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亮

(濟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濟南 250022)

鄧漢儀(1617-1689)是清初詩壇的要角，“淹洽通敏，為勝流推重”[1]75。他雖以布衣終老，但與一時名流多有交接，得以遍識各家門徑，洞察詩壇偏敝。在此基礎(chǔ)上，鄧氏花費2年時間編選《詩觀》，選錄清初詩家詩作1 800余人，詩作近15 000首，文獻價值和詩學(xué)價值非同小可*參見陸林《鄧漢儀心路歷程與〈詩觀〉評點的詩學(xué)價值》，《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所選篇章后所附錄的評語，既呈現(xiàn)出選家高屋建瓴的識力，又不乏匡正時風(fēng)的苦心孤詣：“作者既自命，刪定今詩人。正雅竭揚厲，偽體芟荊榛?！盵2]18抨擊“偽體”的同時鼓吹“正雅”，有破有立，去偽存真，試圖引領(lǐng)詩壇重趨康莊。有見于唐宋詩之爭在清初詩壇愈演愈烈的現(xiàn)狀，鄧漢儀不時借品鑒他人篇章之機表露一己傾向，以選本形式參與了這一焦點話題的討論。

按照鄧氏的自述以及后人的體察，他都是宗唐陣營的健將，《詩觀》的宗唐傾向彰明較著*清人楊際昌指出：“鄧舍人《詩觀》諸選，流播海內(nèi)，意在力返唐音?！?《國朝詩話》卷二，郭紹虞、富壽蓀：《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7頁。)今人王卓華《鄧漢儀〈詩觀〉研究》進一步指出：“在尊唐問題上，鄧漢儀是承襲了七子之余緒的……與七子明顯不同的，其取徑不像七子那么狹窄，非漢魏盛唐莫宗，同時還及于初唐、中晚唐?！?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07，84-85頁)王兵《清人選清詩與清代詩學(xué)》則強調(diào)鄧漢儀“繼承七子尊唐學(xué)古之傳統(tǒng)，但并有囿于盛唐?！瓕Χ鸥O為推崇”(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207頁)。惜乎兩者對于鄧氏心儀中晚唐的具體表現(xiàn)均語焉未詳。，但鄧氏的詩學(xué)傾向并非宗唐所能概括無余。他所標榜的唐詩，不但放眼全唐，掙脫了七子的藩籬，還對宋詩表現(xiàn)出開放靈活的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兼容唐宋的跡象。鄧氏《詩觀》評語以及筆記、序跋與書牘等，已為今人匯輯為《慎墨堂詩話》。下文即以其為中心，對鄧氏關(guān)于唐宋詩之爭的看法做一蠡測，以此窺見清初唐宋詩之爭的復(fù)雜面向與態(tài)勢。

一

鄧漢儀對明末清初詩壇的各類流派并不盲目趨從，他指斥盛極一時的云間和竟陵詩風(fēng)，大力標舉前后七子的代表人物李夢陽和李攀龍。二者從反正兩個方面，為其師法典范譜系的確立提供了鏡鑒。

關(guān)于明末清初詩壇眾聲喧嘩的情狀，時人計東描述說：“楚竟陵鐘、譚兩家出，盡掃除王、李故習(xí)，一變而為清新淡蕩……而虞山《詩約》，盡刪王、李、鐘、譚體，覃精為宋元人詩……而陳氏與其徒方為王、李體，又不附錢氏。于是學(xué)者各以其姿性所近，或宗陳氏，或宗錢氏，或宗鐘、譚氏?！盵3]115-116其中，竟陵詩人與云間詩人“門戶雖殊，然其旨趣則同，以唐人為宗”[4]654，錢謙益則是宗宋詩風(fēng)的重要倡導(dǎo)者。鄧漢儀對三者俱有褒貶取舍，間接顯現(xiàn)出不受唐宋詩所囿而又兼容唐宋的端倪。鄧漢儀倡揚以七子為階梯進而上攀盛唐，似與云間詩派的領(lǐng)袖陳子龍若合一契，但究其實際，鄧氏對云間詩風(fēng)卻時有非議。這與他受錢謙益的熏陶不無關(guān)聯(lián)。錢氏學(xué)詩從七子入手，最終卻入室操戈，不遺余力地抨擊七子及其后學(xué)。他對陳子龍和李雯寄望匪淺，也盼望其能改弦易轍，“愛其才情，美其聲律。惟其淵源流別，各有從來，余亦嘗面規(guī)之”[5]1563，但二者終究派別各分，趨向殊途。錢氏對假盛唐的斥責(zé)，也未嘗不是對云間詩派的棒喝。順治十三年(1656)，錢謙益與鄧漢儀在晤談時，念念不忘抨擊云間詩派及其趨從者。鄧氏追憶說：“憶丙申冬，予宿半塘舫軒，虞山則舟泊橋下，侵曉招予入舟，以手評拙稿相示，因謂予曰：‘昨東游，友人贈詩盈數(shù)尺，總無一字?！鑶柟省Ｓ萆皆唬骸皇侵虚g無一意思爾。固知近日學(xué)大樽者均坐此病?！盵6]4早在順治十一年(1654)，兩人就曾在蘇州會面，錢氏稱譽鄧漢儀的七言今體，認為后者遲早當“掉鞅詩苑”。[5]1550時隔兩年，他以詩壇耆老再度評點鄧氏所作，以“中間無一意思”的云間詩風(fēng)作為前車之鑒，教誨諄諄。此對年近不惑的鄧漢儀當有深刻啟發(fā)，否則也難以解釋他在此后十余年編選《詩觀》時，對兩人會面的記憶和記載仍如此詳明。鄧漢儀在錢氏所論的基礎(chǔ)上，對云間流弊有進一步的體認并倡言糾正：“近日學(xué)大樽者，皆有衣冠而無情性，一味服殻，又其流弊。愿與吾黨共商之?！盵6]261陳子龍的詩歌創(chuàng)作，汲取齊梁與初唐的華詞麗藻，融入時世的板蕩和士大夫的憂思，以求文質(zhì)彬彬，美善合一，但擬議多而變化少的缺憾，在他身上仍有明顯表現(xiàn)，其后學(xué)或限于才力，或受制于時代，不但未能有效糾正其不足，甚至每況愈下。鄧漢儀對此洞若觀火：“詩道至今日，亦極變矣。前此竟陵矯七子之偏而流為細弱，華亭出而以壯麗矯之。然近觀吳越之間，作者林立，不無衣冠盛而性情衰?！盵6]2893也正因此，對于學(xué)步云間的詩人，即便是名滿天下的侯方域等人，鄧漢儀也不假辭色：“其闊思壯采，皆規(guī)模杜家而出者，但未免陰襲華亭之聲貌。故予選朝宗詩，必取其闊而能穩(wěn)、壯而入細者，以與世共見之。”[6]799以“闊而能穩(wěn)”與“壯而入細”的標準汰擇侯氏詩作，暗諷云間詩風(fēng)偏于一端，未能做到兼善并美。相反，對那些不為云間詩派所囿而能自出機杼的篇章，他則擊節(jié)嘆賞，并引以為詩壇的對癥之藥：“一掃靡氣，可以救世之學(xué)步大樽者?！盵6]453“云間詩咸以大樽為宗，靖庵(曹純)諸作氣華色麗，而筆墨之余，別有清思遠韻，固玉笛橫吹，聽者忘倦?！盵6]1504著力祛除云間詩派“靡氣”和缺乏“清思遠韻”的痼疾。

