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波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成都 610041)
(一)羌番族群活躍而張揚的行為成為地方?jīng)_突中的重要構成因素。唐代,廣布羌氐族群的北川地區(qū)處于吐蕃與唐朝的軍事交鋒對峙下[1](P54),此后這一族群多樣化地區(qū)成為漢地安全屏障,“內(nèi)地依為長城”[1](P54)。自宋代及以后,中央王朝在此主要以羈縻施治,以大量封賜維護和實現(xiàn)了地區(qū)和平繁榮,“比宋訖元,謹知羈縻之方,予以徹侯之爵,至佩金玉印者相望于道,而州縣俾得小康?!盵1](P54)至明代,地區(qū)沖突驟然增多,史稱“養(yǎng)癰而潰,至明世猖獗極矣”[1](P54),“凡遇糧夫經(jīng)行,截殺無虛日”[1](P62)。自明景泰四年(1453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 的112年間,史載石泉地區(qū)規(guī)模不等的“番”“蠻”的“寇”“掠”等沖突有15次。史謂“東路生羌,白草最強,又與松潘黃毛韃相通,出沒為寇,相沿不絕”。[2]這種不穩(wěn)定狀況一直為明王朝頭疼。地方駐軍對土著亦以順迎為主,“諸番歲有賞賚,番恃強索要無已。其來堡也,有下馬、上馬、解渴、過堡酒及熱衣、氣力、偏手等錢。戍軍更番亦俸以錢,曰新班、架梁、放狗、灑草、掛彩名目?!盵1](P61)羌番這種頻繁的劫掠以及對地方駐軍錢費的索要,讓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剽悍和強勢,戍邊軍隊都對其有所畏讓。在整體社會情景中,活躍而張揚的行為特征成為此時羌番恃力自雄的族群狀態(tài)的生動體現(xiàn),漢族身份與羌番產(chǎn)生關聯(lián)尚且遙遠。
(二)北川羌番與明王朝的沖突使其被納入國家治理范疇。嘉靖乙巳(1545年) 冬所發(fā)生的“白草番”劫掠,引發(fā)了在皇帝朱厚熜嚴令下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由何卿、張時徹指揮約4萬官軍對石泉地區(qū)實施的行動,[1](P99)即今北川人所稱“走馬嶺之戰(zhàn)”。這次史載最大規(guī)模的沖突,給石泉地區(qū)造成了較大的人員傷亡和物質(zhì)損失。事件結(jié)束后,明王朝對“諸降附者,皆待以不死而責之賦?!盵1](P100)石泉土著開始向明王朝國家體制納賦有著重大意義,它標志著開始將石泉地區(qū)納入中央王朝統(tǒng)治體系的步伐。戰(zhàn)后“青片、白草碉籠皆空,一望民居,皆耕作之土也?!盵1](P62)當?shù)貛в熊娛路烙芰妥迦悍栂笳鞯膫鹘y(tǒng)碉樓、碉房被夷平,代之以新式民居,農(nóng)耕生產(chǎn)方式受到官方贊許。明王朝國家治理進程的開啟,無形中成為石泉羌番后續(xù)族群身份認同變遷的重要前提。石泉地區(qū)自此不再有“番蠻”頻繁劫掠的記載。
