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鋒 王盧笛
書籍作為人類文化的載體,其重要價值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可的。或許在一般人看來,書籍的可貴在于它的完整、準確等等,假如它“殘”了,不管是殘破還是殘缺,總是不完善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不過,閱讀中國古籍,特別是古典詩詞,卻會發(fā)現(xiàn)似乎古人特別喜歡讀“殘書”。先看數(shù)量,筆者使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進行全文檢索,“殘書”一詞檢出640條,其中集部檢出575條,可見“殘書”一詞主要出現(xiàn)在古代詩文集中。當然,這些文獻中出現(xiàn)的“殘書”字樣未必全部屬于本文要討論的主題,但限于數(shù)量過多,筆者并沒有核查每一條文獻并做出篩選,但我相信,這其中的大部分“殘書”例證是適用于本文的。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唐詩語匯意象論》一書,a關于“意象”,松浦友久說:“文言(文語文)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孤立語的性質(zhì)之強,使詩語與詩語、詩句與詩句之間的關聯(lián),與其說是邏輯性的,倒不如說是感覺和情緒性的。它們是一種中心部明確、周邊互相滲透的意象的連鎖存在,因而留給讀者一種很大的根據(jù)自身體驗去作主體性解釋的可能。詩的客觀基因之一是抒情,而抒情的主體總是自我之主觀。假如這是事實的話,由節(jié)奏性與聲調(diào)性所支撐的相互滲透的意象的連環(huán)組合,作為詩的語言的條件,恐怕能說是最令人向往的狀態(tài)?!边@段理論概括也足以支撐本文下面的論述。松浦友久:《唐詩語匯意象論》,陳植鍔、王曉平譯,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7頁??疾炝恕霸陈暋薄岸昝肌薄皵嗄c”“夜雨”等常見意象。按照意象論的說法,我以為“殘書”也可以視為古典詩詞的一個重要意象,不僅僅在于它作為一個獨特的詞匯在詩詞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足夠多,還在于由它表現(xiàn)出來的特殊情致和韻味,與其他古典詩歌意象并無二致,完全具備作為詩歌意象的若干基本要素。
與許多詩詞中的意象一樣,“殘書”的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唐詩中,宋代之后大量出現(xiàn),其中《全宋詩》的用例達到170條,而唐代之前無一用例。這一點其實很好解釋,因為中國古代真正意義上的書籍大約也就是產(chǎn)生在這個時期,此前只能稱之為“殘編”或“斷簡”。事實上,作為“殘書”的同義語,“殘編”一詞在后世也仍舊頻繁使用著,只是在含意上與“殘書”有了一些細微的區(qū)別。其實,即使“殘編”這個詞匯,在唐前使用的也并不多,比較著名的例子是庾信在《謝滕王集序啟》中說的:“至如殘編落簡,并入塵埃;赤軸青箱,多從灰燼?!盿《文苑英華》卷六百五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描寫的只是書籍遭受毀滅后的情境,尚沒有唐代之后將“殘書”作為閱讀欣賞對象的意味,或者說,它還不是一個具有獨特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
“殘書”在現(xiàn)存唐詩中的最早用例,當屬王勃的《觀內(nèi)懷仙》詩:“玉架殘書隱,金壇舊跡迷。牽花尋紫澗,步葉下清谿。瓊漿猶類乳,石髓尚如泥。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眀王勃著,蔣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8頁。蔣注在“玉架殘書隱,金壇舊跡迷”句下引了出自《神仙傳》卷六的一段記載:“王烈,字長休,邯鄲人。入河東抱犢山中,見一石室,室中有石架,架上有素書兩卷。烈取讀,莫識其文字,不敢取去,卻著架上。暗書得數(shù)十字形體,以示嵇康,康盡識其字。烈喜,乃與康共往讀之。至,其道徑了了分明。比及,又失其石室所在?!眂王勃著,蔣清翊注:《王子安集注》,第88頁。顯然,王勃在此只是用了這個出自道教的典故,但在此卻隱含著一種重要的觀念:盡管這些書已經(jīng)“殘”了,卻更顯其寶貴。我以為這一點正是“殘書”作為一個詩詞意象在后世得以流行的關鍵。
