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楠,沈家悅
(1.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上海 201620;2.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00234)
蘇州評彈是一種在明清時期盛行于江南地區(qū)的地方曲藝,分為評話和彈詞兩種形式。書目作為評彈藝術的載體,其創(chuàng)作、流傳和傳承的過程,本身就是受眾選擇和藝術主體自我創(chuàng)新的過程。本文中所涉及的書目均為一類書,即經(jīng)過長期流傳、經(jīng)過歷代藝人加工成熟的傳統(tǒng)書目。[1](P1)
評話書目大多改編自明代至清初文人根據(jù)民間流傳已久的故事,重新整理創(chuàng)作的通俗長篇小說,如《西游》《水滸》《三國》等等。原本已經(jīng)非常成熟,易于藝人搬演,是評彈表演初期的絕對主流。但成熟且早已流傳甚廣的原本故事,限制了藝人對書目的理解和二次創(chuàng)作,在反映江南社會大眾價值觀念上有所不足。
在評話的基礎上所發(fā)展出的彈詞,題材以男女情愛、家庭紛爭為主,更貼合評彈表演的長處,即藝人可基于自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親身體驗靈活處理細節(jié)、充實人物形象,容易營造出真實感,也更易于與聽眾產(chǎn)生共鳴。所以在反映歷史細節(jié)和社會價值取向上,彈詞更具優(yōu)勢,甚至有不少書目在經(jīng)過藝人改編后,與原本有很大出入,體現(xiàn)出了鮮明的獨屬于評彈的特點。而評彈藝術發(fā)展越成熟,彈詞的優(yōu)勢愈發(fā)凸顯。所以表現(xiàn)在彈詞書目中的“共性”更引人注目,以下也將主要以彈詞書目進行分析。
根據(jù)《評彈文化詞典》所錄彈詞書目,在清代已打磨成熟、并有藝人表演的傳統(tǒng)長篇有《西廂記》《白蛇傳》《九絲絳》《白鶴圖》《繡香囊》《文武香球》《雙珠球》《三笑》《倭袍》《落金扇》《雙金錠》《大紅袍》《玉蜻蜓》《描金鳳》《七美緣》《雙珠鳳》《黃金印》《珍珠塔》這18部。民國時期根據(jù)清代文本改編的則有《青蛇傳》《荊釵記》《再生緣》《十五貫》《顧鼎臣》《十美圖》《麒麟豹》《二度梅》《四香緣》《長生殿》《玉連環(huán)》這11部。這29部書只是彈詞書目中的一小部分,但卻具有很高的代表性,原因在于:其一,這批書目是有確切表演記載的演出書目;其二,這批書目有較詳盡的傳承譜系。當中有一半左右的書目是評彈藝術中最精華、最成熟的代表書目。[2](P9)
分析彈詞傳統(tǒng)長篇的成型年代,不僅要考析原文本的刊刻年代,也要注意藝人進行編演的年代,這兩者在部分書目中相隔很近,或直接由藝人創(chuàng)編表演,有些則相隔很遠。
前文所錄的清代已演出的18部書中,計有13部的最早刊本或者演出記載在乾嘉道年間。《珍珠塔》《玉蜻蜓》《白蛇傳》《倭袍》《九絲絳》等均有乾隆年間刊本[3](P52),《落金扇》是乾隆年間藝人王周士御前表演書目;《三笑》《雙金錠》《雙珠鳳》《繡香囊》等有嘉慶年間刊本;《黃金印》《文武香球》最早刊本為道光年間,《雙珠球》是道光年間藝人顏春泉根據(jù)同名評話改編。
而民國改編清代文本的11部書中,也有相當部分的書目原文本刊刻年代在清中前期。《二度梅》改編自清初天花主人的同名小說,《十五貫》改編自清初朱素臣的傳奇《雙熊夢》,《再生緣》改編自清乾嘉年間彈詞作家陳端生的同名小說,《十美圖》《麒麟豹》《四香緣》的最早刊本也在道光年間??梢妭鹘y(tǒng)長篇中的比較成熟的書目,大部分原文本的刊刻和流傳年代主要集中在乾嘉道三朝。[4](P64-86)所以這批書目上承明末大眾俗文學的脈絡,往下成為清代興盛的評彈曲藝的文庫,其所反映的科舉和政爭方面的價值觀念,與明清兩代的社會變遷有明顯的聯(lián)系,具有很典型的代表性。
傳統(tǒng)書目中也有如《楊乃武》《金陵殺馬》《啼笑因緣》《秋海棠》這般的特例,但這幾部書與上文所論述的傳統(tǒng)長篇來源、主旨均不相同,因此暫不詳述。
