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燮 劉玲玲
第六屆中國—東盟音樂周“印尼甘美蘭&廣西民歌展示專場音樂會”2017年5月28日在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廳舉行。它猶如一股晶瑩的溪流,吸引了來自中國、美國、印尼、匈牙利、法國、荷蘭等國的音樂教育工作者與熱心觀眾前來觀賞。
對音樂會的多維觀察,筆者認為不僅要聆聽舞臺展現(xiàn)的音樂,亦需關注不同身份的參與者表述①的所思、所感。因為“研究‘表述’問題,也就是了解并闡釋一次一次層累疊加起來的多重表述,或者說是揭示被這些表述掩蓋了的世界。說到底,對于表述主體來說,每一次表述都是真實的,都成為了各自歷史的一個部分”②;再之,參與者會通過他們的行為與表述及相互間在特定音樂空間中形成的種種社會關系,不斷為音樂活動注入新意義。
就本場音樂會而言,相關表述者包括研究者、排演者及觀眾等不同社會群體。
“音樂存在具有通過體驗而展示的品質(zhì)?!雹圩鳛檠芯空叩摹拔摇笔桥c音樂會書寫最近的學術知識意義生產(chǎn)者,表述的前提便是臨場“體驗”。整場音樂會依次分為四個版塊:《西爪哇甘美蘭音樂》《壯鄉(xiāng)歌謠》《五彩鄉(xiāng)音》和《侗寨歡歌》。展演節(jié)目可謂近年來廣西藝術學院東盟音樂與本土音樂與特色教學的一個縮影。
從地緣格局看,東盟是我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實施的重要區(qū)域。廣西以其地域、語言、民族文化等方面的親緣關系,在推動中國與東盟國家文化交流合作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廣西與印尼西爪哇省于今年締結為友好區(qū)省,因此這次西爪哇甘美蘭音樂的展演具有不同尋常的紀念意義。音樂會《西爪哇甘美蘭音樂》版塊由來自印尼萬隆藝術學院的三位師生和廣西藝術學院藝術研究院民間藝術實踐工作坊的18位同學聯(lián)袂演出。筆者發(fā)現(xiàn),演出中交替使用了兩套形制、音律不同的甘美蘭樂隊,錯落有致、和諧優(yōu)雅的音樂雖連貫演奏,但可明顯判斷出是由三首樂曲組成。其中第二首樂曲加入了不屬于甘美蘭樂隊的西爪哇吹奏樂器塔龍佩(Tarompet);第三首樂曲加入了西爪哇彈撥樂器卡恰皮(Kacapi)、搖奏竹樂器安格龍(Angklung),中國古箏、二胡和花盆鼓及印尼民歌風格的男聲獨唱與混聲合唱等音樂元素,使人耳目一新。
廣西素有“歌海”美譽,區(qū)內(nèi)壯、漢、瑤、苗、侗等12個世代居住于此的民族都有著深厚的歌唱傳統(tǒng)。各民族同胞無論在田野勞動還是婚喪嫁娶、節(jié)日民俗都喜以歌聲傳情達意,可謂從孩童到年老都浸潤在民歌的海洋里。音樂會第二至第四版塊展示了廣西藝術學院民族藝術系同學研修本土民歌的學習成果。在《壯鄉(xiāng)歌謠》中,演唱了靖西、邕寧、平果、東蘭等地的《一路山歌唱醉人》《春耕秋收》《好比年糕層疊層》等七首壯族民歌;在《五彩鄉(xiāng)音》里,《坐妹》《風吹云飄》《不怕大老虎》等來自苗、京、瑤、毛南、彝等民族的民歌依次上演;第四版塊《侗寨歡歌》令筆者印象深刻。同學們除了表演三江侗族大歌、多耶外,還對侗族人生儀禮之“滿月酒”儀式進行了敘事性呈現(xiàn)(《乖乖我的小寶貝》—《油茶飄香迎貴客》—《酒桌大歌》—《敬酒歌》),通過自己的音樂詮釋將舞臺打造成綜合性文化表現(xiàn)的場域。
音樂會的排演者(排練者和表演者)是與音樂會書寫最近的音樂符號意義生產(chǎn)者。聆聽他們的表述,不僅可以了解其在排演中的文化界說,也可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將舞臺還原成許多可觸摸、感知的樂事細節(jié),并以之反觀學院東盟音樂與本土音樂教學形式和內(nèi)容的建構。
音樂會結束,筆者對參與排演甘美蘭音樂的多位師生進行了深度訪談。民間藝術實踐工作坊負責人楚卓副教授介紹,工作坊自2015年底成立后,就積極致力于東盟音樂研究與傳習。2016年3月起,學院正式聘請印尼萬隆藝術學院副院長尤瑟夫(Yusuf)教授與該院優(yōu)秀畢業(yè)生仁迪(Randi)擔任坊內(nèi)西爪哇甘美蘭的排練指導工作。2016、2017連續(xù)兩年的中國—東盟音樂周,工作坊都參加表演。同學們的實踐能力和集體協(xié)作有很大進步,學到了許多書本上得不到的知識。一位同學說:“雖然甘美蘭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傳很廣,但現(xiàn)在中國還不太受關注。廣藝是西部地區(qū)第一所擁有甘美蘭樂隊的高校,我們能夠?qū)W習真的很幸運。在《世界民族音樂》課程中接觸過甘美蘭的一些知識,這一年多身臨其境地學習又增加了許多深刻的感受。我覺得學甘美蘭,不僅是在體驗印尼的音樂傳統(tǒng),也是在感悟這個東方古國的文化傳統(tǒng)與精神智慧。”