清初詩壇矯正七子云間詩派偏敝的路徑之一，是回歸晚明的竟陵詩風(fēng)。從晚明以迄清初，竟陵詩風(fēng)盡管備受名流的指斥，但為之搖旗吶喊者指不勝屈，以至于出現(xiàn)了竟陵擁躉與七子后學(xué)“兩派中分詩壇，對壘樹幟，當時作者不歸楊則歸墨然”[7]420的局面。鄧漢儀對“大樽一派，格調(diào)非不高敞，然只是應(yīng)付，矯之者又趨而之竟陵”[6]158的現(xiàn)狀頗為迷惑，并倡言糾正：“世奈何復(fù)舉寒河之幟，而思易天下之風(fēng)尚也?！盵6]265平情而論，鄧漢儀對鐘惺等人的優(yōu)長亦間有肯定，但總體上則持批判態(tài)度。在他看來，鐘惺與譚元春克服七子和公安流弊功不可沒，但其跟隨者則變本加厲，以至步入歧途，亟需糾正：“歷下、公安，其敝已極。故鐘、譚出而以清空矯之，然其流也，展轉(zhuǎn)規(guī)摹，愈乖正始，不有大雅，誰能救乎？”[6]265本于這種期待視野，他對那些生于竟陵之鄉(xiāng)卻能沖破其牢籠者不吝贊賞，對奉鐘、譚為圭臬者則抱以不屑：“楚風(fēng)最勁，不知何以經(jīng)鐘、譚，忽變?yōu)榧毈嵱娜踔簟＝褚娛?，乃知洋洋江漢正復(fù)有人。”[6]82“自竟陵說行而風(fēng)雅之道微，君信生于其鄉(xiāng)，乃能矯然不從乎其說，是真豪杰之士，卓立于波流者。世即欲強奉鐘、譚，以伸獨見，恐不足當有識之一噱也?！盵6]109欽佩許承欽和胡承諾能掙脫“細瑣幽弱”的藩籬，也寄寓了他對詩壇美好前景的預(yù)期。