對科舉的追求是明代之后所創(chuàng)作的俗文學作品中不可忽視的主題之一,在評彈傳統(tǒng)長篇中,幾乎所有的書目都會提及科舉的重要性,這足以反映明清以來彌漫在整個江南社會中的極度迷戀科舉的大眾心態(tài)。
在這些故事中,科舉具有強烈的功利性,這點在《珍珠塔》經(jīng)典唱段《痛責哭訴》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方卿二進花園,隱瞞已中狀元的事實到陳家來奚落當初輕視他的姑姑,謊稱自己棄舉子業(yè)去做了游方道士,未婚妻陳翠娥大怒說道:
念書人不問你功名事,欲問功名問何人。不是功名兩個字,哪能夠伸冤雪恨振門庭。不是功名兩個字,哪能夠顯揚父母蔭兒孫?!悴粸楣Γ坎粸槊??當初何必讀經(jīng)綸?[5](P386)
可見讀書全為科舉,而科舉是為了振門庭、顯父母、蔭兒孫,這種現(xiàn)實利益確實是促使大部分士子耗費自己的一生去博取功名的最大動力。而書目中諸如徐惠蘭(《描金鳳》)、曾榮(《十美圖》)、王玉卿(《雙金錠》)、方卿(《珍珠塔》)等學子,還需要借助科舉洗去父祖或自己身上的冤屈,“冤屈”使得士子身處于與其身份不相符的較低的社會階層中,而借助科舉這架“通天梯”就可以重回較高的社會階層,并解決他們在現(xiàn)實中遇到的一切困難。這是科舉所帶來的權力,也是大眾對科舉功利心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
而拋開這些科舉的現(xiàn)實利益不談,科舉還是一種社會普遍認同的“正業(yè)”,不僅士子本人認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連他們身邊的人也是這么認為的。譬如上文中陳翠娥的《痛責哭訴》,再如《玉蜻蜓》中金張氏規(guī)勸丈夫時說:“香煙一脈單傳你,理應鐘鼎簪纓炳國華。勸君及早回頭轉(zhuǎn),中道回車未晚耶?!盵7]而《描金鳳》中的老仆陳榮,年近六十還要每天挑著扁擔出去做小本營生,以供養(yǎng)小主人徐惠蘭,所圖的也無非是“只愿大爺勤把書來讀,仍舊風光司寇門”[8]而已。
對科舉的崇拜和迷信滲透在傳統(tǒng)書目中,再借由評彈藝人之口廣泛傳播到民眾中去,在某種程度上更加強化了科舉在民眾心中神圣的映像,無形中促使了更多人投身并長期安于科舉一途,既壓制了思想活躍也保證了社會穩(wěn)定。當然,這種程度上的教化作用還是不能讓評彈逃脫被禁毀的遭遇的。
“忠奸斗爭”是俗文學中一個比較古老的主題,譬如岳飛和楊家將的故事從宋元之際就開始流傳,到明代被整理創(chuàng)作為長篇通俗演義小說,并成為說史、評話等曲藝中的首選書目。但從蘇州彈詞傳統(tǒng)書目來看,這種“忠奸斗爭”的主題有了一些新的變化。
首先是這一主題的濫觴,前文所述的29部傳統(tǒng)彈詞長篇中,大約有一半的書目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忠奸斗爭”的情節(jié)和背景設定。其次是“忠奸”認知的簡化,忠臣和奸臣呈現(xiàn)單純的二元對立和角色臉譜化的傾向。第三,在彈詞書目中,“忠奸斗爭”基本是作為故事大背景和最高主旨做暗線處理的,很少作為故事主旨做明線處理,因為這一主題遠離百姓的日常生活,是不利于彈詞藝人進行合理描繪和靈活發(fā)揮的。
這批書目的故事或相關的支線故事重合度比較高,可以簡要概括為:忠臣為奸臣陷害,滿門抄斬,忠臣之子在逃亡的過程中,得到了其他忠臣和仰慕其父氣節(jié)的人的幫助,最終得中狀元、婚姻美滿,并反奸成功,洗刷了家族冤屈。不管是作為明線處理的《玉夔龍》《十美圖》《倭袍》等,還是作為暗線處理的《珍珠塔》《描金鳳》等,基本都是這樣的情節(jié)。
受限于創(chuàng)作者、表演者和受眾的知識水平,復雜的朝堂斗爭、政治博弈是不可能為他們所知的,但這一題材確實具有教化作用也比較受歡迎,所以簡單化處理后就變成“忠奸斗爭”了?!妒缊D》是這類書的代表,該書別名《沉香閣》,創(chuàng)作者和創(chuàng)作年代均不詳,可追溯到的最早版本是清道光二十(1840)年愛蓮堂本,序言說該故事于此前已經(jīng)有“梨園演劇,名士謳歌”[8]。該書以嘉靖帝賜曾銑二子納娶十妻的故事為藍本,1928年評彈藝人張鑒庭將其改編為彈詞書目開始表演。除了評彈之外,《十美圖》故事還被川劇、京劇、揚劇、錫劇等多種曲藝搬演,可見其流傳的廣泛性和影響力。
