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 曦
2009年,我開始在陜西音樂廣播主持一檔名為《愛樂時間》的節(jié)目,希望將古今中外經(jīng)典的音樂介紹給大家聽。十年前,西安的大街小巷充斥著太多不入流的口水歌,歌詞低俗難耐,音樂粗制濫造,間歇性的麻痹人們的神經(jīng)。古人說:“樂與政通”,且不說音樂是否真的能影響一個國家的盛衰,但它對人的心情、心境一定會產(chǎn)生某種影響。假若倒轉(zhuǎn)千年,可以想象從絲綢之路來長安城的異鄉(xiāng)人帶來的不同聲響,他們以不同姿態(tài)的交互往來,語言匯通,音樂各異。人們聽到的不止是一種聲音,也許是胡人的音樂、來自吐蕃、鮮卑、匈奴,也許是西亞、中亞的風格,那是一種民族融合,文化交匯,音樂共享的時代,文化的黃金時代。按照邏輯,現(xiàn)代的長安城在音樂語言上應(yīng)該是更加多元與包容的??墒鞘聦崊s并非如,大家有意無意的接受著歇斯底里、喧囂粗暴。沒有選擇的日子人們會漸漸失去判斷、失去對美的想象力,失了寧靜與生活的色彩。我想通過一檔節(jié)目給大家新的聽覺體驗,這是我做節(jié)目的初衷,也是我的一份音樂理想。或許它的作用有限,但還是要去做,我心里這樣想。
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豐富的音樂資源,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將自己在上學期間積攢下的上千張唱片轉(zhuǎn)成MP3格式在電臺播放,也發(fā)現(xiàn)了非常不錯的一些音樂網(wǎng)站比如Very CD電驢。大概是2010年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Very CD 上搜集作品,一張名為《琵琶行》的唱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專輯上的曲目很是特別,像是《故鄉(xiāng)藍調(diào)》《汶森的歌》《古老之傳說》等等。我有點好奇用琵琶會把西方的流行音樂演奏成什么樣,或許只是故弄玄虛、嘩眾取寵吧,我心里琢磨著。帶上耳機打開專輯中的第一首曲目《祈禱》,一種全新的音樂表達瞬間刺激了我的神經(jīng),東西方音樂元素的結(jié)合,大膽、現(xiàn)代、突破,對當時的我來說具有極大的聽覺沖擊。于是迫不及待的一首接著一首......電子音樂、打擊樂、鳥鳴、流水、孩子的囈語、藍調(diào)、布魯斯、戲曲,琵琶的各種演奏技巧......耳朵像打開了一扇窗,飛入千萬種不同的音響,左耳剛剛被一聲琵琶吸引,右耳又傳入一聲電貝司忽近忽遠的揉弦,緊接著是蕭的呼喚;打擊樂鼓點的素材來自不同的地方,或許是印度,或許是非洲......太痛快了!白居易的詩句“大珠小珠落玉盤”都無法形容它的妙處。民樂還可以這樣寫,這樣奏?。浚『喼笔恰扒槔碇?,意料之外”,身體都跟著喚醒了。我像個戲癡似的合著節(jié)拍癡迷的聽著角兒的演唱,也像是喝著山泉水,心都透澈了。
◎ 琵琶行 專輯封面
◎ 琵琶行 專輯封底
從那開始,我記住了演奏者的名字——吳蠻。
搜遍各類網(wǎng)站,對吳蠻的介紹非常少,只有專輯封面的一張側(cè)面照。此人這么高級的音樂,這么低調(diào)的存在,更是令人好奇、著迷。但由于資料有限,我對吳蠻的想象也只停留在她的音樂中。之后我在電臺播放了許多次她的音樂,播給聽眾,更播給自己。至今我都還記得節(jié)目的開場白“吳蠻是第一位走進美國白宮、歐洲皇室和西方古典音樂殿堂的中國器樂演奏家,被西方媒體公認為‘將琵琶介紹到西方世界的最重要的藝術(shù)家’。 出生在西子湖畔的吳蠻,從小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jié)下不解之緣,即使在70年代的中國大陸,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消失在公眾視野的年代,吳蠻得以接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教育和薰陶。1990年吳蠻背起了行囊來到了西方自由世界。她說:‘我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廣闊的自由世界里,她漸漸地找回了琵琶在大唐文化鼎盛時期扮演的角色——東西方文化的使者”。
時間過的飛快,轉(zhuǎn)眼到了2016年9月我被所在單位西安音樂學院推薦由教育部國家留學基金委公派赴紐約大學訪問。2017年4月14日,我和我的教授格萊美評委、紐約大學教授約翰·吉爾伯特 (Dr.John Gilbert)在曼哈頓一間很有格調(diào)的藝術(shù)餐廳用完午餐,準備乘地鐵回學校上課。上車前收到作曲家趙麟老師的信息,他和周龍、葉小鋼、盛宗亮幾位作曲家受林肯中心室內(nèi)樂協(xié)會CMS的邀請,當晚要在林肯中心舉辦作品音樂會,特邀我前去觀看??缭桨雮€地球,能夠聽到看到來自祖國的作曲家的音樂會,那種欣喜與激動永遠難忘。這幾位作曲家都是華人中很有影響力的大家,他們用自己的音樂作品傳播中國文化真為他們感到榮耀。我當時離他們不遠,扭頭就往林肯中心跑,“逃課”也要去看他們彩排和演出。與趙麟碰面后,顧不上寒暄,趕緊坐下來看彩排。趙麟此次帶來的作品是室內(nèi)樂作品《紅燈籠》,是改編自其父著名作曲家趙季平先生的電影音樂《大紅燈籠高高掛》。