鄧漢儀對云間和竟陵詩風(fēng)好感無多，對明代七子特別是李攀龍和李夢陽的態(tài)度則判然有別。前后七子在清初備受口誅筆伐，特別是錢謙益作為詩壇尊宿，“貶李空同、李滄溟，又因空同而及大復(fù)，因滄溟而及弇州，索垢指瘢，不遺余力”[8]62，影響一時輿論匪淺。鄧漢儀對錢氏的獎借感念于心，但在對七子的立場上則與之背道而馳：“夫虞山極詆滄浪、須溪，阿斥濟南、北地。今諸公之名譽，自赫灼在天地間。固知文人好癖，是一病也?！盵6]1435《詩觀》所附評語中，以七子為比擬對象來贊美對方者俯拾即是，如“高調(diào)不數(shù)七子”“七子豈能擅美”等等，足見七子在其心目中的高度。如果再作細致的分疏，鄧氏對七子并非毫無差等，一體并尊。今粗略統(tǒng)計，引李夢陽以為比較對象者不下50處，引李攀龍為比較對象者不下30處，引何景明以為比較對象者不下10處，引王世貞以為比較對象者僅有3處，而且有2處偏向于否定，其他成員則基本未見。顯然，他對李夢陽和李攀龍更為傾心。這些評語或是贊揚對方能賡續(xù)他們的流風(fēng)余韻，或是歆羨他們能與兩人相媲美，“何減北地”“空同后身”“足繼滄溟”“滄溟的派”之類的評點不時可見，也反映出其心之所向。此外，他還將李夢陽、李攀龍與唐代詩人特別是杜甫、岑參并置：“邊塞詩，前有嘉州，后有北地?！盵6]1718“筆力夭矯聳異，前惟子美，后則空同。”[6]117亦有將李夢陽與李攀龍并舉者：“調(diào)高似濟南，識老如北地?！盵6]214“空同之高，滄溟之亮，備見此作。”[6]973這些好評是否如實反映出被評論對象的特色姑且不論，評論主體所追攀的詩歌境界則表露無余。他對李夢陽和李攀龍“高健”“雄亮”詩風(fēng)的禮贊，當有針砭云間和竟陵流風(fēng)的“靡氣”“幽細”之用心。當然，鄧漢儀對七子也沒有邯鄲學(xué)步，例如他表揚陳廷敬的詩篇“氣魄大，格調(diào)尊，北郡、濟南非其敵”[6]1443，稱譽李因篤的詩作“興象雄偉而貫之以識，風(fēng)調(diào)整逸而行之以氣，遂能踵少陵而軼空同”[6]133云云，都展現(xiàn)出力圖超邁二李的壯志雄心。何況他對包括二李在內(nèi)的七子也并非一味贊美，如其稱譽薛所蘊“高調(diào)闊步，然不得以七子擬之，以其氣厚。”[6]613隱然道出了七子的不足，也可見其論詩的理性與客觀。可以說，無論對何種流派，鄧漢儀都能做到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他對竟陵詩風(fēng)貌似深惡痛絕，但也認為“空微秀澹，卻不淪入荒寂，如此亦何必以寒河為諱”[6]1023。他對李夢陽和李攀龍雖屢有好評，但也拋棄了他們狹隘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固執(zhí)的思維方式，展現(xiàn)出更加寬廣的視野和多元的趣味。

二

為矯正自明代以迄清初詩壇學(xué)法唐詩的偏頗，鄧漢儀努力拓寬視野，更新趣味，不徒欣賞雄偉壯麗之調(diào)，更心儀清遠綿邈之音，對盛唐的王維和孟浩然，中唐的韋應(yīng)物、劉長卿與柳宗元，晚唐的李商隱與許渾等人俱有稱譽，針砭時人學(xué)法中晚唐詩出現(xiàn)的各類弊病。

鄧漢儀與七子在對盛唐詩的推崇上有廣狹之別，對中晚唐詩的去取也迥然有異。《詩觀》中“唐人”“唐調(diào)”“唐派”的評語俯拾即是，“全學(xué)太白”“極似太白”“何減高、岑”與“高、岑佳境”一類評語也時時可見。鄧漢儀對擅長近體的王昌齡和李頎也時有稱許，這些都繼承了七子崇尚雄渾高華格調(diào)的詩學(xué)思想。除此之外，他對王維與孟浩然詩歌中的澄澹清遠之音也有賞嘆。鄧氏不時將王維與謝靈運、李頎、裴度、儲光羲、岑參、孟浩然等人并置。其中，將王維與岑參并列者最為常見，據(jù)大體統(tǒng)計，共有20余處，而以辨析時人與兩者淵源者為多：“體氣高華，仍帶逸致，是岑嘉州、王右丞一流?！盵6]1453“詩篇清俊，得王、岑風(fēng)味，洵屬兼才?！盵6]1474“詩貴神韻，不專以雄聲猛氣見長。如此清微雅煉，自是王、岑遺響?！盵6]1515將“清微雅煉”的王、岑詩歌當做“神韻”的樣本，試圖將詩境的“逸致”與“高華”融為一體，暗中體現(xiàn)出矯正七子及其后學(xué)推崇“雄聲猛氣”習(xí)氣的意圖。他還對王、岑的某些詩歌體式特別是五言詩作抱有好感：“唐人五古，其快妙之句往往出漢魏上，雖風(fēng)格稍遜，而佳處正堪作十日想也。靜庵此篇，詩味清真幽秀，當在嘉州、右丞間?！盵6]1710我們知道，李攀龍對唐代五言古詩傾向于否定，認為“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9]473。鄧漢儀則以王維和岑參同體詩篇為例證，指出唐代五古的“快妙之句”，自有難以掩蓋的佳處。鄧漢儀還時常以酷似孟浩然來稱譽他人詩作，如其論河朔詩人張蓋：“清響逸思，大類襄陽?！盵6]305評徐惺《舟中夕坐送李鏡月先生往荊州》詩曰：“如吟孟浩然之詩，塵懷頓洗?！盵6]1077映射出其對孟詩清逸之風(fēng)與出塵之思的懷想與向往。對于時人的效法孟浩然與王維，鄧漢儀也津津樂道。他贊譽吳荃說：“所為詩，原本靖節(jié)，而出以摩詰之秀雅、襄陽之曠逸，法安而體密，是謂踞詩之上流者?！盵6]1404這與“李空同看孟詩，不甚許可，每嫌調(diào)雜”[10]620迥然有異。

