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娟
(西藏民族大學黨委宣傳部 陜西咸陽 712082)
吳逢箴,1935生于浙江平陽,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1989年獲“全國優(yōu)秀教師”榮譽稱號。先后發(fā)表《構成唐蕃友好關系的四個因素》《祿東贊后裔論惟明仕唐事跡考》等二十多篇學術論文。其中《送入吐蕃使詩初探》一文,被學界列為標志1984年吐蕃史研究新進展的論文之一。1989年,一組題為《唐代有關吐蕃邊塞詩文研究》的系列論文,獲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三等獎。合作編著《全唐文全唐詩吐蕃史料》,填補了吐蕃史研究資料的一項空白。
筆者:1960年您從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為什么會選擇支援西藏建設,到西藏工作?
吳逢箴:1956年,我從溫州中學畢業(yè),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聽此消息老師和家人們都非常高興,我自己當然也喜不自勝。學校環(huán)境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當時北師大在北京德勝門外,那條路上有中國石油學院、中國政法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環(huán)境優(yōu)美,名校林立。我們學校不收取學費和伙食費,每個月還給學生4塊錢生活補貼,那時的4塊錢挺值錢。而且學校伙食也好,特別是中午那一頓雞蛋炒米飯,令我記憶猶新。我出自南方小鎮(zhèn),從小家境貧寒,這是我的脾胃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我們當時憑校徽吃飯,到了吃飯時間,炊事員準時站在飯廳門口邊上打飯,我們整齊地排著隊,打好一個進去一個,一個個喜笑顏開。在這種情況下,我對國家的感恩之情有了升華。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1960年大學畢業(yè)時,國家號召我們到邊疆去,分別去西藏、青海、新疆、內蒙古等地方,我們班幾乎去了一半的同學。我們秉承著感恩的情懷,立志要為建設祖國貢獻一分力量。當然這個“感恩”的事情,實事求是地說是有周到的考慮。我們是師范生,面對的學生是一群群年紀尚小的孩子,那么孩子能待的地方我們當然也能待,不會太苦。我們到了蘭州時,我們學校(當時的西藏公學)組織部的王紹文副部長已經在那里迎接我們了。他告訴我們現(xiàn)在不是去西藏,而是去陜西省咸陽市,這樣我就來到了咸陽。到了咸陽,湯化陶副校長接見了我們,當時我們隊伍里有從北師大、東北師大、華東師大來的畢業(yè)生,湯化陶副校長對我們說:“讓你們來是為以后辦大學做準備的?!甭犓绱苏f,我們非常高興,當時來學校的過程就是這么簡單。不久,學校真的兌現(xiàn)了當時湯化陶副校長許下的諾言,六年后,“西藏公學”就更名為“西藏民族學院”。
筆者:您將唐宋邊塞詩歌和邊事文的研究與唐宋時期的唐蕃關系的探討結合起來,這個研究思路是怎么形成的?
1965年學校更名為“西藏民族學院”以后,逐步進入專業(yè)化教學。當時按照教學面向西藏社會的需求,學校在西藏的堆龍德慶縣覺布隆寺設立教學點,我在那里工作,主要負責漢文翻譯,藏族老師主要負責藏文翻譯。我從西藏調回西藏民族學院后,住在學校招待所,語文系安排我下一周給??粕现袊膶W課,剛從西藏回來的老師一般情況下是不能上課的,但當時我答應了,畢竟我在西藏的時候也一直在看專業(yè)書。當時我有一位同學在我的母校北師大擔任辦公室主任,我就托他把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的教學大綱之類的資料都給我找一些來,這是大勢所趨,所以當時我就提前準備著。接下來討論現(xiàn)代和古代教學問題,最后決定另外一位老師教現(xiàn)代部分,我教古代部分,分工合作教漢族的??茖W生。就這樣開始了專業(yè)課的教學,我曾擔任過《秦漢文學》《魏晉南北朝文學》《唐宋文學》《中國古代文論》《楚辭專題》《中國古代神話專題》以及《詩詞鑒賞基礎》等課程的教學。