(三)地方?jīng)_突給當?shù)亍胺U”帶來的記憶讓變易族屬身份成為其尋求和平穩(wěn)定生活的自然選擇。萬歷年間,松潘南部的“番蠻”因劫掠被官軍攻剿,曾常與之聯(lián)合呼應的石泉番民此時唯恐惹禍上身,為“討得安身”,萬歷七年(1579年),青片、白草兩河流域“生番”“前來投降,愿做百姓”,“熟番全保等說,各番不會窩藏丟骨、人荒、沒舌三寨蠻子?!盵3]此時族屬稱謂出現(xiàn)了較大變化,在明朝官方眼中,已出現(xiàn)“生番”“熟番”之別;在熟番的表達中,曾與之往來密切的丟骨、人荒、沒舌的番人被稱為了“蠻子”,以示彼此之區(qū)別,族群認同的差異化已開始出現(xiàn)。這種原曾緊密關聯(lián)的族群中出現(xiàn)的稱謂區(qū)別,既是他們的一種自我保護的生存策略,也可能是當?shù)亍耙唤亓R一截”現(xiàn)象最早的開端。石泉羌番還“具言歲寨貢黃蠟一斤,賦菽糧二斗如故,今請益菽糧三斗,示不復為羌也。”[4],同時他們“俱愿更換姓名,每年萬壽圣節(jié)、長至,各番俱叩頭?!盵1](P60)這種開始在每年皇帝生日或官員到來時承諾的叩頭行為,象征著他們對王朝的歸附。羌番“不復為羌”、“更換姓名”的表達,鮮明體現(xiàn)出地區(qū)動蕩所留下的災難記憶及對和平安寧生活的渴望共同推動了石泉羌番對自我族群身份的主動變更。
(四) 明王朝開啟并推進了北川羌漢融合進程,清王朝初期國家力量對其產(chǎn)生了間接鞏固影響。石泉羌番的投順讓巡撫王廷瞻頗為驚嘆,他在《處置風村白草投順等番疏》[1](P60)中稱各寨“一旦回心向化,誠是奇事”“一旦傾心甚眾,愿為編氓,而變異番姓,從習漢儀,此二百余年蜀川之所僅有者也。”在皇帝詔令下,風村、白草等番地自此收入石泉版籍。[1](P60)石泉縣令李茂元為此舉行了盛大的受降儀式,他制作了多頂上書姓名的漢冠戴于諸羌頭上“易其姓名”,諸羌興高采烈“捧其首以謝?!盵1](P60-61)這場儀式是象征性的,更是標志性的,“諸羌”由此開啟了大規(guī)模的“變異番姓,從習漢儀”進程。在明王朝國家在場的強力背景下,以“漢儀”為代表的華夏文明主體文化特征開始成為“諸羌”學習、模仿的內(nèi)容,它開始沖擊著“諸羌”既有的文化傳統(tǒng),深刻改變著族群內(nèi)部的認同觀念。明清政權交替之際,國家力量在石泉地區(qū)弱化,史稱番羌“兇悍自擅”,[1](P61)再次出現(xiàn)地區(qū)動蕩不安,造成清康熙二年(1663年)又一次較大征伐,“松潘總兵何德成剿上下五簇番蠻,平之。”[1](P61)這次征伐宣示了清王朝強大的國家在場,此后當?shù)卦贌o因“邊夷”而生的地區(qū)沖突,客觀上鞏固了業(yè)已開始的族群和文化認同變遷過程。
北川地區(qū),“至前明而土司設焉,清代改土歸流,化夷為漢,衣裳斑斕,言語侏離之輩無不感慨而遵道。”[5](卷之伍《土司》)但實際上石泉地區(qū)土司對所轄番寨控制極其有限,“番亂”頻發(fā)即為明證,多次因“撫番無術”而受官府黜斥,[1](P47、62)早在清康熙四十二年便永罷土司,僅存撫夷,政歸于縣。[1](P61)當?shù)仉m有“改土歸流即為漢”的說法,但北川羌族在清代發(fā)生趨向“漢儀”認同的實質(zhì)變遷,卻非“改土歸流”所能解釋,它蘊含著豐富的選擇性的歷史行為,官方所主導呈現(xiàn)出體系化的教化舉措是重要的推動途徑。
(一)封建王朝對羌民的教化主要體現(xiàn)為“漢儀”的推行,它呈現(xiàn)出多樣進路,禮儀、習俗、服飾、思想文化、倫理道德都是其涵化層面。在王朝力量的作用下,構造出北川整個社會生活中的“漢儀”文化場景。除了前述拆除碉樓、碉房、賜漢姓外,在地方官員“隨時訓迪之”的影響下,“婚姻喪禮”“與漢民一體”,到乾隆年間“馴服王化,漸染華風。已大更其陋習?!盵1](P62)男女衣冠、裝束已多如漢人。[1](P52~53)地方官府對火葬、艾炙、祈神治病等俗“詳加曉諭……風亦漸止”。[1](P53)石泉縣令姜炳璋還親自勸說羌人糾改喪父焚骨、殺牛療疾等習俗,說得地方土著“紛紛父老都點頭,赭漢津津頞額流”[1](P117)。地方官員所推行“教化”從外在的符號象征涵蓋到內(nèi)在的文化邏輯,積幾百年之效,極大推動了北川整體“漢儀”社會文化場景的構建。