前后七子推崇雄偉高暢的初盛唐詩，而對中晚唐詩則截然相反。其創(chuàng)作實踐“于韋、柳多不相契”[11]240，在理論批評上也“與排抑宋詩一樣排抑中晚唐詩，不再試圖從中尋求‘沨沨不絕’的唐音”[12]335。降至清初，在崇尚性情的詩學(xué)背景下，這一深閉固拒的創(chuàng)作觀念，受到有識之士的群相糾正。清初詩壇推舉中唐詩或晚唐詩者的聲音不絕于耳，而學(xué)步樂天詩和義山詩的現(xiàn)象尤為突出，但其弊端也隨之顯現(xiàn)。鄧漢儀對此洞若觀火，力圖進行補救。

中唐詩歌特別是白居易詩，在清初詩壇廣受推舉。顧景星說：“云間諸君稍追王、李，近則爭尚李、何，漸為初唐，轉(zhuǎn)而長慶?！盵13]268“長慶”主要就是以白居易為代表的淺易通俗的詩風(fēng)。在顧氏稍后，陳廷敬也觀察到“近世詩人多學(xué)白香山”[14]385的現(xiàn)象。在白詩漸趨流行的過程中，遺民詩人方文是重要的旗手。他既在詩歌批評中揄揚白詩，又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步趨白詩，形成示范性效應(yīng)。周亮工說：“爾止之詩初出，猶為人所驚怪，越數(shù)年而漸習(xí)，又數(shù)年，玉叔(宋琬)、尚白(施閏章)與余輩(周亮工)后先倡導(dǎo)之，而爾止之教遂大著于天下?！盵15]616從為人“驚怪”到“漸習(xí)”，以至“大著于天下”，可見方文效法白詩之影響漸次擴大的過程。順治十三年，鄧漢儀在揚州與方文晤對時就有所規(guī)勸：“爾止詩學(xué)長慶，仆昔與之論詩蕭寺，頗有箴規(guī)，爾止弗善也。要汰其俚率，存其蒼老，斯爾止為足傳矣。”[6]195指摘方文因?qū)W法白詩而導(dǎo)致詩風(fēng)“俚率”。綜觀《詩觀》中以白居易來比擬時人的評語，不但數(shù)量較少，而且持肯定之意者為數(shù)寥寥，微諷之意卻不時可見。評宋琬《蜥蜴行》曰：“雄詞鷙語，直追老杜《蒼鷹》之作，下視香山《大嘴烏》等篇，奴仆命之可也?！盵6]99-100評陳維崧《金陵行》云：“寫來極濃艷，卻極凄涼。元、白雖工于言情，筆墨正爾不及?！盵6]170評彭而述《邯鄲行》說：“白傅《琵琶行》不過敘潯陽老妓，兼為己遷謫志慨耳，究無大關(guān)系也?！盵6]125指出其名篇或是難與杜甫乃至今人同類題材的作品比肩，或是局限于個體情愫而未能寫出“大關(guān)系”，字里行間透露出對白詩的輕視，像方文那般將白詩當作典范自然不足為法。

鄧漢儀傾慕中唐詩的立足點，正如其所說“真澹之極，故寧為中唐，而不屑優(yōu)孟初、盛”[6]296?！罢驽！钡膶徝廊の都葲Q定了他對王維、孟浩然的崇尚，也左右了他對中唐詩的去取。鄧漢儀真正俯首的中唐詩人是韋應(yīng)物、柳宗元與劉長卿。其稱贊羅承祚《送張菊人歸茅州》詩曰：“清真樸老，情旨自永，其韋、柳之嗣響與？”[6]802評徐廷翰《秋日雨中小飲》詩云：“幽涼絕俗，疑為韋、柳集中之作。”[6]1153在傾心于韋、柳超俗脫塵的詩境與詩味外，他也欣賞兩人經(jīng)營詩歌章法的匠心，如其對陳維崧詩就有“次第起結(jié)，井井有條，而敘置點染，妙得韋、柳之深”[6]937的好評。與對韋、柳兩人的好評相呼應(yīng)，鄧漢儀對劉長卿詩也有高山仰止之意?！对娪^》中以劉長卿來比擬或贊譽他人的評語大約有26處，與李攀龍和李夢陽相差無幾。綜觀這些評語，除了泛泛地以“絕似劉隨州”“劉隨州名句”“全首劉隨州”之類話頭來表揚入選者的篇章外，他還借機闡發(fā)劉長卿詩在遣詞用語與造意取境的優(yōu)長。其評冒丹書《贈沈允一疊前韻》曰：“秀而煉，惟劉隨州有此?！盵6]1144評鄭昂詩曰：“楚楚有致，是劉文房一派。”[6]1535在此基礎(chǔ)上，鄧漢儀將劉長卿與盛唐的王維、岑參與晚唐的許渾、杜牧等人等量齊觀，將他們當做一脈相連的譜系。他稱許戴文柱詩說：“清而有骨，秀而有神，把誦已見情長，三復(fù)更覺意遠。由其脫洗風(fēng)塵、獨標情性，故能于王、岑、錢、劉間高置一座，覽者自當有物外之賞也?！盵6]1751其贊賞繆肇甲云：“近體則風(fēng)神秀脫，辭旨妍和，幾于錢、劉、許、杜之間遇之。”[6]1668無一例外地著眼于其詩境的悠遠以及給讀者帶來的“物外之賞”，也反映出他審視唐詩的主要基點。

