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懷念狼》看現(xiàn)實世界的生態(tài)倫理

姜丹

《懷念狼》的主角是狼，也是與狼斗了一輩子的獵人——舅舅傅山?！拔摇弊鳛橐粋€城市里的小記者，在偶遇舅舅后，試圖為商州僅存十五只狼拍照來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添上光輝的一筆，于是與舅舅踏上了尋狼之旅。賈平凹通過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以寫實的手法去講述在尋找商州狼途中發(fā)生的一系列非現(xiàn)實的故事，用他所擅長的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粗而不俗的語言將鬼怪神話毫無違和感地與現(xiàn)實結(jié)合在一起，近乎讓讀者分不清究竟是虛幻的故事還是確實發(fā)生的真人真事，引導(dǎo)著人們在虛虛實實中探索著人與狼、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倫理。

《懷念狼》中，在賈平凹神叨叨的故事敘述背后，暗含著三個悖論：獵人與狼之間生死相搏卻又共同存亡;人類對于狼出于保護卻導(dǎo)致了狼最終的毀滅;人的殘忍之于狼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狼身上卻有著不亞于人的溫情與善良。這些悖論也蘊含著濃厚的道家思想：萬事萬物相生相克，自然無為，因循自然，平等慈愛，方能完滿。

傅山作為一個獵人，自幼便與狼有著不解的緣分。他從狼口中幸存，聽得懂狼語，聞得到狼的氣味，一生打殺了無數(shù)只狼，是村民心中的保護神。隨著捕狼隊的壯大，商州狼日益減少，政府頒布了保護禁獵狼的條例，舅舅走遍商州普查了僅存的十五只狼，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捕狼隊長成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委員。獵人與狼是宿命中的敵人，獵人見了狼沒有不打殺的道理，舅舅、爛頭還有捕狼隊的獵人們都是如此，他們面對狼以命相搏，你死我亡，就是要在與狼的競爭中獲得勝利。大自然原始的生物競爭才使得物種有了生存的激情與動力，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勞動創(chuàng)造出的各種機械器物給人類帶來了生活的便利，卻也給不能創(chuàng)造工具的動物帶來了災(zāi)難，狼就是獵槍下的第一個犧牲品，他們在強悍的獵人與有力的武器面前處于劣勢，曾經(jīng)近乎毀滅了一座城池的狼群衰微地只有十五只。

捕狼是獵人生存的精神信仰，當獵槍被收繳且不允許捕狼后，他們得上了各種怪病，有的四肢萎縮，有的害頭痛?？墒?，當他們在舉行狗攆兔時，除了身體萎縮到只能坐輪椅的獵人外，其余人都身手矯健，毫無病態(tài)，爛頭也在去尋狼的過程中不那么頻繁地感到頭痛了。不能捕狼的獵人失去了斗志與精神，終日只能靠殘存的回憶過活，久而久之便病由心生。舅舅有他的堅持，不改他的獵人行頭，不上交獵槍，他在試圖提醒自己永遠是獵人。但是，當酒館里有人叫他捕狼隊長時，他不答應(yīng)，他清楚地知道獵人的時代已經(jīng)隨著商州狼的瀕危而逝去了，他只不過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認這個現(xiàn)實，而他的四肢也在一點點地萎縮，他恐懼于身體的變化，無力改變也無法適應(yīng)沒有狼的生存現(xiàn)狀。

僅存的十五只狼本該在沒有獵人的圍捕下發(fā)展壯大起來，事實卻并非如此。他們沒了生存對手，竟自己害了病，如被老道士救助的生了膿瘡的狼。狼和獵人一樣都是有血性的，就像是高手過招，彼此心照不宣，平穩(wěn)安逸只會加速他們的毀滅，他們尋求的是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于是便有了二號狼對舅舅的挑釁，這是尋狼過程中舅舅捕殺的第一只狼，這預(yù)示著尋狼的旅程不會太平，亦為后來狼的滅絕埋下了伏筆。獵人的天職就是捕狼，就像大熊貓研究基地的科學(xué)家們一生只為研究大熊貓，沒了大熊貓，他們活著的意義又將在哪里呢？狼被捕殺殆盡了，人們又開始懷念狼，所以雄耳川人變成了狼。這時，失去對手的舅舅化身為狼，化身為他的信仰來拯救那個無法與狼分離的自己，這世上又有了狼。“人見了狼是不能不打的，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沒有了狼，這就又是人”，世間的萬事萬物相生相克，永遠不會呈現(xiàn)出完美和諧的狀態(tài)，獵人殺狼又離不開狼，人與狼只有在競爭與矛盾中才能共生共存。

小說從尋狼開始，目的是為了喚起人們保護狼和自然環(huán)境的意識，故事結(jié)尾卻是人們違背了禁獵條例，共同將僅存的幾只狼圍捕殺死。其實，狼已經(jīng)很久不出現(xiàn)了，但是人們知道商州還有狼，正是狼的存在讓他們安心，他們與狼維持著互不干涉的和平生活，虛情假意地履行著保護狼、禁獵狼的條例。但是，狼的存在也讓他們不安，一旦發(fā)現(xiàn)狼的蹤跡，便會引起軒然大波，在村民的心中，即便沒有了當年的狼群，剩下的幾只狼仍然是他們生命的威脅，只有將這種威脅消除，他們才能真正心安，所以即便是最后的三只狼已經(jīng)做出求饒的姿態(tài)，人們?nèi)圆辉敢夥胚^，幾個村子的人聯(lián)合出動趕盡殺絕，這些殺紅了眼的人們早已將禁獵條例拋于腦后?！拔摇弊鳛橐粋€理智尚存的城里來的保護專員，看著人們將狼一只只捕殺，心痛也無力，但這真的是為了沒能保護狼而心痛嗎，恐怕更多的是為了丟掉了極好的成名機會，又無法向政府部門交差而心痛吧！