下面再分析唐詩中若干用例。喬知之的《哭故人》:“生死久離居,凄涼歷舊廬。嘆茲三徑斷,不踐十年馀。古木巢禽合,荒庭愛客疏。匣留彈罷劍,床積讀殘書。”d《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78頁。根據(jù)詩題與詩意,可知這里寫的是故人去世之后,整理其舊物,殘書應屬其中之一,故有睹物思人之慨。這里的“殘”未必單指書殘,可能更多表示乃故人留下的遺物。王建《題崔秀才里居》:“自知名出休呈卷,愛去人家遠處居。時復打門無別事,鋪頭來索買殘書。”e《全唐詩》,第3428頁。第一句所謂“呈卷”指參加科舉考試,第四句所謂“鋪頭”指店鋪。綜合全詩,詩中寫的“崔秀才”很有意思,他不參加很多文人熱衷的科舉考試,卻時常來店鋪里索買殘書。為什么放著完整的書不買偏要買殘書呢?或許因為這位秀才太窮,殘書可能便宜一些;或許因為“殘書”才是那些熱衷功名的讀書人不屑一顧的東西,而秀才喜歡的正是這類書??傊灰由弦稽c點想象,就可知此詩寫出了一個力求擺脫名利的讀書人形象?!皻垥庇钟辛艘粚有碌膬?nèi)涵:非功利地、隨意地讀書。這一意義在后世的詩詞中是頗為常見的。趙嘏的《遣興二首》之二:“讀徹殘書弄水回,暮天何處笛聲哀?;ㄇ蔼毩o人會,依舊去年雙燕來?!眆《全唐詩》,第6376頁。這里“讀殘書”的地點顯然是在自然環(huán)境之中,“讀徹殘書弄水回”頗有因讀書而入神的意味,從書中走出來,才聽到暮天中的笛聲。而第三句的“無人會”說的應該是書而不是花,如此,因讀書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意味便凸顯出來。薛能《老圃堂》詩同樣寫出了讀“殘書”的隨意和灑脫,藝術創(chuàng)造上更富趣味:“邵平瓜地接吾廬,谷雨干時偶自鋤。昨日春風欺不在,就床吹落讀殘書?!眊《全唐詩》,第6511頁。這首詩并沒有直接寫讀書,而是風趣地寫春風竟然欺負我不在家,將一冊殘書吹落在地,而且還一頁一頁讀著。言外之意,連風都喜歡讀書,何況人呢?宋代的劉攽在其《新晴》詩中寫道:“惟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h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88頁。有異曲同工之妙。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詩僧皎然也留下“吟看刻盡燭,笑卷讀殘書”i《全唐詩》,第9208頁。的詩句,而且此后僧人們也留下了眾多涉及“殘書”的詩句,“殘書”意象也更多融進了一種禪意:書雖殘但仍可笑讀,以這種態(tài)度看待人間的一切殘缺,又何憂之有?清代東巖禪師的“齋素能長久,虔心與世殊。庭幃訓稚子,隱幾編殘書??丝喑杉覙I(yè),忘情匪曳裾。稅田三五畝,聊可種青畬?!眏《黃蓮東巖禪師語錄》卷一《示余明宇居士》,《嘉興藏》第三十八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第413頁。寫的大致也是這樣一種心境。
前面說過,入宋之后,“殘書”作為詩歌的一種意象,不斷被寫入詩中,而且賦予了更多的內(nèi)涵,這可能與宋代詩人與書的關系更為密切,且宋代雕版印刷流行后書籍更多的緣故有關。宋代此類作品太多,這里僅舉若干代表性例子。黃庭堅《池口風雨留三日》有“俯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句,a黃庭堅撰,任淵等注:《黃庭堅詩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016頁。從全詩看,他想表達的是:人世間的一切實在變幻莫測、難以捉摸,還是躲進小屋,讀讀殘書更有味道。惠洪《送海印奭老住東林》詩:“掃徑帚粘新落葉,開窗風掩讀殘書。”