清初詩壇出現(xiàn)過一股推舉晚唐詩歌的熱潮，虞山詩派是其中的重要推手。經(jīng)由馮舒、馮班兄弟在批評與創(chuàng)作中對李商隱詩的表彰和取法，以西昆體為中心的晚唐詩歌，地位得以明顯抬升。對于晚唐詩歌熱的興起，廣事交游且游蹤遍及南北的鄧漢儀當有深切感知。早在著手編選《詩觀》兩年之前即康熙七年(1668)，他做客湖州，與湖州知府吳綺共同編選《唐詩永》。吳綺“喜作詩，務(wù)言其性之所近，不甚規(guī)模初盛諸體格”[16]3，對晚唐詩風(fēng)則心慕手追。兩人在日常講論間，自當涉及晚唐詩。在與吳氏共同操持選政期間，鄧漢儀對晚唐詩歌用功匪淺，并體悟到晚唐詩人的妙處：“閱溫、李全集，乃知古人詞雖秾麗，而魄力之大、意識之高，迥非時流可望。后人徒用粉飾，遂爾比擬西昆，其實去之甚遠”[6]259。將矛頭隱隱對準清初詩壇的宗法晚唐者，具體說就是馮班等人。蔚然巨帙的《詩觀》未采錄馮班與馮舒兄弟的詩作，堪為旁證。這種刻意的無視，大概源于雙方對李商隱詩看法的分歧。馮班雖然“接武牧齋而祭李商隱”，卻與錢謙益取徑義山以上攀杜甫的做法大相徑庭，“他是把義山與溫庭筠相提并尊，由此上溯齊梁，祖祧徐、庾”[17]256，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就是缺乏深沉厚重的情感，“頗以煉飾文采為事”[18]152，形成秾艷綺靡的風(fēng)格。與馮氏的傾向截然不同，鄧漢儀一再強調(diào)李商隱與杜甫的淵源。其評陶澂《泛舟經(jīng)岳陽、長沙，效西昆體》云：“玉溪之詩，原本少陵。此則筆彩鮮麗，而骨格仍自老蒼，固非如時人但以脂粉貌西昆也?！盵6]939評何嘉頤《金陵懷古》曰：“哀艷蒼涼，是能以義山之麗藻，傳杜陵之深抱者?！盵6]758告誡學(xué)法義山者不能一味以“筆彩鮮麗”為能事，更應(yīng)踵繼其深衷遠懷與“骨格”的“老蒼”。

鄧氏在《詩觀》中以“晚唐佳處”“晚唐佳境”來品題時流者為數(shù)不少。他為晚唐詩歌的隱秘不彰而大鳴不平：“晚唐入妙處，轉(zhuǎn)過中唐，非個中人莫知?！盵6]1434其頻頻提及的晚唐詩人，除了溫庭筠、李商隱、杜牧、許渾、韓偓、皮日休、陸龜蒙等人外，還有趙嘏、劉滄、司空圖等，體現(xiàn)出其對晚唐詩的全面把握與宏闊視野。鄧氏對晚唐詩的推崇，除了針砭清初西昆體的末流外，還有改變七子故轍的用心：“晚唐詩做到佳處，亦自可傳，必欲以癡肥學(xué)初、盛，誤矣！”[6]337結(jié)合其論喬出塵《懷汪蛟門》詩所說：“真晚唐好詩，絕勝云間、武林一派?！盵6]963則其“癡肥”論所針對者，大概是以標舉七子的云間詩人與西泠詩人為主要對象。在鄧漢儀看來，晚唐詩不但在某些題材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能獨出機杼，“吊古之作，善于言情，不只秾艷”[6]1666，又能在某類詩歌體式的創(chuàng)作上超越前人，“絕句至晚唐愈妙，惟個中人知之”[6]1662。就具體詩人而論，在李商隱之外，他對許渾尤為傾心。一般認為，許渾以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見長，并且繼承了大歷詩人的清俊流利之風(fēng)，雖氣格有遜于盛唐，但其秀麗精工與綿邈風(fēng)神自不可掩。鄧漢儀對許氏詩歌贊不絕口，《詩觀》評語中以許渾為比擬對象來贊譽他人的評語有20多處，評龔鼎孳《九日過慈仁寺，同琳枝、階六、圣秋諸子登昆廬閣，劇飲松下》詩說：“淹雅明秀，當是許丁卯一流?！盵6]54這與對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柳宗元與劉長卿的推崇可謂秘響旁通。在此基礎(chǔ)上，他或?qū)⒃S渾與李商隱并提，評石為菘《聽客彈琵琶》曰：“李義山之風(fēng)艷、許郢州之哀涼，兼而有之?！盵6]1476或?qū)⑵渑c杜牧同舉，評黃朝美《揚州感述》云：“用隋史事，而風(fēng)流跌蕩，固有許丁卯、杜書記之遺?！盵6]1344考慮到小李杜在晚唐詩壇的影響，鄧氏將許渾拔置到與他們相等同的高度，更可見許氏在其心目中的分量。