一般來說文史不分家。我們要學古典文學,一定要文史結合,尤其是學杜甫。學杜甫的詩如果不知道安史之亂是不行的。同時學歷史、學唐代邊塞詩,才能夠全面評價作家。唐代邊塞詩兩位重要的作家——“高岑”,一般來說,學界對岑參的評價比較高,認為高適的詩較差,岑參的詩很美,這個論點似乎可以成立,但不全面。在我看來,高適的一生就是“貧寒儒生的奮斗史”,因為他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最終官位至淮南子節(jié)度使。高適和岑參的思想格局是不一樣的,嚴格來說是不可比的。岑參文學很好,但安史之亂并沒有在岑參的詩中反映。高適在河西的時候有些詩是抒寫跟哥舒翰的友情,我在《杜詩與西域文明》一文中也提到過,高適和哥舒翰的感情是真的。從歷史上來看,哥舒翰被安祿山抓走,高適回來上書唐玄宗,說哥舒翰是被太監(jiān)迫害的,不該出兵而被迫出兵了,哥舒翰還是效忠于唐王朝的。墻倒眾人推,所有人都把罪責推給了哥舒翰,但高適以事實為根據(jù),認為他是好人,希望唐肅宗不要冤枉他。高適政治上很有遠見,李璘引兵東下意欲搞分裂自立門戶,高適立馬告知唐肅宗,并預言李璘必敗,所以說高適高瞻遠矚,從這件事情也充分說明了搞分裂不會有好下場,這點直至現(xiàn)在都有很強的教育意義。高適和杜甫關系也很好,杜甫在四川成都時,高適經常接濟他。有人說高適做官時作品就很少了,這是事實,將心比心,一心不能兩用,所以高適后來詩少情有可原,這也說明高適忠于職守。我研究唐蕃關系,沒有專門研究高適和岑參的作品。從唐代邊塞詩研究為切入點研究唐蕃關系,只有文史結合才能接近真相。我的論文里有一篇副標題為《讀白居易〈與吐蕃宰相缽闡布敕書〉》就是文史結合的例子。
筆者:為什么會以唐蕃關系為切入點來進行邊塞詩研究?
吳逢箴:上世紀80年代時,鄧小平講“科學的春天”,大家聽此說法都很高興。當時大家各有所長,我是研究唐代文學的,經過思考想到可以從吐蕃史與唐代詩文結合的角度去研究。于乃昌老師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研究珞巴門巴、西藏美學;胡秉之老師選擇研究倉央嘉措的詩歌。每個人要根據(jù)自己的特點走自己的路,他們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值得我學習。我是研究唐代文學、唐代邊塞詩的,所以要向吐蕃研究靠攏。當時我寫了幾篇論文,但不知怎樣起課題名字比較合適。教研室的老師們建議可取名“唐蕃關系”或“唐蕃邊塞詩研究”,就這樣我的課題名稱就定下來了。
筆者:《全唐文全唐詩吐蕃史料》一書中您負責哪一部分工作?杜甫詩歌選用了40首,占很大篇幅的原因是什么?
吳逢箴:我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校對全文,因為中央民族大學的兩位老師寄來了原文,我主要進行校對。當時我們學校有“全唐詩”但沒有“全唐文”。所以我就利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到陜西省圖書館查閱“全唐文”,我早上帶個饃到陜西省圖書館去,中午圖書館關門,我?guī)еx到門口的賣茶水的老婆婆那兒買一杯茶水吃饃,到了下午繼續(xù)看書,晚上回來,這樣大概一個月左右,我把整個“全唐文”看了一遍,這是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就是選編全唐詩,我發(fā)現(xiàn)原稿的唐詩部分沒有把《敦煌唐人詩集殘卷》里吐蕃的詩選進去。所以就補充了佚名和馬云奇詩七十首。第三件事情是寫按語。因為挑選的一些詩歌比較含蓄,如果不標注,讀者就不明白,所以我寫了5條按語來說明。這本書對研究吐蕃史很有參考價值。
杜甫的邊塞詩在唐代邊塞詩中別開生面,他的詩比其他的邊塞詩更全面且更符合實際。杜甫對唐蕃關系的態(tài)度可以概括為:“諷開邊、反侵擾、盼和好?!闭J為唐朝不要開邊,吐蕃也不要侵擾,終其原因是為了盼和好。這樣看待就比其他一般的邊塞詩更加全面,所以說杜甫的邊塞詩對研究唐代吐蕃詩是非常重要的。
筆者:《送入吐蕃使詩淺析》一文被認為是1984年吐蕃史研究新進展的標志論文之一,這里提到“新進展”,您怎么看?