b釋惠洪著,釋廓門貫徹注:《注石門文字禪》,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66頁。李彌遜《和學士秋懷其一二》:“一生百斛無余事,只有殘編未忍捐?!眂《全宋詩》第30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9326頁。一生的功名、事業(yè)等等,什么都可以拋棄,但只有殘書不忍丟棄。南宋的陸游大約是古代最喜讀書的詩人之一,他留下的書寫“殘書”情結(jié)的詩歌也最多,粗略的統(tǒng)計也達三十余首,比如《村居書事》:“雨漏日惟支敗屋,鼠余時自緝殘書?!眃《全宋詩》第40冊,第25412頁。屋子漏雨,老鼠橫行,詩人每天要做的就是收拾那些鼠嚙蠹蝕的殘書?!墩砩稀罚骸熬秘殐H守殘書笈,未死猶須幾酒壺?!眅《全宋詩》第40冊,第25345頁。貧窮的家中,只剩下一些殘缺的書籍,所以更值得珍惜。以上兩首詩,將殘書與貧窮聯(lián)系在一起,要表達的其實正是孔子所謂“貧而樂”的情懷(《論語·學而》)。身貧卻能樂,只因為尚有殘書在?!赌洗啊罚骸靶麓河謱⒔?,晚景但堪哀。用底舒懷抱,殘書闔復開。”f《全宋詩》第40冊,第24969頁?!稌m》:“老翁垂七十,其實似童兒。山果啼呼覓,鄉(xiāng)儺喜笑隨。群嬉累瓦塔,獨立照盆池。更挾殘書讀,渾如上學時。”g《全宋詩》第39冊,第24798頁。這兩首詩也可以對照著讀。人到了年老的時候,還有什么可以用來抒發(fā)懷抱的呢?只剩下卷卷殘書了。而對于一個70歲的老人來說,只要拿起一冊殘書,就仿佛回到上學的少年時代,這里的殘書或許正是詩人讀了一輩子的那些書,可能已經(jīng)殘破不堪,但殘書上保存著的生命記憶,又是任何東西都不可替代的。可以說,陸游是真正從殘書中讀出趣味,由之品味出人生百態(tài)的詩人典型。南宋晚期的劉克莊也是一位對殘書情有獨鐘的人。他既是一個詩人,也是一位學者,從殘書中他讀出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比如他的《答傅監(jiān)倉》詩說:“窗下殘書千遍讀,卷中一字幾回更。”h《全宋詩》第58冊,第36186頁。一部殘書可以讀上百千遍,何以故?很可能是因為詩人想補足它的殘缺或脫落之處,所以要不斷地品味。有時為了確定書中的一字而反反復復,在旁人看來是極苦之事,但對他來說卻有無窮趣味,以至對殘書的輯補修復,成為古來的專門學問,一代一代的學人樂此不疲。正因為如此,他仿佛要為殘書寫下一個總結(jié)性的斷語,留下“殘書殊有味,讀到角吹終”(《牢落》)i《全宋詩》第58冊,第36191頁。的詩句。殘書是寂寞學人的伴侶,可以終生相伴,青燈古卷,讀出的是有涯人生的無窮滋味。
如果說宋詩中的“殘書”還多少寫出某種遺憾之情的話,宋詞中寫到的“殘書”簡直是在直詠其美了。這或許與詩詞兩種不同文體在題材處理方式上的不同有關。比如康與之的《感皇恩·幽居》:“一雨一番涼,江南秋興。門掩蒼苔鎖寒徑。紅塵不到,盡日鳥啼人靜。綠荷風已過,搖香柄。澹陰未解,園林清潤。一片花飛墮紅影。殘書讀盡,袖手高吟清詠。任從車馬客,勞方寸?!眏《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05-1306頁。與那些勞心奔波的車馬客相比,幽居之中,殘卷一冊在手,豈不就是神仙生活?辛棄疾的《行香子·山居客至》:“白露園蔬。碧水溪魚。笑先生、網(wǎng)釣還鋤。小窗高臥,風展殘書??幢鄙揭?,盤谷序,輞川圖。白飯青芻。赤腳長須??蛠頃r、酒盡重沽。聽風聽雨,吾愛吾廬。笑本無心,剛自瘦,此君疏?!眐《全宋詞》,第1918-1919頁。嚴參的《沁園春·題吳明仲竹坡》:“竹焉美哉,愛竹者誰,曰君子歟。向佳山水處,筑宮一畝,好風煙里,種玉千余。朝引輕霏,夕延涼月,此外塵埃一點無。須知道,有樂其樂者,吾愛吾廬。竹之清也何如。應料得詩人清矣乎。況滿庭秀色,對拈彩筆,半窗涼影,伴讀殘書。休說龍吟,莫言鳳嘯,且道高標誰勝渠。君試看,正繞坡云氣,似渭川圖?!盿《全宋詞》,第2551頁。表達的都是同樣的情懷。如果說真有所謂“殘缺之美”的話,宋詞中所寫的“殘書”之美不是很有代表性嗎?試將三首詞中的“殘書”二字改為其他詞匯,恐怕在意蘊上都會頓然減色的?!皻垥币呀?jīng)不是普通之物,在此,詩人對于“殘書”幾乎有了一種超然的宗教性情懷。