《十美圖》整個故事框架基本與上文概括的相一致,將“忠奸斗爭”的主題背后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基本省去。甚至在“忠”與“奸”的分野下,其他的評價標準都模糊了,譬如曾氏兄弟在逃亡過程中前后與十位閨秀訂下終身,有些行為是十分令人不齒的,書中解釋為兄弟二人美姿容且滿腹才學,但其“忠良之后”的身份,才應是作者所給出的最終解釋。為了烘托“忠奸斗爭”的戲劇張力,書中設計了嚴蘭貞和趙婉貞這兩個女性角色,嚴趙二女均為奸臣之女,但二女都認為“身適曾郎即是曾門之媳”[8]、“終身如一沒商量”[8],甚至嚴蘭貞還認為“自怨父祖行不正,到如今報應昭彰天網(wǎng)恢”[8]。在曾榮從嚴府逃走之時,嚴趙二女盡力相助于他,甚至自己也不得不逃出家門,結果遇到豪仆欲行不軌,幸得海瑞路過,二女甚至不敢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說自己是曾家媳才得救。書中海瑞也曾說:“當初巷門破戶之時,若知(是)嚴趙之女,下官決然不肯收留?!盵8]忠奸分野如此壁壘分明,嚴趙二女作為奸臣之后,其一是她們所處的尷尬境地,只能選擇忠臣一方才能棲身,而忠臣對她們也不無挑剔;其二是選擇了忠臣一方,就必須拋棄血緣親情,從道德層面上對父祖進行批判。如此處理固然體現(xiàn)了忠奸斗爭的正義性,但嚴趙二女何其無辜?
明代是一個科舉社會,科舉制是學子實現(xiàn)社會階級向上流動的唯一途徑。以蘇州府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從明代開始便是全國文化中心,科甲之盛甲于天下。如長洲文氏、華亭徐氏、昆山顧氏等吳中大族,都是因科舉起家的文化世族。但明清兩代科舉實行分省定額制度,競爭之激烈,令人瞠目,明文徵明曾說:“略以吾蘇一郡八縣言之,大約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貢不及二十,鄉(xiāng)試所舉不過三十?!盵9](P583)清代則初定江南一百六十三名,分上下江后江蘇占十分之六,乾隆九年后定江蘇省舉額為六十九名,至光緒年間江蘇省才增廣舉額十八名。[10](P104-105)
名額的稀少并沒有熄滅眾多學子科舉的熱情,卻造成了規(guī)模龐大的各級士紳群體滯留在鄉(xiāng)間,而江南作為科舉興盛之地,人數(shù)自然更多。士紳作為地方領袖,是官民之間的連接紐帶,同時,他們的價值觀念和思想也會傳導到民眾中去。隨著江南地區(qū)開發(fā)越發(fā)深入,商業(yè)氛圍也在浸染著這片土地。隨之而來是士紳階層心態(tài)上的變化,“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節(jié),游宦來歸,客或詢其囊橐,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夫至于百僚,商較有無,公然形之齒頰。”[11](P80)
當科舉入仕與個人財富、社會地位,乃至于家族勢力相掛鉤,成熟的科舉制催生了強烈的功利心態(tài),最終形成了“非利無學”的狀況。科舉是為了“第以位躋槐棘,階榮祖父,蔭及子孫,身后祀名宦、入鄉(xiāng)賢,墓志文章夸揚于后世”[12](P7)。與蘇州府相鄰的松江府,風俗最為豪奢,即便“寒畯初舉進士,即有田數(shù)十頃、宅數(shù)區(qū)、僮數(shù)百指,飲食起處,動擬王侯”[13](P16下)。盡管三吳不及,相差也并不遠。
經(jīng)由科舉,士紳拉大了與小民的距離,這在某些方面有鮮明的表現(xiàn)。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中說明季縉紳“婚喪之家,紳衿不與齊民同座,另構一室,名曰‘大賓堂’”。同時,士紳擁有優(yōu)免丁田賦稅等特權,這本是對明代官員薄俸的補償,但明中后期所謂“飛灑、詭寄、投獻、埋沒”等弊端越演越烈,士紳借由特權從中牟利,如蘇州徐履祥任尚寶少卿、其侄任奉天府尹時,徐家富甲三吳,宅大而廣。更遑論晚明士紳對地方事務的干預,到了驚人的地步,正是這種巨大的差別,不僅使士紳入仕則求權、居鄉(xiāng)則貪利,小民更是看到這種階級之間社會地位、財富和權力的差距,如何能不向往呢?
