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林
(安徽科技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滁州 233100)
何謂“序”的本義,《爾雅》云:“東西墻謂之序[1]?!薄墩f文解字》亦取其義釋為:“東西墻也,從廣,予聲[2]?!笨装矅凇渡袝颉分嗅尀椋骸靶蛘?,言序述尚書起訖、存亡、注說之由[3]?!蓖鯌?yīng)麟在《辭學(xué)指南》中釋為:“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4]?!泵魅藚窃鳌段捏w芻言》對序跋類文體的界定比較詳細,他說:
古人每有所作,必述其用意所在,以冠一篇之首。如《尚書》每篇之首數(shù)語,乃史臣之述其緣起,即序也。或讀者為之,則如《詩·關(guān)雎》之有序,或云出自子夏,其確否不可知,要其由來固已久矣。至史家之體,序文實繁。[5]
此外,曾國藩論及序跋文性質(zhì)時說:“序跋類,他人之著作述其意者,經(jīng)如《易》之《系辭》,《禮記》之《冠義》、《婚義》皆是[6]?!绷旨傇谡劶靶虬鲜褂梅秶鷷r說:“序古書,序府縣志,序詩文集,序政書,序奏議、族譜、年譜,序人唱和之詩,則歸入序之一門;辨某子,讀某書,書某文后,及傳后論,題某人卷后,則歸入跋之一門[7]?!庇纱丝芍?,“序”含義的復(fù)雜與豐富,著名文章學(xué)家吳承學(xué)先生對此歸納道:“序是置在書籍或文章、圖表前后的說明文字,……序可以用于介紹作者其人其事,闡述著作原由,說明作品內(nèi)容,分析文章精義或者發(fā)表評論[5]?!?/p>
所謂跋,《爾雅·釋言》云:“跋,躐也[1]?!辟R復(fù)征說:“跋,足也。申其義于下,猶身之有足也”[8]有“踩”“踏”之義。序與跋在明清許多文章家那里含義是極為相近的,如明人吳曾祺《文體芻言》對論及序、跋兩類文體時,說道:
跋亦序類也,其出比序為后,其作法亦稍近,惟序有前序后序,跋則施之卷末而已,故取足后之義為名。而金石一家,傳此者甚伙,有匯成一書者,蓋考證之學(xué),于此體為宜。敘序跋類第二,為目十七,曰序、曰后序、曰序錄、曰序略、曰表序、曰跋、曰引、曰書后、曰題后、曰題詞、曰讀、曰評、曰述、曰例言、曰疏、曰譜,其余為附錄。[5]
徐師曾說:“題跋者,簡編之后語也。凡經(jīng)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謂盡也。其后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fù)撰詞以綴于末簡,而總謂之題跋[9]。”姚鼐與曾國藩將序、跋并稱“序跋”,視為一種重要的文章類別。吳承學(xué)說:“題跋是我國古代一種特殊的散文文體。古代文人在閱讀書籍或欣賞字畫時,如有心得體會,或要進行說明議論,可以題寫于書籍卷軼之后,此類文章即是題跋[5]?!币话愣?,位于正文之前為序,置于文末為跋。
序跋的文獻價值極為豐富,就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而言,其多樣化的形式,率意真誠的寫作心態(tài),優(yōu)美風(fēng)趣的語言使它具有獨特的價值,并成為我國古代文論中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明代序跋也是如此,筆者選擇明代各個階段具有代表性作家的部分有關(guān)論及宋詩的序跋,看其對宋詩的接受情況,從而管窺明代詩壇對宋詩的態(tài)度,及其變化與其背后的歷史原因。
載道重經(jīng)與推崇宋代理學(xué)詩 明初詩壇深受宋代理學(xué)影響,廖可斌先生說:“在明代前期文壇占壟斷地位的,首先是浙東詩派,接著是以江西派作家為主體的‘臺閣體’。他們的詩作都以宣揚程朱理學(xué),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為能事[10]。”明初浙東詩派殿軍,“開國文臣之首”,一代理學(xué)碩儒宋濂,以其豐富的詩文理論遺產(chǎn)得到學(xué)界普遍關(guān)注,如左東嶺先生的《論宋濂的詩學(xué)思想》[11]、孫克強先生的《宋濂詩學(xué)思想淺論》[12]都有精辟論及,筆者只選取論及宋代詩文的序跋或書論,以管窺他對宋代詩歌的態(tài)度,并略作歸納如下:
自宋調(diào)形成之初,“詩分唐宋”的論調(diào)就一直不絕于耳,宋元大多有唐宋之分,而絕少唐宋之爭。元朝詩學(xué)總體表現(xiàn)為尊唐抑宋,無論是金元之際的元好問,還是入元的辛文房、楊士弘,他們論詩標(biāo)舉唐音,諸如《唐詩鼓吹》《唐才子傳》《唐音》等重要影響的唐詩學(xué)文獻著成。明初文壇巨擘宋濂對唐宋詩卻不軒輊某一家,他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說:
