探索革命先烈的內(nèi)心世界。在“痛說革命家史”一折中,無論是道白還是唱腔,我認為首先要表現(xiàn)的是李奶奶的氣度和襟懷。給我們青年演員提出難題的是,她不同于我所學演過的所有傳統(tǒng)戲,觀眾都以當年“樣板戲”為參照來要求我們的表演,因此困難不少。演了較多傳統(tǒng)戲的我,在大家的幫助下,戰(zhàn)勝了原先的畏難情緒,不斷地請益多師,在排練中我突然意識到李奶奶的身段完全沒有傳統(tǒng)戲中許多衰敗老旦的痕跡,竟然有許多武旦、刀馬旦和老生的身段和步伐,我嘗試著加以引用,演出后竟然得到很多藝術前輩和觀眾的認可,這使我倍感欣慰。
劇中李奶奶面對李玉和被捕、地下黨組織遭破壞的嚴峻形勢時,與鐵梅“痛說革命家史”。這一場戲,是全劇中場的一個高潮點,也是李奶奶的重點場次,唱、念、做并重。通過演出,我深切體會到李奶奶的道白要絲絲入扣、氣口要天衣無縫,方能顯出情勢的危急、斗爭的嚴峻。所以在關鍵段落,我總是懸著氣息,說出無比緊張的氣氛來。那一句“我把你緊緊的抱在懷里”,我充分調(diào)動所有氣力和情感,用很高的腦腔共鳴,帶著哭腔說出來,在感動自己的基礎上,也深深感動了觀眾,每當演到這里,臺下觀眾都眼含熱淚與我一起同唱同念,并情不自禁地報以熱烈掌聲。唱【二黃散板】“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時,我把散板的節(jié)奏唱出牛皮筋的尺寸和韌勁,使其長短松緊不一,聲音高低起伏變化,使散板不散、跺板更強,令觀眾聽來倍感筋道,非常過癮,往往贏得熱烈掌聲。在唱【二黃原板】“鬧工潮”一段時,我充分調(diào)動起激昂的情緒將大段唱腔一氣呵成,使其勢如破竹,將其推向高潮。這段唱腔激越委婉、細膩奔放、剛中有柔、柔中寓剛,充分體現(xiàn)了革命人的大義凜然。我在演唱中,特別注重對角色情感的挖掘,并牢牢地把控好舞臺表演的節(jié)奏和情緒,讓我們演員和觀眾融為一體,一起經(jīng)受這場革命精神的洗禮。
十年磨練,使我深深地愛上了京劇,愛上了老旦行當。從李后到李奶奶,穿越幾百年的時光,人物從古典到現(xiàn)代,讓我充分了解了京劇的歷史沿革,更了解了京劇獨特的社會教化功用。我將繼續(xù)努力獻上我的綿薄之力。我相信老旦行當所特有的非凡魅力,將在一代代演員的傳承創(chuàng)新之下,愈加弘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