吳逢箴:這個“新進展”是1985年出版的《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第七期對我這篇論文的評價。在這篇論文里,我的觀點是這樣的:“吐蕃王朝和李唐王朝雖然多次發(fā)生戰(zhàn)爭,但總的來講,其主流仍然是和平友好的。”這個論點被他們認為是吐蕃史研究的新進展。因為要把詩歌看成歷史,顧頡剛先生寫有《史學入門》一書,這本書里講到唐代雜史最好的是唐詩。既然史學學者認為唐代雜史最好的是唐詩,那么我們就可以把唐詩作為研究唐蕃關系的重點之一。唐蕃交往約一百多次,可以說是非常多的,但關于文人之間送往吐蕃的詩只有一百余首,雖然很少但卻貫穿了唐蕃交往史,我們可以從側面了解它。
當時的狀況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唐蕃戰(zhàn)爭很多,他們認為交往是戰(zhàn)爭的準備,他們沒有看到為什么要發(fā)生交往和為什么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影響是相互的。杜甫的詩歌里有一首講吐蕃割我們的麥子,從表面上講,吐蕃割我們的麥子好像有點過分,但實際上懂歷史的人才知道,吐蕃當時一人當兵全家吃糧(吐蕃軍隊可以帶家屬),那么割老百姓的麥子只是為維持生活所迫,實際上當時唐王朝的軍隊在邊疆也有割別人麥子的現(xiàn)象。在當時這個是普遍的現(xiàn)象。吐蕃和唐王朝雙方是割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如果不是互相需要就不會交往,長此以往關系就變得密切了。有一個例子值得我們深思:在清水和盟時,唐蕃兩家談判沒談成,吐蕃就下令要把唐王朝的談判代表扣押起來,此時其中一個使臣逃了出來。門口的吐蕃士兵嚴把關卡,不讓他出去。唐朝的使者便用藏話說:我是你們某首領的朋友,你不讓我走,你的首領會怪罪你的。這樣一來,門衛(wèi)就讓他走了。其實當時雙方的談判代表都會漢藏兩種語言,其中有的人在談判桌上是談判者,但談判桌外是朋友。吐蕃當時是非常愛惜唐朝的人才的,把有文化的唐人俘虜手臂上做上記號作為準備使用的人才,而且唐蕃之間彼此都有類似情況。我有一篇論文《駱賓王流落吐蕃考辨》提到駱賓王因為寫了一篇《討武曌檄》而得罪了武則天,所以兵敗之后駱賓王就逃了。有些人說駱賓王跳水了,有人說駱賓王死了等等。我認為駱賓王沒死,因為他的水性很好;還有人認為他隱居靈隱寺做了和尚,我認為也不可能,因為寺廟來往的人很多隱藏不了。我考證駱賓王到了吐蕃,吐蕃收留了他。唐蕃關系是很復雜,但友好是主流,戰(zhàn)爭往往是不得人心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和平友好的,所以我認為我這個論點是有一定道理的。
筆者:您的《曾鞏〈隆平集·唃廝啰〉》的成文過程是怎樣的呢?
吳逢箴:當時我校民研所所長索南才讓老師希望我寫一篇文章參加學校50周年校慶學術討論會的學術論文,這篇論文我大約寫了半年的時間,是以曾鞏《隆平集·唃廝啰傳》為框架,一年一年地進行箋證,實為唃廝啰年譜。這個地方政權,為宋朝守衛(wèi)西北邊疆,抗擊西夏起著重要的作用,是很值得進行深入研究的。關于唃廝啰政權的情況,祝啟源先生寫過一本書《唃廝啰——宋代藏族政權》,其中論述的面很廣,因而對唃廝啰的生平就難以那么詳細了。我把曾鞏的那篇傳記一句一句進行解析,又參考查閱了大量資料,比如《資治通鑒》,還有宋代有關藏族的吐蕃史料集。雖然這篇論文我不敢說有多高的水平,但我是盡了力的。
筆者:您最近出版了《杜甫歌行詩選注》一書,什么是歌行詩?杜甫歌行詩的特點又是什么?