三百篇勿論已,……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俯就繩尺,以樂天為法; 歐陽永叔痛矯西昆,以退之為宗。蘇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間。梅之覃思精微,學(xué)孟東野;蘇之筆力橫絕,宗杜子美。亦頗號為詩道中興。至若王禹玉之踵微之,盛公量之祖應(yīng)物,石延年之效牧之,王介甫之原三謝,雖不絕似,皆嘗得其仿佛者。元祐之間,蘇、黃挺出,雖曰共師李、杜,而競以已意相高,而諸作又廢矣。自此以后,詩人迭起,或波瀾富而句律疏,或煅煉精而情性遠,大抵不出于二家。觀于蘇門四學(xué)士,及江西宗派諸詩,蓋可見矣。陳去非雖晚出,乃能因崔德符而歸宿于少陵,有不為流俗之所移易。馴至隆興、乾道之時,尤延之之清婉,楊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麗,陸務(wù)觀之敷腴,亦皆有可觀者。[13]
對宋代詩人王禹偁、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王禹玉、盛度、石介、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蘇門四學(xué)士、江西宗派、陳與義、尤袤、楊萬里、范成大、陸游等等,都認為有可觀之處,并對當(dāng)時學(xué)者無視古代名家表示不滿,他說“近來學(xué)者,類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黃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fù)知有純和沖粹之意,可勝嘆哉!可勝嘆哉!”其中將“曹、劉”“李、杜”與“蘇、黃”并稱,可見,他對詩歌遺產(chǎn)的寬容胸懷。
宋濂既是明初“開國文臣之首”,也是一代理學(xué)碩儒。詩文功能上主張“載道重經(jīng)”與“輔助教化”,使他對宋儒表現(xiàn)出特別遵從。他在《徐教授文集序》中說:“文者道之所寓也。道無形也,其能致不朽也宜哉!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賢;圣賢之歿,道在六經(jīng)。……后之立言者,必期無背于經(jīng),始可以言文?!蜃悦鲜霞葰{,世不復(fù)有文,賈長沙、董江都、太史遷得其皮膚,韓吏部、歐陽少師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橫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觀五夫子之所著,妙斡造化而弗迷,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非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經(jīng)之文也”[13]。
雖是論文,但古代詩文相通,宋濂有意打通詩文二途,他說:“如《易》《書》之協(xié)韻者,非文字之詩乎?《詩》之《周頌》,多無韻者,非詩之文乎?何嘗歧而二之[13]?”詩文成了載道的工具,儒家之道又載于六經(jīng)之中,且認為漢初名儒賈誼、董仲舒、司馬遷之文只得儒家六經(jīng)的“皮膚”,韓愈、歐陽修之文得到六經(jīng)的“骨骼”,而宋代名儒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之文得儒家六經(jīng)“心髓”,是真正的“六經(jīng)之文”。宋濂在不同場合稱贊韓愈與歐陽修,他說:“六籍之外,當(dāng)以孟子為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笨梢?,宋濂對唐宋名儒詩文的推崇。
他在《歐陽文公文集序》中說:“文辭與政化相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資之以達務(wù)。是故祭響郊廟則有祠祝,播告寰宇則有詔令,胙土分茅則有冊命,陳師鞠旅則有誓戒,諫譚陳請則有章疏,紀功耀德則有銘頌,吟詠鼓舞則有詩騷。所以著其典章之懿,敘其聲明之實,制具事為之變,發(fā)其性情之正,闔辟化原,推拓政本,蓋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盵13]從強調(diào)文辭的政教功能角度,宋濂對歐陽修的詩文表示肯定與贊賞。
宋濂甚至對宋人詩文的新創(chuàng)精神表示稱贊,他在《蘇平仲文集序》中借霍去病辭謝漢武帝欲教其古代兵法時說:“濂謂去病真能用兵者。古今之勢不同,山川風(fēng)氣亦異,而敵之制勝伺隙者常紛然雜出而無窮,吾茍不能應(yīng)之以變通之術(shù),而拘乎古之遺法,其不敗覆也難哉!為文何以異此[13]?”因而,他指出: “為詩當(dāng)自名家,然后可傳于不朽。若體規(guī)畫圓,準(zhǔn)方作矩,終為人之匠仆,尚烏得謂之詩哉[13]?”