三

鄧漢儀雖批駁方興未艾的宋詩風(fēng)，但對宋詩的某些創(chuàng)作手法特別是發(fā)源于杜甫和韓愈的以文為詩與拗體、險韻等俱有稱賞，也認肯了詩人取徑杜甫、韓愈以及蘇軾詩的合理性。

當鄧漢儀康熙九年(1670)著手編選《詩觀》時，無論是在京師還是在江南地區(qū)，宋詩風(fēng)的勢力都日趨高漲?！翱滴跏昵?，吳之振在浙江石門，孫枝蔚在江蘇揚州，王士禛諸人在京城，幾乎在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提倡宋詩”[19]32。面對宋詩風(fēng)盛行的現(xiàn)狀，鄧漢儀堅守以漢魏四唐為宗的詩學(xué)立場。在《詩觀》的編選中，他多處貫徹宗唐黜宋的審美趣味。其對王士禛詩的好尚堪為例證。王士禛一度越三唐而事兩宋，是清初宋詩風(fēng)的重要推動者。鄧漢儀對王士禛的宋詩傾向心知肚明：“今詩專尚宋派，自錢虞山倡之，王貽上和之”[6]1858。從《詩觀》三集中均選入王士禛詩且總量不菲的事實來看，他對王氏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保持著高度關(guān)注。不過，詳細覆按這些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漁洋《入蜀集》等中宋調(diào)特征明晰者摒棄不取，而是“擇其蕭寂淡遠，音在弦外者”[20]卷二。非惟如此，鄧氏評語也有心揭橥王氏詩風(fēng)及詩境與唐詩的契合之處。評《雨登湘中閣眺望》云：“是真韋、柳集中不易得者?！盵6]252評《游摩訶庵二首》說：“清微雋妙，是漁洋勝場?！盵6]1243這種極具選擇性的無視，更恰當?shù)卣f還是編選者本人立場的體現(xiàn)。與此相應(yīng)，《詩觀》中甚至還有“的是盛唐，覺宋人卑靡極矣”[6]1781的決絕之論。粗看之下，這似乎顯示鄧漢儀對宋詩極端的疏離和拒斥，在其生前身后，他所以被廣泛地認為是宗唐詩人，跟此類評語或許有一定關(guān)系，但真實情形并非如此簡單。

鄧漢儀對杜、韓詩歌中的“變體”時有揄揚，這也是他對宋詩的立場趨于融通開放的重要表征。眾所周知，宋詩以思理深密見長，這與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等手法互為表里，共同構(gòu)成其作為一代之詩的鮮明特征。這些特征的源頭，又無一例外地可以追溯到中唐的杜甫及韓愈。鄧漢儀最推崇的詩人就是杜甫，對韓愈也屢有贊詞。他在對兩者特色的抉發(fā)與闡釋中，非惟包括了其與盛唐詩風(fēng)相合的一面，更涵蓋了其下開宋詩先聲的若干技巧。

首先是“以文為詩”。其評陳玉璂《喜其年兄歸自如皋，快讀新詩》曰：“‘乍聽’‘忽驚’‘誠多’‘別有’，虛字轉(zhuǎn)折，以一氣出之，似工部《柬杜位》一首。”[6]770評顏光敏《戊申六月十七日齊魯?shù)卮笳?，歌以紀之》曰：“精力大，議論強，造語復(fù)詭異。此才人呈奇作異之詩，與昌黎對壘者也?！盵6]1446“虛字轉(zhuǎn)折”“一氣出之”以及“議論強”“呈奇作異”等等，都是宋人為突破唐人成規(guī)而經(jīng)常使用的技巧，也是“以文為詩”的典型表現(xiàn)。宋人對這類手法樂之不疲，將對人情物理的思辨皆涵納于其中，鑄就了宋詩以意擅場的特色，但也因此而一定程度上破壞了詩歌的意境和韻味，與唐詩的蘊藉空靈之風(fēng)漸行漸遠。早在南宋時期，張戒、嚴羽等人就對此大加撻伐，相關(guān)論調(diào)也為元明詩人所賡續(xù)和發(fā)揮。與宗唐詩人極度排斥此類技巧不同，鄧漢儀則主張打通詩文壁壘。他對魏禧、謝梁琦等人以文為詩和以議論為詩的篇章頗有稱賞，除此之外，其評季振宜《寄嚴顥亭一百韻》曰：“此忽入時事作議論，此太史公文筆之妙，不意于詩中見之。”[6]30評紀映鐘《城邊路》曰：“全以古文筆法為詩?！盵6]58這都是他在康熙九年編選《詩觀》初集時的看法，其后則始終一貫，未曾改易。另外，宋人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極端表現(xiàn)，不得不推談心論性的理學(xué)詩。理學(xué)家的這類作品，劣者味同嚼蠟，毫無詩味可言，佳者則不用理語而富有理趣。清初程朱理學(xué)盛極一時，諸多理學(xué)之士在詩壇也頗負聲望。鄧氏不但采擇他們抒發(fā)性理的詩篇，還給予了熱情洋溢的好評。評申涵光《集飲南園》曰：“詩不徒紀景物，要須有見道之語?！盵6]86評魏裔介《夏日感懷》詩曰：“皆聞道之言，讀之發(fā)人深省。詩無關(guān)系，可不必作。如此篇，真堪作座右銘。”[6]91如所周知，理學(xué)家的這類發(fā)抒體道心得的篇章，在明代七子那里是備受排斥的，而鄧漢儀對其則表現(xiàn)出較為靈活的態(tài)度，也充分體現(xiàn)出他多元的審美情趣、創(chuàng)作觀念與詩歌價值觀。

