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子逸
隱藏于表象的反諷——不可靠敘述下的《傷逝》主題分析
臧子逸
魯迅的小說以其復雜、深刻、多變的含義著稱,讀起來讓人有無限想象與探索的空間。這其中的原因主要來源于魯迅創(chuàng)作時經(jīng)常使用“留白”的手法,處理人物的語言、行為時,不講明前后因由,看似荒唐瘋癲卻蘊含深意,讓讀者自行理解,耐人尋味。作為魯迅唯一一篇以愛情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可以說從面世以來,《傷逝》就被無數(shù)學者專家進行過各種視角的解讀。對這些研究進行梳理實非易事,但從主題方面切入對兩個主人公褒貶的分析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對子君未能徹底脫離封建禮教束縛,從獨立走向依附他人,最終導致毀滅的嘆惋;二、對涓生的怯懦自私、“始亂終棄”而導致愛人傷逝的批判。
《傷逝》所包含的意義有各種解讀,本文著力通過敘事學中的“不可靠敘述”理論以及文本細讀的方法分析涓生敘述中的不可靠性,并透視出作品隱藏于表象下的反諷主題。
“不可靠敘述”是后經(jīng)典敘事學中的重要術語。這一術語由美國著名敘事學家韋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在《小說修辭學》一書中首次提出:“我把按照作品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說話和行動的敘述者,稱為可靠的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的敘述者?!辈妓顾f的“規(guī)范”是指“作品中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
在一部小說作品中,通常會出現(xiàn)多個敘述者,這些敘述者通過是否參與他們所敘述的事件可以分為參與敘述者和非參與敘述者兩類。而參與敘述者與非參與敘述者都存在敘述的可靠性問題。并非參與敘述者的敘述就一定比非參與敘述者的敘述可靠,因為通過作者給作品中敘述者所設定的動機、目的、性格等等會使敘述者的敘述者產(chǎn)生可靠的敘述者與不可靠的敘述者的區(qū)別。根據(jù)布斯的區(qū)分,可靠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的區(qū)別在于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關系的基礎上?!半[含作者”的概念,也是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的:“在他寫作時,他不是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非個性的‘一般人’,而是一個‘他自己’的隱含的替身,不同于我們在其他作品中遇到的那些隱含的作者......不管他如何試圖非人格化......不管一位作者怎樣試圖一貫真誠,他的不同作品都將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規(guī)范所組成的理想......因此,作家也根據(jù)具體作品的需要,用不同的態(tài)度表明自己?!焙沃^可靠的敘述者?根據(jù)韋恩·布斯的觀點,一部小說中的可靠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是根據(jù)他們與隱含作者的關系來進行區(qū)分的。通常與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規(guī)范或隱含作者所表達的思想規(guī)范(即上文所說的“作品中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相近的敘述者就是可靠的敘述者,反之就是不可靠的敘述者。
換言之,作品中的敘述者是否可靠,首先要清楚的認識到隱含作者所表達出的思想規(guī)范是什么,然后再考查敘述者的敘述和隱含作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規(guī)范是否吻合,從而確定他是可靠的敘述者還是不可靠的敘述者。
在魯迅的《傷逝》這篇小說中,男主人公涓生以手記的形式記錄他與女主人公子君從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喚醒,一度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以熱戀同居開始卻最終走向生離死別的愛情悲劇,寫出了兩個主人公構成的小家庭,在生存還是理想,愛情還是面包中的錯誤抉擇,最終走向了毀滅的故事。作為小說中的主人公、事件的親歷者涓生,看起來他的“手記”形式的敘述是可靠的,但事實上,涓生的手記,同樣也是被隱含作者進行的敘述。作者魯迅沒有用旁觀者的第三人即非參與敘述者,而是用參與者涓生來敘述整個愛情悲劇,而且副標題更是強調“涓生的手記”,其含義就是在提醒讀者:涓生的敘述未必是真實客觀公正的。正因為涓生既是事件的參與者又是敘述者,根據(jù)“眼見為實”的觀點,涓生的敘述應該是值得相信的,而涓生又是唯一的敘述者,因此歧義由此而生,很多讀者自然而然的將涓生當作了隱含作者,將涓生的敘述當作了可靠敘述,從而忽略了隱含作者的真實敘述意圖:涓生不僅是愛情悲劇的參與者,也是愛情悲劇的始作俑者,讀者應注意作者像潤物無聲的雨一樣浸潤在字里行間的反諷意味。