(二)教育是整個教化體系中的重要組成,它對推行“漢儀”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首先是體系化教育的推行。一是科舉考試,清代官府為鼓勵支持石泉民眾讀書應考,為該“神禹之邦”小縣分配了“文武童生各八名”的較多取士名額。還出現(xiàn)了周邊縣份豪民前來“買糧寄戶”鉆政策空子參加科考現(xiàn)象,官府對此進行了打擊,以維護石泉“培植斯文”。[1](P42)二是縣城官學,歷史最久的是始于宋高宗紹興年間的學宮教育,疊經(jīng)損毀重建。清乾隆姜炳璋又建酉山書院,專供童生授業(yè)。[6](P622)這雖是特定人員才能享受的官學教育,但我們看到歷代官方的重視,在明代羌番“向化”后,它發(fā)揮了當?shù)馗叩冉逃闹行妮椛渥饔?。三是義學機制,清道光七年,設本城、陳家壩場、漩坪場、通口場義學。道光十年,增設片口場、讓鄉(xiāng)歸龍寺(今香泉鄉(xiāng))義學。這些平民化教育的推行,使得更多的羌番后裔受到“漢儀”文化教育。四是普遍的國民教育,光緒、宣統(tǒng)、民國時期先后在全縣廣泛設立小學、國民學校。五是私塾教育,清末民國有村塾、家塾、族塾、門館四類,在各鄉(xiāng)多有設立。[6](P622~623)
其次是地方官員在教育的推行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些民族邊疆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往往持有在民族地區(qū)進行“漢儀”文化建構的動力傾向和目標情懷,在他們眼中這些“蠻夷”族群代表著愚昧、野蠻、落后,在羌番中推行“漢儀”使之向化是他們重要的教化之責,他們對此表現(xiàn)積極甚至親履教習。如乾隆時期石泉地區(qū)正處于番、漢文化交混狀態(tài),姜炳璋在《白草歌》中記錄了他下鄉(xiāng)時的見聞感受,“兒童拍手呼阿叭,我欲與言稱‘沒煞’。咿嚶雜嘈難為聽,喚譯譯來為予說?!碑斔顾揶r(nóng)家“忽聞隔隴有書聲,知是延師夜課讀。跫然心喜喚出來,親為授句再三告。”鮮明表露出姜縣令對番語和課讀詩書持有的不同態(tài)度。他還飽有宏愿立誓“愿將花雨洗蠻風”,“花雨”是指以“漢儀”為主體的文化形態(tài),“蠻風”則指羌番文化形態(tài),表達出姜氏對地域社會文化重構的愿望。對眾多官員而言,在民族地方對“漢儀”文化的傳播和建構,是政績和文化雙重動力驅(qū)使下的表達,這些動力傾向深刻影響了他們?nèi)粘J┲蔚男袨楹湍繕恕?/p>