其次，鄧漢儀對宋詩的常見手法特別是拗體與險韻也頗有傾賞。宋詩瘦硬峻峭以及生新出奇的風(fēng)格與特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宋人的好用拗體與好押險韻，而這又以其深厚的學(xué)力和才華為根基。拗體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杜甫，但以宋人運用更為普遍和純熟，“杜甫拗體的意義在宋代才被真正發(fā)現(xiàn)，拗體律詩的美感在宋代才被真正認識”[21]533。宋人有意打破今體詩聲律的和諧圓美，在杜甫的基礎(chǔ)上踵事增華，以拗體來傳達主體的倔強姿態(tài)與凜然氣節(jié)，為宋詩別開生面。從這一角度說，對拗體的肯定，不妨可以視為對宋詩間接的認肯。鄧氏評李天馥《楊鄂州招游祖家園》曰：“拗體，全學(xué)工部?！盵6]38評李蔚《舟過崇德》曰：“拗體，卻自秀潤。”[6]93評汪黃贊《瓦官寺友集》曰：“拗體而詩情特勝?！盵6]362承認了拗體對于主體表達情意和塑造詩境的合理性及有效性。同樣，宋人好用因難見巧的險韻以求生新的做法，是在韓愈等人的基礎(chǔ)上變本加厲，是其以才學(xué)為詩的表現(xiàn)，也構(gòu)成了宋詩的典型特征。鄧漢儀在《詩觀》中選入了時人的一些險韻詩作，對那些出自苦心雕琢而又渾成自然的險韻篇章也不乏認可。評黃云《懷范汝受久客楚中》云：“一氣頓宕，用險韻，殊無擬議之煩?！盵6]65評劉懋摯《秋日集送友人歸吳門》云：“險韻行以天然，且姿態(tài)流美?！盵6]160

再次，鄧漢儀認肯了時人將杜韓或韓蘇作為師法對象的合理性。在清代詩學(xué)史特別是乾嘉以迄同光時期，把杜韓蘇黃看作是一脈相承的譜系，幾乎是宗宋詩人的老生常談。鄧漢儀在《詩觀》評語中也屢屢提及杜韓與韓蘇。前者如他對田雯的稱頌：“五言逼真謝、鮑，七言全仿杜、韓，雄視詞場。”[6]935后者如評汪文楨《食梨》：“摹擬盡致，令人津液頓生。其筆力老硬生峭，則得之韓、蘇者深?！盵6]1323評李天馥《訪王阮亭慈恩方丈，遇陳説巖、葉訒庵，遂同登毘廬閣歸飲精舍》曰：“摹擬韓、蘇，而氣沉力厚，且用險韻，皆運掉自如?！盵6]1439評田雯《妙喜寺冬夜醉歌》云：“明是目無儔輩，故作此調(diào)笑伎倆。至文筆兀奡，則得韓、蘇之深。”[6]1310韓愈詩與蘇軾詩均有繼承唐詩的一面，但這里鄧漢儀揭示對方詩歌“老硬生峭”“氣沉力厚”“文筆兀奡”等特征，卻都是宋詩的典型特征。綜合這些評語來看，他已將杜甫、韓愈與蘇軾都當作師法榜樣看待，這些論調(diào)恐怕很難為并世的宗唐詩人所認同，而成為后來的翁方綱、程恩澤、祁寯藻等宗宋詩人的先聲。從上引來看，鄧漢儀所向慕的詩境，是涵蓋了宋調(diào)的某些技巧和審美特征在內(nèi)的?？梢哉f，鄧漢儀雖未大張旗鼓地正面宣揚宋詩的價值以及宋代詩人的突出地位，但其若干評語已經(jīng)清晰顯現(xiàn)出對宋詩的好感，某種程度上也解構(gòu)了他對宋詩的負面評價，其貌似堅如磐石的宗唐詩學(xué)立場于此顯現(xiàn)出松動的跡象。

四

鄧漢儀對宗唐詩學(xué)師法典范體系的重構(gòu)，受制于個人心態(tài)，又與他崇尚“生新”、推重“學(xué)力”的創(chuàng)作觀念有關(guān)；既是清初宗唐詩學(xué)突破自我、創(chuàng)新范式的重要表征，也折射出清初唐宋詩之爭的復(fù)雜面向與態(tài)勢。