小說開頭,“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背蹩葱≌f,涓生對子君的愛與懺悔可謂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不仔細讀下去甚至會認為這是“悼亡妻”一類富含深情的祭奠悼詞。頹廢無助的涓生,在已經(jīng)沒有子君的會館里寂寞空虛,回想曾經(jīng)小家庭剛剛建立的幸福美好,無限懷念與悔愧。初讀文章,讀者很容易被涓生的悔恨之情打動而忽略了他不僅是敘述者,更是愛情悲劇的締造者,從而認為隱含作者就是想表達涓生悔恨的同時不自覺的批判子君的日益陷入日?,嵤露ダ硐耄M一步將涓生當作了可靠的敘述者。
所謂反諷,即說話或寫作時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語氣或寫作技巧,單純從字面上不能了解其真正要表達的事物,而事實上其原本的意義正好是字面上所能理解的意涵的相反,通常需要從上下文及語境來了解其用意。反諷的一個最基本特征是事實與表象形成強烈的對照。
小說開頭部分涓生在回憶與子君的熱戀中很難發(fā)現(xiàn)反諷的存在,可細讀之下,反諷便越來越多出現(xiàn)。當涓生回憶到他“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這一段甜蜜回憶的本能反應是“愧恧”;涓生對子君“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沒有知道她怎樣說或是沒有說”,而子君對涓生卻是“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相較之下,涓生對于子君的愛似乎與子君對他的愛相去甚遠。涓生對示愛的態(tài)度是“愧恧”甚至認為是“可鄙”的,然而子君卻“并不覺得可笑”,因為子君對于涓生的愛是“熱烈”而“純真”的。這里隱含作者對于涓生和子君的態(tài)度初現(xiàn)端倪:一邊是對于愛“愧恧”,認為愛情“可鄙”的涓生;另一邊是對于愛“熱烈”和“純真”的子君。這里表象上涓生對子君之前的深情與懺悔與事實第一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與對照,隱含作者顯然是在贊頌子君之愛的單純、熱烈、自信。
小說接下來寫到,在公園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時,他采取的應對方式是“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而子君則是“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涓生在后文指責子君受不了房東太太的奚落而先拿飯菜去喂阿隨時忘記了前文子君在流言蜚語面前坦然面對的從容以及為了和涓生結合而和家人鬧開時的堅決,僅僅用“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將他不再愛子君的責任全部推卸了出去。
面包與愛情、理想之間究竟如何取舍,是自古就有的困擾著陷入愛情的蕓蕓眾生的永恒話題,而魯迅卻用涓生與子君的經(jīng)歷表明了他深刻的看法。陷入生活瑣事中的子君“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弊泳秊榱诵〖彝セ镜纳疃萑肓思覄盏臒﹦谥?,而涓生一邊嫌棄著愛人只為操勞而不談心、上進,一邊說著找女工的風涼話而推卸了男人應該賺錢養(yǎng)家的責任。這里隱含讀者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相當明確了:只會夸夸其談、推卸責任的涓生,和一邊忙碌家務一邊還要受涓生嫌棄的子君。隱含作者的理想應該是夫妻二人同心協(xié)力,先解決生活問題再談理想。那么可以看出,隱含作者的對于涓生的敘述是持一種否定與諷刺的態(tài)度的。到了這時候我們可以說,涓生的敘述與隱含作者敘述中的思想規(guī)范是相背離的,所以涓生并不是可靠的敘述者,那么文章的主題也并不是表現(xiàn)涓生的懷念與悔恨,而是更深層次的反諷。
讓涓生徹底拋棄子君的是對于“做菜吃飯”的問題。通過涓生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出涓生態(tài)度的明顯變化。一開始涓生認為“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對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經(jīng)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变干诳诼暵曊f不愿子君操勞,寧可自己不吃,但另一面又說“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明明白白的推卸了責任。隱含作者的敘述不言自明:家務應該是兩個人共同分擔,這正是子君看了涓生一眼,卻又神色凄然的原因所在;即使不能共同分擔,涓生也應多賺錢來支撐家庭的生活,兌現(xiàn)“招女工”的諾言,但涓生僅僅只會推卸責任,子君依舊操勞。
不久后涓生的失業(yè)無疑又是對小家庭一個更為沉重的打擊,而這時候的涓生先推脫了失業(yè)的責任“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xiàn)在才發(fā)生效驗,已經(jīng)要算是很晚的了”;而后又對未來盲目樂觀“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子君這時一面想安慰涓生,一面又不免對小家庭的未來產(chǎn)生擔憂,而這種合乎邏輯的擔憂在涓生看來卻變成了杞人憂天“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甚至覺得子君變得“怯懦”了。其實生活與理想的矛盾是會讓人一步一步現(xiàn)實起來,子君一味的包攬家務初心是想讓涓生能不受生活的壓力而好好工作,沒想到卻也成了涓生嫌棄她的理由。