音樂在一陣木魚敲擊聲后開始,緊接著琵琶將主旋律奏出。上海弦樂四重奏組與琵琶演奏者一起演繹了一個古老的中國故事。趙麟喜歡嘗試許多新的音樂語匯,一種通行國際的音樂語言,他作品的好是我預想到的。但心里還想著另一件事:“這個琵琶是誰啊,彈得真好,好像音樂里有些東西是我熟悉的,是誰呀?”。彩排結(jié)束趙麟給我介紹各位演奏家:“這是吳蠻”。我下意識的覺得她就是多年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節(jié)目中的吳蠻。是她,一定是她,那位多年來未曾謀面的朋友。對于這種緣分的奇妙,我不得不用追問去釋放內(nèi)心的歡喜:“吳蠻?哪個吳蠻,是杭州人?獲得六次格萊美提名的吳蠻?”。他說:“不是六次,是七次,怎么了?”。我激動壞了:“真的嗎?吳蠻?我認識她,不不不,我認識她的音樂?!币姷絽切U像是存了好多年的話匣子被打開了:“吳蠻老師您好,真是有緣啊。我在電臺播過許多次您的節(jié)目,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節(jié)目的開場白,真沒想到能在這里碰到您。您的音樂顛覆我當時對民樂的印象,極具時代感,很時尚。我記得還有小孩子的聲音?!眳切U說:“謝謝謝謝!小孩子是我兒子,偶爾記錄下來的。”我:“我只看到過您的側(cè)面照,而且您一直在國外沒有太多消息,所以沒有認出您......”我說了好久,但覺得總也表達不完對這種偶然相見的不可思議、興奮與美好。吳蠻看著我一直在笑,她笑起來很溫暖。
◎ 吳蠻與趙麟、王次炤、逢煥磊
◎ 《絲綢之路琵琶行》簽售會現(xiàn)場
◎ 紐約林肯中心音樂會后觀眾提問
◎ 作者與《絲綢之路琵琶行》主編洛秦、吳蠻
吳蠻人緣好,走到哪里就結(jié)緣到哪里。
在藝術(shù)教育領(lǐng)域,哈佛大學發(fā)起了一個全球非常知名的教育項目Project Zero,其中關(guān)于人性教育方面引發(fā)了我的興趣。2017年9月,我專程到波士頓拜訪了哈佛大學藝術(shù)教育系主任史蒂文·賽德爾(Steven Seidel),在攀談中他跟我提起中國有一位琵琶演奏家。我當下猜到了吳蠻,因為我記得她曾獲得哈佛大學女子學院頒發(fā)的研究學者獎。Steven Seidel 說:‘I am glad to hear you know my friend,Wu Man,She is amazing!’(很高興你也認識我的朋友吳蠻,她簡直是令人驚訝!)”。
一個月后我回國的第十五天在北京參加了吳蠻新書《絲綢之路琵琶行——大師吳蠻的世界音樂敘事》在國家大劇院的簽售會。那天的簽售會,吳蠻沒有化妝,穿了一件橘色的毛衣,黑褲子,一雙看起來很適合走路很普通的休閑鞋,像極了生活中的朋友。一百多人的現(xiàn)場,更像是老朋友的聚會。趙麟主持,原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炤,中央音樂學院黨委副書記逢煥磊等都是座上賓。這些人平時難得湊在一起。為了吳蠻,當年同學們“心目中的女神”,他們都來了?;蛟S是藝術(shù)上的心心相惜,也或許是珍惜那段芳華,更是吳蠻的好人緣。吳蠻依然笑的那樣真誠。吳蠻說她當年在中央音樂學院留校了,但是還是選擇去了遠方,帶著探險家的勇氣和好奇。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外來樂器要在西方國家被人接受有多難,更別說占有一席之地了?;蛟S是吳蠻的好人緣再一次幫了他。她有了新朋友,這些人或許是唐人街洗衣店愛拉胡琴的老板,或許是社區(qū)中的音樂愛好者。我曾經(jīng)問過她,一個中國最高音樂學府走出來的高材生,而且也有了一定的成績,在擁擠的唐人街一家洗衣店的地下室里排練演出,不覺失落嗎?她告訴我說:“很快樂。別看這些人,他們有許多是早期來美國的移民,他們演奏的客家音樂,浙派音樂都是最傳統(tǒng)的,學到了許多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 。之后,吳蠻與美國頂尖的音樂人、樂團合作也是平常之事。與其說是吳蠻人緣好,不如說,無論在任何環(huán)境中,她始終尊重每一個人,從不迷失,從不驕傲,不卑不亢。無論在任何境遇都泰然處之,享受并發(fā)現(xiàn)最寶貴的珍珠,變成寶貝,找到一條新大陸。
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緣分,似乎就會有各種機緣牽引著。2017年12月,我的所在單位西安音樂學院要舉辦“一帶一路”音樂文化高等研究院學術(shù)周,并且成立“絲綢之路琵琶行—吳蠻絲路音樂工作室”。學校派我負責吳蠻西安之行的接待。這一次我和吳蠻的相見切換到了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中國文明走向世界的起點。琵琶這件樂器當年是沿著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的,如今中國的琵琶演奏家吳蠻用自己的全新的音樂理念將琵琶音樂傳到世界各地。這“一進一出”之間,是千年的輪回,念念不忘的真誠與善念。
無論何人,無論何事,經(jīng)歷多少歲月,心念不變終會相見。
地球是圓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成了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