鄧氏的全副心力在于為詩歌的發(fā)展找到正道坦途。七子及其后學(xué)的宗唐詩學(xué)觀念，“過于強調(diào)中國古典詩歌審美特征的規(guī)定性，而對其伸縮性相對認識不足；過分醉心于作為充分實現(xiàn)這種審美特征之典型形態(tài)的詩歌，而對非典型形態(tài)的詩歌，特別是審美特征已發(fā)生一定程度變異的詩歌，則不能合理對待”[22]301。說到底，就是過分拘泥于漢魏與盛唐詩乃至裹足不前。從晚明以迄清初，包括胡應(yīng)麟、許學(xué)夷一直到晚明清初的云間詩人，都清醒地認識到七子的弊端，并有的放矢，倡言補救，也不同程度地拓展了學(xué)法的范圍，但他們對宋詩仍然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陳子龍就認為“宋人之言詩”與“宋人之說經(jīng)”一樣，“于性情之際概未之有得也”[23]1088。在竭力維護唐詩作為最高典范的地位這一點上，鄧漢儀與上述諸人并無不同，但他所指稱的唐詩具有更強的包容性和延展性。其對王維與孟浩然詩歌的標舉，對中晚唐詩特別是韋應(yīng)物、柳宗元和劉長卿、許渾等人詩歌的宣揚，更新了審美情趣，拓展了師法視野，企求詩歌風(fēng)格與學(xué)習(xí)對象的多樣化。鄧漢儀對唐詩的認知和評價，與七子特別是他推崇的李夢陽和李攀龍同中有異，甚至可以說異多于同。這應(yīng)當與二者心態(tài)的差異有關(guān)。李夢陽和李攀龍充滿淑世情懷，也都投身于現(xiàn)實政治，并且發(fā)揮了一定作用。其對雄暢高亢的盛唐詩風(fēng)的鼓吹，正以慷慨昂揚的人生理想和實踐為底里。鄧漢儀入清后棄絕科舉與征辟，以布衣終老，但與新朝重臣時有往來，對康熙的文治政策也不乏稱頌。他的黍離麥秀之悲雖不絕如縷，卻不似并世遺民那般激烈，心境總體上偏于澹泊寧靜。他曾評價詩人朱絲說：“既見其人，道氣幽情，大有飄渺三山意，詩與人殆有同符者乎？吾能不結(jié)霞外之契？”[6]1472完全可以移之自評。這決定了他的審美趣味不會與二李完全合拍，也引領(lǐng)了其詩學(xué)視角的轉(zhuǎn)化，修正前者的褊狹。

鄧氏雖一再陳說漢魏四唐詩才是正宗和法門，有時甚至對宋詩有著毫不客氣的負面評價，但就其理論批評的實際情況來看，他已然沖破了其主觀設(shè)定的藩籬。鄧漢儀對宋詩的接納，不像有些詩人那樣，傾向于發(fā)掘宋詩與唐詩的相通之處，走向變相肯定唐詩的路途；而是汲取宋詩的部分典型創(chuàng)作手法，充分容納異量之美。盡管他對宋詩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審慎和矜持，卻堅定地走出了一味宗唐的泥淖。鄧漢儀論詩重“真”，提倡以性情為根本，并以突破前人、樹立自我為鵠的：“所為詩類深創(chuàng)，不襲恒貌，于詩壇又為屈一指?！盵6]873“詩走熟路，便少進境，故須以生創(chuàng)為佳，而又須嫻于矩步。”[6]1639兩相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他真正向往的，是在“嫻于矩步”的基礎(chǔ)上擺脫“恒貌”與“熟路”，其用意顯然是糾正七子及其后學(xué)重擬議而少變化的缺憾，也為他兼容宋詩提供了理論前提。同時，在清初士林群相抨擊前明心學(xué)束書不觀的思想學(xué)術(shù)背景下，鄧漢儀對“時人腹餒筆弱，往往以‘清空一氣’四字文其短淺”[6]72的現(xiàn)象亦深表不滿，與之針鋒相對，他高度崇尚創(chuàng)作主體的“學(xué)力”：“送行詩卻說來如許關(guān)系，只是古事熟、時事透?！盵6]75“胸有經(jīng)史，緯以時事，那得不英偉絕世?！盵6]83與宋人看重的腹笥廣博暗自相通，而與李夢陽所倡導(dǎo)的不讀唐以后書相去較遠。

關(guān)于清初詩壇的唐宋詩之爭，時人曾觀察到：“夫今之言詩者，步趨王、李，則訾螯蘇、黃；刻意兩宋，則簡略王、孟?！盵24]568似乎宗唐者和學(xué)宋者格格不入，壁壘分明。但就實際情形來看，兩大陣營往往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tài)，不但學(xué)宋者從來沒有否定唐詩的典范地位，即便是堅定的宗唐者，以鄧漢儀為代表，所批駁的主要是過度取法宋詩的言論和行為，而對宋詩本身則持寬容立場，門戶之見相對較淺。他曾贊揚力倡宋詩的田雯說：“先生詩學(xué)唐而不襲乎唐，學(xué)宋而不囿于宋，古雅奇郁，正變皆踞上流。非識曠才高，安能幾此。”[6]1312“學(xué)唐而不襲乎唐，學(xué)宋而不囿于宋”一語，庶幾可以當做鄧氏詩學(xué)理想的夫子自道。他對唐詩不會亦步亦趨，對宋詩的立場也不會重蹈前人的覆轍，雖未能建構(gòu)嚴格意義上的理論體系，但其詩歌評論無疑具有綜合性、辯證性和折衷性的特征。他對盛唐詩和中晚唐詩興象風(fēng)神的挖掘，擺脫了宗唐詩人備受詬病的“所尊者嘉、隆后之所謂唐，而非唐宋人之唐也”[25]3的牢籠；他對宋詩若干特征直接或間接的認肯，則改變了宗唐詩學(xué)一味在唐詩范圍內(nèi)左沖右突而難有突破的格局?；\統(tǒng)地將他歸入宗唐詩學(xué)的陣營，無形中遮蔽了其詩學(xué)思想的豐富性，也不利于我們認識清初唐宋詩之爭的復(fù)雜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