小廣告收效甚微,譯書工作進展緩慢,生活沒有著落,涓生又推卸起了責任:“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fā)生效力的;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已經(jīng)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行得很慢”。涓生從沒有進行過真正的自我反思與改進,而是將責任推卸到油雞阿隨以及叫他吃飯的子君身上。涓生將生活的無趣歸結到子君喊他“川流不息”的吃飯上,埋怨子君不思進取,為了吃飯而打斷其構思。在無止境的推卸責任中,我們終于不再受身為參與者的涓生的敘述所單方面影響,而開始深刻思索這一愛情悲劇的深層原因,也開始細細探索隱含作者的真實反諷的意圖。隨著小家庭生活的日益貧困,涓生先后拋棄了他認為拖累了自己的油雞、阿隨。最終,他以“見識日漸淺薄”拋棄了這個曾經(jīng)為她與家人決裂、在他深陷困難時不離不棄操持家務的愛人,也最終導致了子君走向了滅亡。
由上分析可知,《傷逝》表面上像一篇以涓生為敘述者,一方面悼念子君以及兩人之間的愛情,一方面批評子君在小家庭建立后陷入瑣事、不思進取、依附他人最終走向滅亡的未能褪盡封建舊思想的小說。但事實上,《傷逝》卻是一片讓敘述者被敘述、運用不可靠敘述的方法批判涓生推卸責任、怯懦絕情、拋棄子君的充滿反諷意味的小說。魯迅及其隱晦睿智地運用了不可靠敘述的方法,一層一層揭開敘述者涓生的不可靠性,并暗諷涓生的虛偽懦弱,揭示了他推卸責任與不切實際是導致小家庭毀滅、子君傷逝的真正原因。
在魯迅為數(shù)不多的談話中,僅有兩次是涉及《傷逝》的。根據(jù)許欽文回憶,魯迅曾把尚未完成的《傷逝》原告給他看,并告訴他:“這一篇的結構,其中的層次,是在一年半之前就想好了的”。由此可見魯迅對于傷逝的敘述結構與策略是非常重視的。
在《傷逝》中,作為隱含作者的魯迅,是否對子君采取全然的肯定態(tài)度呢?筆者認為也并不是。文中涓生對子君只顧家務而不思進取的批評雖然有推卸責任之嫌,但也并非毫無道理。雖然魯迅在《傷逝》中對涓生與子君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反諷,但究其根本主題還是在于諷刺當時的社會,尤其是“五四”退潮之后,雖然出現(xiàn)了涓生與子君這樣有意識的青年男女,但封建禮教的束縛依然強大,在日益強大的生存壓力下,他們的“覺醒”只是一時的,最終會屈服于封建禮教影響下的強大生存壓力。就如同《傷逝》中,涓生的一段看似突兀而又耐人尋味的感慨:“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這短話恰恰說出了“五四”退潮后很多覺醒的青年的處境:看到了光明,命運卻依舊被封建黑惡勢力所左右。
小說結尾處,涓生離開了吉兆胡同,“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笨梢娝詈蟮膽曰诘拇_出自真心,但他仍然沒有意識到是自己推卸責任、拋棄愛人而最終導致子君走上絕路。而當初被他趕走的阿隨最后也回來了,這是否預示著新的開始和希望呢?或許這些問題的答案除了魯迅自己,永遠也沒人能夠知道了。
【注釋】
[1](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第80頁。
[2]申丹:《何為“不可靠敘述”?》,北京:外國文學評論,2006年04期。
[3](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第80~81頁。
[4]魯迅:《傷逝》,《吶喊,彷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3月第一版,第194~214頁。注:文中所引《傷逝》內容均出自上述書籍,不再一一標注。
[5]許欽文:《寫〈彷徨〉時的魯迅先生》,《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3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第165頁。
宋 堅 花的靜物之三
[1]魯迅.吶喊,彷徨[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2]〔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付禮軍譯.廣西: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
[3]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jīng)典敘事學到后經(jīng)典敘事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4]張寅德.敘事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5]〔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6]〔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7]〔美〕戴衛(wèi)·赫爾曼.新敘事學[M].馬海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8]申丹.敘事學與小說文體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9]羅鋼.敘事學導論[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文學碩士)
責任編輯:萬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