元明清三代的文人們大致繼承了唐宋時期詩歌的這種文化情懷,繼續(xù)在詩詞中珍愛著他們自己的“殘書”。盡管在詩詞的意蘊、境界等方面難以再有新的開拓,但作為一種文化情懷,本來就是相似的,因此即使有某些意象上的重復也很正常,所謂同感共契。這里想要說的是,一部書既然“殘”了,其間定會有某些特殊的經(jīng)歷,不管是個人的,還是群體的,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總之,某部殘書可能記載著某些殘破的記憶,故為特定的文人所珍愛,很多是外人難以體會的。
在國家社會動蕩之際特別是改朝換代之時,兵燹紛亂造成的“殘書”對于詩人而言,記憶尤其深刻。這里只舉幾個例子。元代胡天游在《遣悶》詩中寫道:“昏昏如醉復如癡,半榻殘書兩鬢絲。世故擾攘思樂日,暮年艱苦憶兒時。對人言語惟稱好,徇俗文章懶出奇。斗酒十千無覓處,悶來消遣只憑詩?!眀顧嗣立:《元詩選》初集卷五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鞍腴綒垥迸c“兩鬢絲”聯(lián)系在一起,接下來的“世故擾攘”更點出了原因,詩人對殘書的復雜感情盡在不言中。元末明初的夏庭芝在《跋封氏聞見記》中寫道:“予素有藏書之癖,凡親友見借者,暇日多手抄之。此書乃十五年前所鈔者。至正丙申歲(1356),不幸遭時艱難,烽火四起,煨燼之余,尚存殘書數(shù)百卷。今僻居深村,無以為遣,旦夕賴此以自適,亦不負愛書之癖矣。”c封演:《封氏聞見記》卷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代藏書家葉盛《菉竹堂書目序》說:“夫天地間物,以余觀之,難聚而易散者,莫書若也,如余昔日之所遇皆是也?!泵鞔硪晃徊貢谊懮钤谄洹督瓥|藏書目錄序》中說:“壯游兩都多見載藉,然限于力,不能舉群聚也。間有殘本不售者,往往廉取之,故余之書多斷缺。缺少者或手自補綴,幸他日之偶完不可知也?!眃范鳳書:《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41-51頁。皆為同心之言。而明末清初的張岱干脆寫了一篇《自為墓志銘》,其中說:“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锥昵?,真如隔世?!眅張岱著,夏咸淳輯校:《張岱詩文集(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3頁。不妨說,劫火之后的殘書正是一代代文人的“傷心史”,面對殘存的典籍,撫今追昔,產(chǎn)生“隔世”之感是很自然的。而他們的劫后余生,又幾乎完全賴這些幸存的殘書獲得心理上的“自適”和救度。宋人俞文豹《吹劍錄外集》載:“王文正公之父見破舊文籍,必加整緝,片言一字,不敢委棄。一夕夢孔子曰:‘汝敬吾書如此,吾遣曾參為汝子。’因名曰‘(王)曾’。”f俞文豹:《吹劍錄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除了敬惜字紙這古代久遠的傳統(tǒng)外,古代還文獻記載,很多人讀書前要凈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捧卷而讀。與其說這些記載包含著某種迷信的東西,不如說是古人文化情懷的一種體現(xiàn)。中華文化盡管歷經(jīng)劫難,但最終沒有毀滅,還是比較完整地傳承下來,正是因為有這樣一批批“敬惜字紙”的文人們守衛(wèi)著他們的精神家園。在現(xiàn)代社會被看得相當平常的“書”和“讀書”,在古代相當長的時期里,人們對其是有著宗教一般的虔誠的,難道這樣一種傳統(tǒng)人文精神在今天已經(jīng)真的不值一提了嗎?殘書就像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承載著某些難以言傳的文化記憶。盡管在表層上它們“殘”了,但反而較之某些新書或完整的書更增添了內(nèi)蘊。捧讀一冊殘書,不但是讀書中的文字,也在讀書外的往事。或許,這正是“殘書”之所以獲得唐宋以來眾多文人的偏愛,成為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重要意象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