最后,帶有濃厚功利性目標追求的科舉考試教育在石泉縣建立了一套人生利益導向機制,逐步將當?shù)厝藢氩⒐袒渲?。在北川流傳的清道光年間白草番民劉自元為獲得漢民身份參加科舉考試而改變漢、番界碑之事,[7]折射出當時石泉番民對科舉考試的積極向往。這種向往,并非簡單止于后來民國北川官方帶有“漢儀”文化夸耀所說的“向慕文化”,它更承載了科舉考試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價值。“當時科舉盛行,知讀書應試最為尊貴”,[5]讀書科考,不僅可以擺脫番民身份及與之相伴的族群身份困境,更可能帶來社會地位提高,受人尊敬,融入整個“漢儀”社會文化體系,擁有地道文明形象,整體改善個人生存境遇??赡苷怯捎趯@種類似的意義象征和潛在利益的了解,為了和平穩(wěn)定的生活和今后子孫更好的生存發(fā)展,在萬歷十七年(1589年) 青片、白草歸降的番民就主動提出并獲官府允許“送子讀書”,此時石泉地區(qū)“漢儀”教育的大幕已經(jīng)開啟。
在讀書問題上,官方為推行漢儀影響“番蠻”,羌民為求得更好生存境遇,雙方基于不同立場出發(fā)形成了一致的選擇,從而使讀書科考在石泉地區(qū)獲得強化推動,這成為了羌番族群價值評判和邊界消解的重要文化根基。
歷史上北川羌番被納入封建王朝的國家治理進程后,在當?shù)匦纬傻慕袒娓窬殖M一步鞏固和強化了地方族群意識形態(tài)中對“漢儀”的接納認可,同時在更廣闊的民間社會建構起對“番”、“蠻”形象的排拒態(tài)勢,地域社會的族群認同張力持續(xù)存在。“番”人在具象歷史情境下的社會交流中,其自身原有文化符號不斷弱化,其自身族群身份認同不斷遭受他我認同的沖擊和否定并走向式微。在20世紀90年代原北川縣政協(xié)常委喬邦成的記述中反映出,清末至民國年間,羌人進城賣東西常被“估買估賣”,遭遇各種抽頭,不被接納住店,其族群身份、服飾、語言常遭遇各種以族群身份為表達的差異化對待,其“在精神上受到極大的壓抑。于是不得不改著漢裝,連‘打鄉(xiāng)談’(即說羌語)也只好忘掉。”[8](P135)20世紀20年代,北川縣小壩鄉(xiāng)的人們外出都回避吐露自己真實的來源地。[9]羌番與其所在區(qū)域遷入較早的漢民還共同經(jīng)受著被污名化的對待,往往下游居民將上游居民稱為“蠻子”。
被污名化的身份帶給當?shù)厝说氖且宰迦荷矸轂閯澐值纳鐣町惢瘜Υ睦Ь澈蜔o奈的內(nèi)心體驗。這種慣性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部分時期內(nèi)仍有所殘留。
雖然社會情境中彼時北川土著深陷這種族群認同的張力狀態(tài),但民間社會在影響他們普遍趨向接納“漢儀”的過程中發(fā)揮出重要作用乃是后來之事,因為我們可以明顯看到明代和上述所現(xiàn)的族際互動中的巨大差異性。對于這一強大的地域社會族群張力狀態(tài)的形成,官方貫之幾百年的努力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明、清王朝并無民族平等的方針政策,現(xiàn)在北川當?shù)卣挝幕⒈藭r族群治理措施稱為“強制漢化”,[6](P173)[10]即指通過宣揚“漢儀”文化的優(yōu)秀,解構當?shù)刈迦荷矸莺臀幕卣?,以多樣的“教化”進路來達到對土著文化的重塑和“漢儀”文化的建構,體現(xiàn)出對地方族群文化的涵化。官方權威的涵化影響激發(fā)了民間的表達,從而形成并強化了地域社會對羌番文化特征和族群身份差異化對待的社會認同表達,地域社會族群身份認同的張力表達便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國民政府在民族政策上也鼓勵西南土著人群漢化,[11]甚至把許多民族說成是漢族的宗支,[12]“五族共和”的光輝并未照到川西北這一隅,更未對這一較小族群有特別關注,地域社會在土著身份認同上的張力表達未有任何改變。