宋濂既是明初理學(xué)碩儒,又是詩文巨匠,他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甘苦有極深的體認,對詩文的本體屬性有清醒認識,在重視政治教化的基礎(chǔ)上,提出詩生于情的觀點。其《馬先生<歲遷集序>》說:
士之生斯世也,其有蘊于中者,必因物以發(fā)。譬猶云既滃而靈雨不得不降,氣既至而蟄雷不得不鳴。雖其所發(fā)有窮達之殊,而所以導(dǎo)宣其湮郁,洗濯其光精者則一而已矣。是故達而在上,其發(fā)之也,居廟朝則施于政事,謀軍旅則行于甲兵,嚴上下、和神人則見于禮樂,交鄰國則布于辭命。或窮而在下,屈勢與位,不能與是數(shù)者之間,則其情抑遏而無所暢,方一假詩以泄之。詩愈多,則其人愈窮也可知矣。[13]
士大夫生于世,必有眾多情感蘊含內(nèi)心,因外物牽動而發(fā)而為辭,如云凝結(jié)成雨不得不下,氣遇蟄雷不得不鳴。詩文創(chuàng)作是情感遭遇抑遏無所通暢后的宣泄,詩文愈多,則其詩人遭遇的抑遏越多,這明顯受到韓愈“不平則鳴”與歐陽修“窮而后工”的影響。宋濂的“詩本于情”是要“止于禮儀”的,不然就不符合他心中的理想,他在《<霞川集>序》中說:“蓋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也。情之所觸,隨物而變遷。其所遭也忳以郁,則其辭幽; 其所處也樂而艷,則其辭荒。推類而言,何莫不然,此其貴乎止于禮義也歟? 止于禮義,則幽者能平而荒者知戒也[13]。”
宋濂對唐宋詩歌認識較為客觀,都各有得與失,他說:“夫詩一變而為楚騷,雖其為體有不同,至于緣情托物,以憂戀懇惻之意而寓尊君親上之情,猶夫詩也。再變而為漢魏之什,其古雖不逮夫騷,而能變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亦有古人之遺美焉。三變而為晉宋諸詩,去古漸遠,有得有失,非言辭之能盡也?!扑沃T名家,其近古者固不可絕謂無之,而不及乎而者,抑何其多也[13]!”但宋濂論宋詩存在明顯的偏向理學(xué)的傾向,對明初詩壇理學(xué)詩的興起有直接的影響。
譬如“白沙先生”陳獻章是宋代程朱理學(xué)向明代心學(xué)轉(zhuǎn)換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江門心學(xué)的代表人物,論詩推崇宋代理學(xué)家們傳統(tǒng)詩教,他說:“夫道以天為至,言詣乎天曰至言,人詣乎天曰至人,必有至人,能立至言。堯舜周孔至矣,下此其顏、孟大儒歟!宋儒之大者,曰周、曰程、曰張、曰朱,其言具存,其發(fā)之而為詩亦多矣[14]?!逼湓娢氖撬未韺W(xué)詩的隔代遺傳,有“陳莊(昶)體”之說。對此,楊慎批評道:“徒見其七言近體,效簡齋、靖節(jié)之渣滓。至于筋斗、樣子、打乖、個理,如禪家呵佛罵祖之語,殆是《傳燈錄》偈子,非詩也[15]。”王世貞批評其性氣詩:“獻章襟度瀟灑,神情充預(yù),發(fā)為詩歌,毋論工拙,頗自風(fēng)雩。間作瘦語,殊異本色,如禪家呵罵擊杖,非達磨正灋,又類優(yōu)人出諢,便極借扣,終乖大雅,而增城湛若水取詩教,妄加箋釋,真目中無珠者也。固知陳氏之忠臣,必將鳴鼓湛生之罪矣[16]?!焙蟠魅藢χ骼碇姷膮拹海@示出不同時代對宋代詩歌尤其是理學(xué)詩的態(tài)度,更顯出明代詩壇接納宋詩的艱難。