師生的表述,使筆者不由想起美國民族音樂學家胡德(MantleHood)提出的“雙重樂感”(Bi-Musicality)④理念。該理念強調(diào)音樂學者如要研究特定國家或民族的音樂,必須具備很好地參與該種音樂體系的能力。也就是說,不能僅停留在純粹理論層面的分析,只有通過親身的實踐技術操作與感性認知,才能更好地用言語來表述所研究的音樂。胡德也身體力行,學習演奏印尼甘美蘭樂隊的弓弦樂器列巴布(Rebab)。今天,廣西藝術學院從理論(日常課程)和實踐(工作坊)雙層面開展甘美蘭音樂教學,可看作是對“雙重樂感”的一種活態(tài)闡釋。同學們在學習的過程中,也逐漸培養(yǎng)起理解、尊重、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
通過對尤瑟夫和仁迪兩位外籍教師的訪談,筆者關于節(jié)目設計與排演過程的諸多疑問迎刃而解。尤瑟夫先生告訴筆者,音樂會輪流演奏的兩套西爪哇甘美蘭樂隊分別為德宮(Degung)和斯連德羅(Salendro)。德宮源于宮廷,風格莊重典雅;斯連德羅音樂較為歡快明朗,在當?shù)刭闼刷萆钪休^為流行。此次表演的三支曲目依次為《Pajajaran》《Olaolaya-Ayakan》《Sipecidansipayong》?!禤ajajaran》是德宮經(jīng)典樂曲,內(nèi)容是贊美西爪哇歷史上強盛的印度教巴查查拉王朝。后兩首作品均由斯連德羅演奏,其中《Olaolaya-Ayakan》由《Olaolaya》和《Aya-Ayakan》兩首曲目連綴而成。前者音樂素材來自一首表現(xiàn)小朋友游玩歌唱的巽他人民歌,后者則是西爪哇皮影戲哇揚(Wayang)的一段伴奏音樂。《Sipecidansipayong》的中文譯名叫《印尼男孩的帽子和中國女孩的雨傘》。尤先生說,該曲是他為音樂周專門創(chuàng)作的。音樂是不同國家間文化交流互鑒的紐帶,他希望通過這首作品,展現(xiàn)中國和印尼兩國人民美好而深厚的情誼。
關于日常排練,仁迪老師談到,由于一些客觀條件所限,目前主要采用集中時段集體授課的形式,但教學方式和印尼藝術院校相同,主要以學生對老師演奏方法與風格的模仿為主,有時也配合巽他樂譜進行講解。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以民間師徒口傳心授及民眾日?;硌莸葌鞒蟹绞窖永m(xù)的同時,現(xiàn)代學校教育逐漸介入廣西本土音樂的傳承體系,“廣西少數(shù)民族歌手班”便是其中典型案例。2009年,廣西藝術學院成立民族藝術系,開啟了在廣西乃至嶺南地區(qū)高校培養(yǎng)本土民族音樂傳承人的探索。
廣西本土民歌在中國—東盟音樂周的精彩唱響,展現(xiàn)出民歌在當代高校的傳承之路。一首首傳唱鄉(xiāng)野的民歌,如何實現(xiàn)其由“民間”向“舞臺”的形態(tài)轉(zhuǎn)換?擔任排練指導的民族藝術系副主任莫曉文教授講解了其間的不易。她說,每逢寒暑假,同學們回鄉(xiāng)采集民歌;回校后,在老師指導下記譜,用國際音標或民族文字記歌詞;之后結合譜例,根據(jù)收集的錄音錄像用本土方言學唱,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原有韻味與魅力。期間還要重返田野或以請民間藝人進課堂的方式幫助同學們進一步調(diào)整、完善演唱技巧與風格,最后由老師將作品進行舞臺表演的整體串接和藝術加工。
民族藝術系同學對于本土民歌的學習與演繹,一方面體現(xiàn)出廣西本土音樂傳承后續(xù)有人,另一方面整個教學過程也極大激發(fā)了大家的民族自豪感與文化認同感。本土音樂的薪火相傳,年輕一代的文化自覺意識至關重要。演出結束后,參演同學給筆者講述了他們學習本土民歌時的收獲,有開心,有感動,也有不少來自外界的質(zhì)疑,不過這些都不會影響他們追尋民歌的腳步。一位黎姓壯族同學說:“音樂是文化的根脈。通過民歌的學習,我看到了自己民族浩瀚的文化。民族的傳統(tǒng)是一輩子要珍惜和守護的,我們年輕人要擔起這個職責?!?/p>
觀眾群體是與音樂會書寫最近的審美品評意義生產(chǎn)者。音樂會結束后,筆者隨機采訪了三十多位不同年齡的現(xiàn)場觀眾,傾聽他們對于音樂會的評價表述。大多數(shù)觀眾都表示,音樂會節(jié)目編排很有特點,既有異國風情的音樂,也有美妙動聽的少數(shù)民族民歌,從服裝、樂器到表演都很震撼,很好地展現(xiàn)了學院這些年來令人注目的辦學特色。但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筆者也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如一些缺乏西爪哇甘美蘭音樂聽覺與知識體驗的觀眾表示其“很難聽懂”;對于本土民歌的展演,部分觀眾有這樣的疑慮:這些從鄉(xiāng)野民俗生活移植到城市舞臺的民歌“盆景”,是否會對原生地民歌原本的傳承樣態(tài)產(chǎn)生沖擊?