士紳的“功利”心態(tài)就借由這種巨大的差距傳導給了小民。士人登第,為官富且貪者,“謂之能吏,市人慕之,鄉(xiāng)黨尊之,教子弟者勸之。有為吏而廉者,出無輿,食無肉,衣無裘,謂之無能。市人賤之,鄉(xiāng)黨笑之,教子弟者戒之?!盵14](P312)而彈詞長篇所取材的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自然也深受這種心態(tài)的影響。
明代士人在科舉上的功利心態(tài)與晚明激烈的黨爭風氣,某種程度上是相互聯(lián)系的。明代士人大多通過科舉確定自己的身份,功利性就促使士人從踏上科舉道路開始,就必須經(jīng)營好地緣、姻戚、同年、聲氣等各種人際關系,自然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門戶之分、黨派之別,進而發(fā)展出黨爭風氣。
晚明黨爭風氣的失控始于嘉靖朝倒嚴,到天啟朝倒閹為最高峰,并一直綿延至明亡。萬歷末年東林黨、復社諸人發(fā)起的“清議”“鄉(xiāng)評”等活動,使黨爭從朝堂斗爭蔓延成社會爭論,并進一步擴大化為君子小人之類的道德爭論。朋黨風氣之重,到了“諸司不問職業(yè),而言門戶;朝廷不重法紀,而顧私交”[15](P680)的地步。
而在朋黨的基礎上嚴忠奸、君子小人之分,正是以大義之名行相互攻訐之實,正如陳子龍所說:“夫全盛之朝,賢能并進,大才受大位,小才受小位,當世之時,無所謂邪正之分。及乎私交日盛,事變?nèi)粘?,而君子小人之名遂立于朝廷之上”,遂至“百官之眾,萬幾之多,寂然無一事可為,而為君子小人之是爭”[16](P599)的地步??上Ъ词龟愖育堄羞@般的認識,卻依然落入“為人君者,惟有速去小人,刪除迸放之務盡,獨用君子以責其成效可也”[16](P600)的窠臼,可見當朋黨之爭演化為別邪正、辨忠奸,即便當時有遠見卓識之士,依然難以脫出這一語境進行思考。
這種非忠即奸、非黑即白的黨爭風氣,借由明代士人好參政議政的風氣,深刻影響了整個社會評價體系。崇禎年間,連民間小兒玩耍也相互痛撲,就是要效仿東林諸人,“須自幼煉銅筋鐵骨,他時立朝,好做個忠臣也”[17](P175),可見這種風氣在民間影響之深遠。而這種風氣還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盧文弨是乾隆年間人,家中藏有嚴嵩的《鈴山堂集》,“友朋見者輒命毀之”[18](P9),對嚴嵩的痛恨即便過去二百余年還是沒有平息,而海瑞則“至今猶重其名,因謂其書可以辟邪,以故贗作者亦不免”[19](P8)。這種風氣影響范圍之廣、延續(xù)時間之久,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了小說戲曲中,事實上海瑞、嚴嵩都是此后文學曲藝創(chuàng)作者所青睞的人物原型,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戲曲和話本小說中,而忠奸斗爭這一主題也正是明末之后才被廣泛運用到俗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的。
晚明從萬歷末年東林黨漸成氣候后,形成了朝野和民間兩個輿論中心。由于皇帝的長期怠政,一是官方公務機密外泄難以制止,萬歷朝重臣于慎行說:“近日都下邸報有留中未下而已先發(fā)抄者,邊塞機宜有未經(jīng)奏聞先已有傳者?!盵20](P127)二是官方對信息和輿論上的管控逐漸失效。這為民間輿論的興盛大開方便之門。
民間輿論的中心以江南的東林黨、復社諸人為主,借清議、鄉(xiāng)評等方式品評官紳、討論國是,初期雖是出自公心,但發(fā)展到明末也不可避免地陷入黨爭的漩渦中,還因其政治人格代表著君子,對官方的話語權更為有害。萬歷年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閣中稱是,外論必以為非;閣中所非,外論必以為是”[21]的現(xiàn)象了,到崇禎朝則已成“上與下異心,朝與野異議”[22](P6676)之相。而東林黨、復社諸人操輿論之權,威勢赫赫,如復社可以“挾持官府,遙執(zhí)朝權……郡縣有司亦俯首聽執(zhí)牛爾”[23](P42)。但東、復諸人雖代表“君子”“忠臣”一方,卻并不代表他們的清議、鄉(xiāng)評是完全公正的,君子小人如何界定也無明確標準,當中自然不乏借此行私心者。這種話語權操之于下的危害當時已有人認識到,魏禧論當時所謂之君子,“及其名日盛而權日歸”,既可借名排除異己,也可因名高而收厚利[24](P75),矛頭直指“君子”結黨的危害。而陸世儀直言“處士橫議,天下何賴焉”[25](P8),輿論失控必然導致政局不穩(wěn)。清初有學者持“東林誤國”之論,也就并不奇怪了。