念的形成 時至明代中葉,批評宋詩的聲音愈漸風(fēng)起,“宋無詩”的偏狹言論幾成詩壇共識,宋詩地位掃地。其中原因與李夢陽對宋詩的態(tài)度密不可分。李夢陽(1473—1530),字獻吉,號空同,祖籍河南扶溝,出生于慶陽府安化縣,明代中葉著名的詩文大家,復(fù)古派前七子之首。其“文比秦漢,詩必盛唐”的復(fù)古主張影響明代文壇達一個世紀,對此《明史·文苑傳》記載道:“李夢陽、何景明倡言復(fù)古,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于斯一變[17]?!崩顗絷柕脑妼W(xué)主張甚是復(fù)雜,筆者只選取有代表性的論及宋詩的序跋,不涉及其他,以管窺他對宋詩的態(tài)度。
李夢陽對宋詩好發(fā)議論,理勝于辭進行尖銳的批評,他在給好友佘育之其父佘存修詩集《缶音》所作的序言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其文為:
詩至唐,古調(diào)亡矣,然自有唐調(diào)可歌詠,高者尤足被管弦; 宋人主理不主調(diào),于是唐調(diào)亦亡。黃、陳師法杜甫,號大家; 今其詞艱澀不香色流動,如入神廟坐土木骸,即冠服與人等,謂之人可乎? 夫詩,比興錯雜, 假物以神變者也;難言不測之妙,感觸突發(fā),流動情思,故其氣柔厚,其聲悠揚, 其言切而不迫, 故歌之心早退而聞之者動也。宋人主理作理語,于是薄風(fēng)云月露,一切鏟去不為,又作詩話教人,人不復(fù)知詩矣。詩何嘗無理,若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為邪? 今人有作性氣詩,輒自賢于“穿花蛺蝶”、“點水蜻蜓”等句,此何異癡人前說夢也。即以理言,則所謂“深深”、“款款”者何物邪?《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又何說也[18]?
宋詩過于糾纏于道理,思維方式重思辨,違背詩歌創(chuàng)造注重形象思維的規(guī)律,比起古詩與唐詩來,宋詩在創(chuàng)作上興象不足,缺乏流動之美,語言艱澀,若神廟里有形無靈,面目可憎的雕塑。理想的詩歌應(yīng)是比興交錯,逸趣橫生,情思流動,格調(diào)高遠悠揚,歌之者不迫,聞之者動心,這正是盛唐之音的典型特色。李夢陽對宋代理學(xué)大師程頤“重道輕文“的言論提出尖銳的批評。當(dāng)然,詩歌不是不可以說理,宋詩只是沒有把握好其中的“度”而已。因而,他又說:“詩何嘗無理, 若專作理語, 何不作文而詩為邪?”