作為動物保護委員會的專員，“我”的心態(tài)變化也是值得探討的。首先“我”的目的是為狼拍照，保護狼，并由此獲得個人事業(yè)的成功，這個出發(fā)點雖然不是單純地為了生態(tài)保護，但也算是好的;在舅舅的帶領(lǐng)下，我們開始尋找狼，一路上經(jīng)歷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有被狼吃掉的王生、金絲猴幻化的女人，還有渾身是毛的嬰兒。

當舅舅殺掉第一只狼時，“我”是無比氣憤的，但為了保護舅舅與爛頭，“我”還是向上面隱瞞了狼的死因。后來遇到了幻化成一家五口的五只狼，“我”雖然感到后怕，仍盡力保護了一只幼狼，沒收了舅舅的獵槍，此時“我”堅守著保護狼的宗旨，譴責(zé)了舅舅殺狼的行為;隨著尋狼途中聽到了越來越多關(guān)于狼的傳聞，遭遇了更多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事，在村民與狼的最后對決中，“我”依舊理智地要求舅舅放走最后的三只狼，但是對狼的潛意識恐懼也在逐漸加深，直到遇到了狼幻化成的帶著草帽的老人，還有偽裝成母豬的最后一只狼被村民打死，恐懼終于爆發(fā)，從未開過槍的“我”竟然拿起獵槍打中了被看成狼的根寶。

尋狼途中的種種經(jīng)歷終于將“我”這個保護動專員的理智逐漸消耗掉，人在潛意識中與狼就是敵對與恐懼的，任何人都無法一次又一次承受那些古怪的狼精事件的驚嚇。這由過度驚恐而開出的一槍，徹底粉碎了“我”所信奉的保護狼的宗旨，保護狼的人最終也參與了毀滅狼，回到城市的“我”再也無法忍受內(nèi)心的愧疚與糾結(jié)，發(fā)出了“我需要狼”的呼喊來救贖那快要崩潰的精神世界。面對僅存的狼應(yīng)該選擇維護還是抗爭，將危險徹底消除后的人類真的會過上安樂祥和的生活嗎嗎？答案不言而喻，肆意而為地捕殺狼，人類的生命危險消失了，但心靈上的潰敗又要如何去彌補與解脫？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人性，人們往往認為人性是美好而善良的，但在《懷念狼》中，賈平凹向讀者展示了人性中的惡。人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因此美好人性下潛藏著的是殘暴而冷血的獸性：有為了錢將自己的孩子推到車輪下的父母，伴著《二泉映月》從活牛身上割取器官下酒的路人，更有不懂事的孩童用蛇當靶子打彈弓。獸性或許是人類殘存的原始本能，但是社會發(fā)展到今天，人的理智應(yīng)盡量對這種獸性進行克制。

道家信奉萬物同源，天地萬物皆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憑借智力創(chuàng)造出的可以捕飛鳥走獸的殺傷性武器，已經(jīng)違背了自然無為的原則和平等生存的法則，萬物有靈，怎可輕易傷其性命。老子曰“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就是要求人對萬物的慈愛，不為一時的欲望傷及無辜，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與自然界和諧共處。但是，人對自然資源的強勢占有，對動物的殘忍虐殺，還有對非己同類生命的冷眼漠視令人心寒。沒有了悲憫之心的人類或許連狼都不如，就善惡而言，人類何來的優(yōu)越感？狼一直是以一種殘暴兇狠的形象出現(xiàn)的，但其狼性背后也有美好的靈性，為老道士銜來金鑲玉報答他的恩情，還有面對村民的圍剿獨自引開敵人為幼狼爭一條活路。人與狼相比，人少了一分人性，而狼多了一分靈性，在這個人變成狼，狼變成人的小說語境中，人性與狼性的混淆正如同小說開頭所描繪的西京城，這個現(xiàn)代城市處于混亂狀態(tài)，人類在混亂中庸碌而麻木地生存著，心中滿是輕狂和平庸，對災(zāi)難的來臨毫無察覺。

賈平凹在小說《懷念狼》中提醒和警告人們：“電給我們帶來了什么？當然是生活的方便。但是，電也帶來了我們生活的淺薄。”人類沉浸在現(xiàn)代化社會帶來的各種便利中無法自拔，電燈將黑夜照成了白晝，人類對原始黑暗的恐懼不見了?？墒?，當人類對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當野心和欲望操控了人的思維，終有一天人類將陷入像獵人不能獵狼一樣的尷尬境地，在充滿虛無感的生活里探索已經(jīng)毫無意義的生命意義?！稇涯罾恰犯嗟氖菓涯钊伺c狼相互競爭又相互依存的和諧而富有生命力的生存狀態(tài)?！稇涯罾恰肪阎还I(yè)社會所蒙蔽的人們，指引其追尋和順應(yīng)自然法則，謀求人與狼、人與自然長久共生的生存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