當族群身份成為社會污名,北川羌人鮮明感受到自己與他者的族群差異,但這種差異感的強化刺激并未維護和鞏固其族群身份和意識,反而成為其回避隱匿既有族群身份和文化符號,消解族群認同,跨越族群身份邊界,隱化原有民族標簽,出現(xiàn)更多地接納“漢儀”文化身份符號的重要因素。這展現(xiàn)出族群在文化差異基礎上的群體建構過程,族群認同形成于各種吸納和排斥的過程中的非獨立性特點。這種巴斯式的族群理解視角,[13]在解析明代至民國時期北川羌人族群認同變遷中顯得尤為有力。其動力因素便是在以族群身份為劃分的整個社會場景中無時無處不在的張力狀態(tài),持續(xù)著從經(jīng)濟、文化、社會地位等諸多方面多向度施力的擠壓。因此在這種情形下,北川羌人所面對的族群身份差異化對待,造成了他們對其族群身份的隱匿回避。在這樣長期的歷史過程中,族群文化符號逐漸消失,族群認同出現(xiàn)新的選擇。
在上述有關漢、番身份的種種利害關系影響下,北川歷史上以四川內(nèi)地漢民為主的人口遷入,既造成了原住民與移民之間的血緣交融,也給當?shù)厍挤瑤砹私嬜嬖从洃浀钠鯔C,漢人身份成為他們借用來作為適應社會生存環(huán)境新狀態(tài)的選擇。
在長期經(jīng)受“漢儀”洗禮后,北川羌番1932年尚有約18855人。[14]但在1953年人口普查中,北川全縣自我申報為羌族的僅59人,1964年人口普查羌族為201人,[6](P163)族群人口數(shù)出現(xiàn)巨大差異。綜合考察清代至民國時期戰(zhàn)爭、瘟疫、遷徙等影響人口數(shù)量因素,羌族人口不至銳減至如此之少。張國燾回顧1935年紅軍進入北川時,當?shù)刈迦籂顩r“漢番雜處”,“是一個民族復雜的區(qū)域,尤其是北川的村落中,番族比漢族的人口為多”,“我們到這里好像是身履異域,我軍中占大多數(shù)的通南巴籍戰(zhàn)士也不例外”。[15]這反映出當時北川不僅羌人數(shù)量較多,而且仍然具有一定的族群文化特征,讓紅軍能明顯感受到當?shù)嘏c漢區(qū)的不同。18年后在民族成分申報中所出現(xiàn)的這種異常的自我族群身份表達,正是前述種種歷史因素長期影響的結(jié)果。這些因素的影響使得當?shù)厍既藢崿F(xiàn)了一種不約而同的身份共謀,自覺或不自覺地出現(xiàn)了普遍傾向于漢族而非羌族的對自我族群身份的認同選擇,現(xiàn)實的數(shù)據(jù)成為復雜歷史動力影響下的簡單表達。
在另一方面,民間的社會圖景顯示出在北川地區(qū)廣泛存在著人們關于其祖源為“湖廣”某地的傳說。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 《招民填川詔》所啟動的“湖廣填四川”是四川歷史上人口變遷的重大事件,然而未必有大量“湖廣”之人“填”入石泉縣,因為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的《石泉縣志》對此重大事件竟毫無記載。當然我們難以否認在后來這些來來往往的遷徙人口中包含著帶有“湖廣”祖源記憶的人群,在北川當?shù)匾泊_有一定數(shù)量有著清晰祖源記憶并在四川內(nèi)地如遂寧、蓬溪等地有著祖源明證的居住人群。北川地處四川內(nèi)地通往西北民族地區(qū)的山區(qū)要道,是人員物資流通的重要通道之一,在縣內(nèi)重要流域白草河的小壩場鎮(zhèn)邊就有元代“茶鹽道路通行”“打狗埋石為誓”的石刻,[16]至民國仍多有背夫客商出入北川。