李夢陽說:“古詩之妙在形容之耳,所謂水月鏡花,所謂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宋以后則直陳之矣,于是求工于字句,所謂心勞日拙也。形容之妙,心了了而口不能解,卓如躍如,有而無,無而有[18]?!奔凑J為宋詩遠離自然性情,多勞心之直陳,少形容之妙,甚至主張回復(fù)古代比興傳統(tǒng),他在《秦君餞送詩序》中說道:
夫?qū)W者稱餞送率于詩尚矣,然烝民首列乎崧高。韓奕亦曰:“奕奕梁山”此何哉?蓋詩者,感物造端者也。是以古者登高,能賦則命為大夫,而列國大夫之相遇也。以微言相感,則稱詩以諭志。故曰:言不直遂,比興以彰。假物諷諭,詩之上也。昔者鄭六卿餞宣子于郊也,宣子請各賦,以覘鄭志,故聞《野有蔓草》,則曰“吾有望矣”。聞賦《羔裘》,則曰“起不堪”。聞《褰裳》,則曰“敢勤它人”。夫蔓草細物也,羔裘微也,褰裳末事也,曷與于鄭志,奚感于宣子,而有斯哉?亦假物諷諭之道耳!故古之人之欲感人也,舉之以似,不直說也;托之以物,無遂辭也。然皆造始于詩,故曰:“詩者,感物造端者也[18]?!?/p>
推崇比興傳統(tǒng),追求含蓄不露達到詩歌之美。古人感外物而發(fā)意志,不直接言說,而借外物言之,以微言相感,稱詩諭志,這類詩才是上上之作,如《詩經(jīng)》中《野有蔓草》《羔裘》《褰裳》諸篇。這也是針對“宋詩直陳”之病而言的。
李夢陽甚至認為“宋無詩”,他在《潛虬山人記》中說:“山人商宋梁時,猶學(xué)宋人詩。會李子客梁,謂之曰:‘宋無詩。’山人于是遂棄宋而學(xué)唐。山人于是遂棄宋而學(xué)唐。已問唐所無,曰:‘唐無賦哉?!瘑枬h,曰:‘無騷哉?!饺擞谑怯志啃馁x騷于唐漢之上。山人嘗以其詩視李子,李子曰:‘夫詩有七難:格古、調(diào)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fā)之,七者備而后詩昌也。然非色弗神,宋人遺茲矣,故曰無詩[18]?!?/p>
他認為宋無詩,唐無賦,漢無騷,“一代無一代之文學(xué)”,作詩有七難,即格古、調(diào)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發(fā),而宋人遺棄了它們,所以宋代無詩歌可言。李夢陽一方面提出“宋無詩”,一方面又標(biāo)舉“詩必盛唐”,為其復(fù)古主張?zhí)峁﹫詫嵉睦碚摶A(chǔ),其非理性的“宋無詩”觀念幾乎壟斷了整個詩壇,王世懋對當(dāng)時詩壇無不痛心地說:“今世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能薄棄晚唐,自傅初盛,有稱大歷以下,色便赧然[19]?!备灰f是學(xué)宋詩了??梢?,它對明代詩壇健康發(fā)展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
無詩”的反撥 對前七子“宋無詩”的反撥在明代中期就已開始,如與李夢陽同時代的楊慎,他在評價劉原父《喜雨詩》時,說:“此詩無愧唐人,不可云宋無也[15]?!痹u價文與可詩作時說:“其五言律有韋蘇州,孟襄陽之風(fēng),信坡公不虛賞也?!税耸字弥_元諸公集中,殆不可別。今曰宋無詩,豈其然乎[15]?”但仍然是以唐詩為參照物,以唐庇宋,并沒有明確提出宋詩獨特的價值與歷史地位,直至“公安三袁”出現(xiàn)在詩壇,他們高舉“性靈”,跳出尊唐抑宋老調(diào),以較為開闊的視野看待宋詩,為詩壇接納宋詩掀開帷幕一角,其觀點主要有:
袁宏道論詩反對唐詩本位,理性的批判“宋無詩”觀點,他說:“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迨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也,不必李、杜也。趙宋亦然。陳、歐、蘇、黃諸人,有一字襲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襲者乎?至其不能為唐,殆是氣運使然,猶唐之不能為《選》,《選》之不能為漢、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選》病唐,不漢魏、病《選》,不《三百篇》病漢,不結(jié)繩鳥跡病《三百篇》耶[20]?”