觀眾的擔憂不無道理。民歌的進城入校,實質(zhì)是脫離自發(fā)傳承語境,進入到一種異質(zhì)環(huán)境,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城市化與專業(yè)音樂教育模式的影響。其在保留一定的“民族性”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必然會根據(jù)觀眾的審美需求加入“時代性”和“藝術感”,繼而嬗變成凸顯表演與他娛功能的“文化再生產(chǎn)”⑥作品,并通過現(xiàn)代媒體、人員往來等多種渠道往原生地回流,成為處于非遺熱潮、旅游經(jīng)濟等因素影響下民歌原生地人士作為“規(guī)范”和“標準”去模仿的對象。如此,與民歌相伴的禮儀、禁忌及傳唱中寶貴的個性差異與體驗將有可能逐漸消失。這種情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值得我們警醒、深思。
廣西豐厚的民族音樂文化積淀及與東盟國家山水相連的區(qū)位優(yōu)勢得天獨厚。秉承多元音樂文化觀念,依托中國—東盟音樂周等國際、國內(nèi)優(yōu)質(zhì)藝術平臺,廣西藝術學院在東盟音樂與本土音樂特色教學領域劃出了自己的優(yōu)雅漣漪,為區(qū)域民族音樂文化的傳承和維護,促進中國與東盟文化藝術的協(xié)同合作做出了貢獻。據(jù)了解,除甘美蘭、廣西民歌等已展示成果外,學院“特色樂器教學實驗室”的泰國“皮帕特”(Pipat)音樂教學、“中國—東盟音樂文化跨界傳播研究中心”的越南竹樂器教學等都在積極進行中,期待其未來的教學展示。
廣西藝術學院將東盟音樂與本土音樂融入課堂的教學實踐,目前尚處于“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期,但已逐漸形成“貼近本真”的教育內(nèi)涵、“全息體驗”的教育路徑、“文化理解”的教育目標與“開放包容”的教育宗旨交相映照的生動圖景。這一切都是為了培育尊重地方性音樂知識且兼具國際眼界和本土情懷的新型藝術人才。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與地方性互動的時代進程中,教學活動還面臨師資、課程、教材等各方面的困難,但我們堅信,乘著“一帶一路”國家戰(zhàn)略的東風,借助“中國—東盟藝術高校聯(lián)盟”⑦成立的有利契機,特色教學之舟必然有更寬廣的前行空間,最終定能看見河岸的芬芳!
①表述問題是文學人類學關注和思考的一個重點,筆者將其作為觀察視角引入寫作。之所以采用“表述”一詞而未選取“表達”“陳述”等字眼,正如學者徐新建所言,是因“表述”含義更為寬廣,更能夠指涉包括書寫、儀式、展演、口頭、歌唱等物象敘事在內(nèi)的多文化呈現(xiàn)樣式。
②徐新建、唐啟翠《“表述”問題:文學人類學的理論核心》,《社會科學家》2012年第2期,第6頁。
③蕭梅《從感覺開始——再談體驗的音樂民族志》,《音樂藝術》2010年第1期,第81頁。
④中國大陸學界也有學者將Bi-Musicality譯作“雙重音樂能力”。
⑤巽他人是印尼第二大族群,現(xiàn)主要居住在西爪哇地區(qū),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及獨特的藝術形式。
⑥ “文化再生產(chǎn)”是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概念。文化再生產(chǎn)理論強調(diào)文化是動態(tài)和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是一個處于不斷再生產(chǎn)中的過程。
⑦“中國-東盟藝術高校聯(lián)盟”于2017年3月在南寧正式成立。該聯(lián)盟由廣西藝術學院、中國-東盟中心和東南亞教育部長組織高等教育與發(fā)展區(qū)域中心聯(lián)合發(fā)起,是中國和東盟十國共19所高水平藝術高校在自愿基礎上結成的非政府組織。
(本文圖片均為于慶新攝)
蔣 燮博士,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劉玲玲博士,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民族藝術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