盡管社會輿論的興盛對政局的穩(wěn)定造成了損害,但對世俗文學的繁榮卻有很大的推動作用。鄭振鐸將晚明視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和戲曲的時代”[26](P843),這是由多方因素所共同促成的。第一,因為官方對社會輿論管控松弛,才使得世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非常自由,許多文人主動參與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且晚明人并不諱言本朝人事;第二,晚明江南地區(qū)商業(yè)化的社會氛圍,促進了地方曲藝的繁榮,諸如評書、鼓詞、平湖調(diào)、講史、評話等紛紛出現(xiàn),這些曲藝擅演評時事,與通俗文學結合緊密;第三,儒學普及化推動了出版業(yè)的極大發(fā)展,晚明“版行猥濫”,各種日常用書、戲曲院本、話本小說大量印行,萬歷二十九年官方曾要求焚毀“一切邪說偽書”,并要求今后出版物須由提學官查閱審定,但從結果看效果并不明顯。
自由的輿論環(huán)境、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氛圍所催生的地方曲藝和通俗文學,將晚明社會輿論的風向、社會評價體系的轉(zhuǎn)變,深入地傳播到廣大民眾中去。評彈的前身說書也正是這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因而在藝術載體彈詞長篇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刻的痕跡,這種痕跡的表現(xiàn)就是眾多書目不約而同所選擇的共性主題。
蘇州評彈是一種與地方社會深度結合和互動的曲藝形式,作為其藝術載體,彈詞傳統(tǒng)長篇從選編、表演、傳承這三個環(huán)節(jié),都一直要接受市場的檢驗,必須迎合廣大民眾的喜好并不斷有所創(chuàng)新。這種藝術特質(zhì)使得彈詞傳統(tǒng)長篇在反映大眾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上具有較大的優(yōu)勢。
一般情況下,藝人會先選取比較受歡迎的話本、院本進行改編,或直接借鑒其他曲藝的故事;改編表演后,再根據(jù)聽眾的反映考慮是改編新書或者繼續(xù)改進。這種改編——改進的過程在一部長篇的傳承歷史中會重復多次,部分長篇會因各種原因在這一過程中失傳,但地方曲藝能長久地傳唱某些長篇,也同樣表明了這些長篇是持續(xù)受到受眾歡迎的。如此多部代表性長篇中的共性主題,正是對社會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念的一種反映。
科舉和政爭這兩個主題,明顯源自于原創(chuàng)者,也就是文人的思想。事實上,這反映了士紳階層的觀念向下傳播的現(xiàn)象,以及這種向下傳播中被改造后,重新反饋到士紳階層的一個過程。晚明時期,文人會主動參與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整理,這一傳統(tǒng)還一直延續(xù)到清代,乾嘉道時期刊印的不少書目,均有文人參與改編的記載[3](P29)。而晚明文人受到當時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清代文人創(chuàng)作通俗文學的最佳素材,很多情節(jié)和形式被不斷重復套用,最明顯的一點莫過于才子佳人情節(jié)的沿襲。但彈詞長篇所擇取的故事大部分還是在清初成型的,這些故事中重復使用科舉和政爭的主題、出現(xiàn)明代背景、采用明朝臣子作為原型,當中既有明代遺留的觀念和思考,也必有清初文人群體和大眾心態(tài)的潛變,這與清初江南地區(qū)的社會環(huán)境變化是相關聯(liá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