袁宏道認為唐朝有唐朝的詩歌,宋代有宋代的詩歌,宋人不模擬唐人,唐宋氣運不同以至于不似唐詩,這就如同唐詩無法與南北朝詩歌,南北朝詩歌無法與漢魏詩歌相同一樣。當(dāng)今君子們想要用唐詩之韻統(tǒng)一詩壇,又以不合唐詩為理由批評宋詩。繼而,作者巧妙的反詰道:既然以不合唐韻來批評宋詩,為何不以不合《選》詩病唐?不以不合漢魏病《選》詩?不合《三百篇》病漢魏?不合遠古結(jié)繩鳥跡病《三百篇》?要是這樣,整個華夏詩歌都否定掉了,成為“一張白紙”?!八螣o詩”的荒唐與非理性自不言而喻。袁宏道否定了唐詩本位的意識,并超越唐宋詩歌之爭,標(biāo)舉“性靈”、“法不相沿”、反對“因循”、鼓勵“創(chuàng)新”,這自然使他看到宋詩的獨立的地位與價值。
袁中道也對“宋無詩”觀點表示不滿,他在《宋元詩序》中說:“蓋近代修詞之家,有創(chuàng)為不宜讀宋元人書者。夫讀書者,博采之而精收之。五六百年間,才人慧士各有獨至。取其菁華皆可發(fā)人神智;而概從一筆抹殺,不亦冤甚已哉[21]!”
袁宏道思想比較通達,詩文見解也比較開闊,認為“世道既變,文亦因之”,曾說:“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妍媸之質(zhì),不逐目而逐時。……夫古有古之時,今昔對比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20]。”他還肯定宋詩之法,“有宋歐、蘇出,大變晚習(xí)。于物無所不收,于法無所不有,于情無所不暢,于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20]?!碑?dāng)然袁宏道指出其弊道:“然其弊至以文為詩,流而為理學(xué),流而為歌訣,流而為偈誦,詩之弊又有不可勝言者矣。”這是比較公允的。
袁中道對宋詩也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宋元詩序》中說:“宋、元承三唐之后,殫工極巧,天地之英華,幾泄盡無余。為詩者處窮而必變之地,寧各出手眼,各為機局,以達其意所欲言,終不肯雷同剿襲,拾他人殘唾,死前人語下。于是乎情窮而遂無所不寫,景窮而遂無所不收。無所不寫,而至寫不必寫之情;無所不收,而至收不必收之景。甚且為迂為拙,為俚為狷,若倒囷傾囊而出之,無暇揀擇焉者[21]?!?/p>
袁中道對宋詩的評價與袁宏道相似,他們都指出了宋詩題材擴大,無所不入的特點,對當(dāng)下詩人不讀宋元詩歌,粗暴蔑視宋代表示不滿。同時,又都看到宋人不加選擇“收不必收之景”所帶來“為迂為拙,為俚為狷”的毛病。
袁宏道從審美趣味上說出宋詩“淡”的特點,他說:“如淡非濃,而濃實因于淡”[20]。袁宗道把自己的書齋取名為“白蘇齋”,把詩文集定名為《白蘇齋集》,并自號白蘇居士,可見其詩學(xué)志向。錢謙益說他:“(宗道)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齋曰白蘇,所以自別于時流也[22]?!痹诘莱缟刑K軾,既是詩壇變革的需要,是對恬淡、曠達性情的自我追求。他沒有對宋詩作出評價,但他大力推崇蘇軾應(yīng)是無疑的。
當(dāng)然,三袁也有偏激之處,如袁宏道曾說:“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仆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20]?!边@種矯枉過正的言論也未必就是作者真實想法,主要是要表明他反對詩壇“宋無詩”觀念的決心。
在三袁的理論反駁下,加上他們率真流麗的詩作,著使令時人耳目一新,他們的對宋詩的重新評價也得到世人的認同。對此,謝肇淛在《小草齋詩話》中說道:“今日介甫,明日歐公,今日東坡,明日山谷,議論繁多,遂成不可救藥之癥,悲夫[23]!”雖是反面材料,其影響可見一斑。二百年來奉為圭臬的唐詩,在晚明陷入僵化,詩壇“厭而學(xué)宋”之氣悄然萌動,明末詩壇風(fēng)云際會已拉開帷幕。
“三袁”使詩壇接納宋詩已由“潛流”涌向“地表”,但三袁理論上終難以糾偏,創(chuàng)作上更弊端重重,后起的竟陵派更將詩歌引向深峭幽渺之境,要改變明代兩百年來詩壇積習(xí),既要理論主張,也要創(chuàng)作實踐,錢謙益是俱佳人選。因為他早年精熟于俗學(xué),對“空同、弇山二集,瀾翻背誦,暗中摸索,能了知某紙,搖筆自喜,欲與驅(qū)駕,以為莫己若也?!焙笈c袁小修相識,諳熟公安派理論,再后又吸收唐宋派精華,使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幾經(jīng)改弦易轍,對文壇各種觀點的利弊有切身的體會。這使他對唐宋詩能力破門戶之嫌,祖宋祧唐,轉(zhuǎn)益多師,成為開拓清初詩風(fēng)的第一人。
錢謙益力破唐宋詩的門戶之嫌,祖宋祧唐。在唐代他推崇少陵、香山詩等人的詩作,他在《虞山詩約序》中說:“余少而學(xué)詩,沉浮于俗學(xué)之中,懵無適從。已而扣擊于當(dāng)世之作者,而少有聞焉。于是盡發(fā)其向所誦讀之書,溯洄《風(fēng)》《騷》,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后喟然而嘆,始知詩之不可以茍作,而作者之門仞奧窔,未可以膚心而末學(xué)而跂及之也?!浦?,藻麗莫如王、楊,而子美以為近于風(fēng)、騷;奇詭莫如長吉,而牧之以為《騷》之苗裔。繹二杜之論,知其所以近與其所以為苗裔者,以是而語于古人之指要,其幾矣乎[24]?”