吳逢箴:杜甫研究是我在北京師范大學上學時,好多老師的講授給我打下了基礎。到南京大學進修時有幸聆聽了許永璋先生的《杜甫詩選講》課,引起對學杜甫詩的興趣,我就立即買了仇兆鰲的《杜詩詳注》,這本書在研究杜甫的書目中應是必讀書目。我在山西大學參加中國唐代文學年會的時候,有幸認識了當時杜甫研究學刊的主編濮禾章先生,所以我后來又有了三次參加這個年會的機會。參加四川杜甫研究學會的年會,加深了我對杜詩的理解。給研究生上課的時候,我是根據(jù)金啟華先生的《杜甫評傳》把杜甫的一生分為五個階段,分專題有重點地講解。前人對杜甫的律詩研究很仔細,但對杜甫歌行體的詩歌研究相對較少,所以我選了杜甫的歌行詩。單從杜甫詩集的目錄來說,杜甫的歌行詩還是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唐代的高適、岑參、李白的歌行詩都不錯。高適的《燕歌行》、岑參的《白雪歌》都挺好。李白的《蜀道難》非常重要,這是一篇居安思危的杰作。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歌行詩也不錯。所以,我決心研究這一塊。寫作中充分利用工具書,人名辭典、地名詞典、唐代文學大辭典、古漢語大辭典,咱們圖書館有個工具書書庫,工具書非常多,我的凡例中提到我的好多詞意解釋都是從這些詞典查來的。2012年開始整理這些資料,到2015年完成,完成時我已經80歲了,完成之后我就請池萬興教授、高明教授、袁書會教授、嚴寅春教授等人審閱,看這個書稿完成的怎樣。他們在提出了修改建議的同時認可了我的書稿,最后由中山大學出版社出版,大約20萬字。
筆者:支持您從事科研工作的動力是什么?
吳逢箴:我研究的東西對于我來說基本上是興趣愛好,我的文學愛好來源于我的老師。我上初中時部分老師是從外地回到自己家鄉(xiāng)教書的學者,我畢業(yè)之后有的老師去杭州大學等高校教書去了。我的幾位物理、化學、歷史老師后來都成為了大學教授。高中時老師水平也很高,注釋湯顯祖《牡丹亭》的徐朔方、楊笑梅先生在學界頗有名望,楊先生就是我的高中老師。另外,筆名莫洛的詩人馬驊先生也是我的老師,后來到杭州大學教書,是浙江省寫作研究會的會長。我的初高中老師每次課都講得特別好,也就慢慢培養(yǎng)了我的興趣。
在北京師范大學讀本科時,我有幸聆聽了李長之先生、譚丕模先生、啟功先生、劉盼遂先生、郭預衡先生、王汝弼先生、陸宗達先生和俞敏先生等人的課程。他們都有著作傳世,我在這里就不多說了。每當想起他們,我是不敢偷懶的。退休后我上下午都看一小時左右書,這樣有益于身心健康。因為人就像車輪一樣,一生都在忙忙碌碌,如車輪一樣轉著。一旦退休了,車輪戛然而止肯定對健康不利。人老了還是應該每天堅持看些書的。
筆者:每所學校都有自己獨特的傳統(tǒng)和文化,您認為學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精神是什么?
吳逢箴:我提幾個要點,第一是要為建設文明富裕的新西藏服務;第二就是要維護祖國統(tǒng)一,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第三點就是嚴格要求學生,努力學習,遵守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建卡門禁等是對學生負責的安全措施;最后就是重視藏學的研究,要做到對藏學的深入研究,如果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學校會有很大的進步。西藏的學校辦在內地是很有優(yōu)勢的,我對學校的發(fā)展是很有信心的,我們要時刻記住我們是西藏的學校,是為西藏服務的,是西藏在內地的一個窗口,一定要明確定位,對準西藏的建設,這樣咱們學校會前途無量。
筆者:謝謝吳老師,祝您身體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