晚清民國以來,川內(nèi)各地大量人員因從事罌粟種植鴉片貿(mào)易,或逃避戰(zhàn)亂、饑荒、抓壯丁而進入該地,現(xiàn)在不少當?shù)厝诉€保留著這段尚不久遠的清晰祖源記憶。這些人口的往來遷移給當?shù)厍挤鸵泼袢后w間提供了相互交往接觸的機會,增進了族群隔閡的消弭,也創(chuàng)造了婚姻血緣交融的條件,并隨之產(chǎn)生更寬廣的親屬關系?,F(xiàn)在北川山區(qū),往往呈現(xiàn)出錯綜復雜的親屬網(wǎng)絡格局,當?shù)厝擞髦疄椤爸窀H”。
在地域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自我調(diào)適中,血緣、親緣,甚至僅僅是移民事件,都給當?shù)厍济裉峁┝诵薷淖嬖从洃浀闹匾鯔C。來自“湖廣”的敘述,在這里就是作為典型“漢民”身份的另一種表達?!昂V”地理位置的遙遠和“填四川”事件歷史的久遠,代際傳承祖源記憶中的疏漏和含糊——這里面包含著豐富的可資利用的模糊性和靈活性,對族群身份解釋具有更好的彈性適應力。對祖源記憶的修改或模糊化,為其在共和國初期人口普查時登記為漢族提供了合理的歷史追溯。而這種祖源的修改,正是在明代至民國時期北川土著長期受漢儀教化的結(jié)構化引導鼓勵以及族群身份認同張力影響所導致的結(jié)果。
歷史上北川人口的往來遷移帶來了羌人族群認同的變遷,但非單純的人口因素所致,它折射出在國家、社會、文化的綜合影響下當?shù)赝林谧鍖龠x擇上的工具理性體現(xiàn)[17]。這種選擇成為人口遷移與族群認同張力問題相遇的產(chǎn)物,人口的遷入正好提供了緩釋張力的社會途徑。族群及其邊界的流動性特點彰顯出族群認同建構的過程性實踐整合隱喻[18]。歷史上人口遷入北川,為面臨族群身份困境的當?shù)厍挤峁┝艘粋€除從習漢儀、教化讀書外有力地實現(xiàn)并佐證其族群認同變遷的重要條件。
北川羌族從明代至民國幾百年間,在諸多因素影響下以多種進路呈現(xiàn)出從遠離“漢儀”文化特征到對“漢儀”文化接納與認可的轉(zhuǎn)變,到民國時期基本已自稱“漢人”。地方族群與封建王朝的沖突、漢儀教化、族群認同的張力表達、人口的遷入成為歷史上影響這一變遷的重要因素。其中的漢儀建構、教育培養(yǎng)、族群互動、祖源修改等等現(xiàn)象表達,體現(xiàn)出族群認同在主動與被動、國家與地方、血緣與親緣、記憶與失憶的復雜交織互動中經(jīng)受著多維度和力度的持續(xù)施力的變遷影響,其變遷過程折射出這種歷史邏輯的表達。其變遷結(jié)果,既呈現(xiàn)出族群邊界的模糊化或消解,也呈現(xiàn)出族群文化的交融。文化認同是族群認同的基礎,[19](P16)這種文化交融最終形成羌漢族群身份的高度融合狀態(tài),在這一過程中,土著文化不斷式微,以華夏主體文化為表達的“漢儀”發(fā)展演變成為其中最主要的話語表達,最終呈現(xiàn)出地域性的共融形態(tài)的族群共同體建構的過程性和結(jié)果性表達,從而成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族群歷史演變發(fā)展的一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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