錢謙益對于宋詩,尤推崇蘇軾,他在《瑞芝山房初集序》中對蘇軾詩文尚奇之風(fēng)表示稱贊,他說:“古之善為詩者,收奇抉怪,刻腎擢腑,鏗鏘足以發(fā)金石,幽渺足以感鬼神。嘗試誦讀而歌詠之,平心而思其所懷來,皆發(fā)抒其中之所有,而遘會其境之所不能無,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補綴者無有也[24]?!?/p>
當(dāng)然,錢謙益并不是對所有的宋詩都推崇,他在《王德操詩集序》尖銳的批評江湖詩派及其詩人的江湖氣息的“塵俗可厭”。
錢謙益論詩心胸開闊,轉(zhuǎn)益多師。他在《石田詩抄序》中對沈周詩學(xué)唐宋大家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極為推崇,欣然為之作序,其序文寫道:“少壯模仿唐人,間擬長吉,分刌比度,守而未化,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劍南之間,踔厲頓挫,沉郁蒼老,文章之老境盡,而作者之能事畢[24]?!?/p>
錢謙益以杜甫為核心,兼宗唐宋,消解了明代兩百年的揚唐抑宋局面,為古典詩歌的健康發(fā)展開辟了道路,也為宋詩在清代的復(fù)興打開了一扇充滿曙光的大門。明末清初無論是著名詩人還是重要詩派都與錢謙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遺民詩人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浙派呂留良、吳孟舉;以自己為開山立派的虞山詩人馮舒、馮班、錢曾等等。正因如此,錢謙益一直被認為是清代宋詩風(fēng)氣的開創(chuàng)者。喬億在《劍溪詩話》中說:“自錢受之力詆弘、正諸公,始纘宋人余緒,諸詩老繼之,皆明唐而實宋,此風(fēng)氣一大變也[25]。”此言不虛。至于毛奇齡形容康熙詩壇“時局大變,陰襲虞山之旨,反唐為宋”那是錢謙益所始料未及的。
有明一代,士人對宋詩的接受極為復(fù)雜。就筆者所選極小部分的序跋而言,明人對宋詩的接受以負面批評居多,崇唐抑宋成為主流,而且義氣之爭明顯,不夠客觀公允。郭紹虞先生甚至說:“什么是明代文學(xué)批評的特征?那是頗帶一些‘法西斯式’的作風(fēng)的。偏勝,走極端,自以為是,不容異己[26]?!鼻捌咦又鲝垺八螣o詩”,自是無理之言。
但明人對宋詩接納的潛流一直沒有斷流。從明初陳獻章序跋中對宋代理學(xué)詩一股腦的繼承,以至其詩被譏笑為“如禪家呵佛罵祖之語”,到公安三袁序跋中關(guān)于“宋無詩”的反撥,再到晚明錢謙益兼容唐宋的氣魄,使明人對宋詩接納由潛隱逐漸走向顯見,并為清初詩壇尊宋開風(fēng)氣之先。明人有關(guān)宋詩真實率意的序跋,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管窺明代士人對宋詩的真實態(tài)度,為我們了解明代詩壇的發(fā)展歷程提供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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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