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紅艷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6)
《淮南子》中的治道思想秉持著道家的傳統(tǒng),以“無為”為其核心?!盁o為”在《淮南子》中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正如劉笑敢先生所言:“‘無為’觀念在《淮南子》中得到了實踐化和理性化的進一步發(fā)展。”[1]“無為”內(nèi)涵的這一變化使《淮南子》于“內(nèi)圣外王”意義上有了更多的現(xiàn)實性。在《淮南子》那里,“道”立則萬物生,因此,凡事須“循天之理”“從天之則”,也即:“‘道’被當作世界源動力或運行規(guī)律的表征。”[2]在《淮南子》中,作為道之體的“無為”實則是“人必事焉”的無為之為。《修務訓》一章中,對“無為”作了精妙的論述:“或曰:‘無為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人若不行不動,而自謂“得道”,實是對“無為”的最大誤解。須知“無為”不是靜取,思慮再過清明,也不能獲得“無為”之實。作者例舉神農(nóng)、堯、舜、禹、湯五位世所公認的圣人,以其行事來說明何為“無為”。從五位圣人的事跡可以看出,他們的“無為”建立在“勞形盡慮,為民興利除害而不懈”的基礎之上,這種看似極盡“有為”的“無為”,不僅不與“無為”之論相悖離,反而闡明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無為”。進而,《修務訓》曰:“若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公,權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贝笾露?,真正的“無為”有三個要素:“循理而舉事”“權自然之勢”“事成功立而不自居”。如果說后者是關涉圣人順自然之勢的超然境界,那么前二者則更多地具有方法論的意蘊。在這里,“《淮南子·修務訓》的作者給予‘無為’一個更新了的方法論意義”[1]。
在《淮南子》中,體現(xiàn)“無為”之方法論意義的有兩點:一是,“放準循繩,曲因其當”(《原道訓》)之“因”;二是,“忤而后合”(《氾論訓》)之“權”。正如陳麗桂先生所言:“《淮南子》就是用‘因循’、‘時變’(即‘權’,作者注)去詮釋‘無為’的。整部《淮南子》的思想,可以用一個‘因循’(或加上‘時變’)去提挈它的精神,二十篇中時時可見對它的探討?!盵3]“因”與“權”二者“異路而同歸”(《修務訓》),從內(nèi)容與方法論意義兩個面向共同構成了《淮南子》的“無為”之道,并貫穿全書。
所謂“無為”,即遵循自然大道的運行法則,只有依道而行,才能實現(xiàn)人、社會、自然的和諧共存與發(fā)展。在《淮南子》中,“因”全面地闡釋了“無為”之道的這種內(nèi)在精神。
許建良先生認為,“因循”“作為概念,它在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是在《慎子·因循》里,但其源頭卻在老子‘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那里”[4]。以“輔”論“因”確實有些道理,但更直接的淵源應是“法”?!独献印さ诙逭隆分小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便是包含著遵循、效法等“因”的思想要素。故陳麗桂先生認為,此章蘊含了順隨外物、因循時勢的思想萌芽[5]。
《慎子·因循》最早對“因”作了全面論述:“天道因則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彪m然《慎子》把“因”與天道相聯(lián)系,但其更多是從人事角度來著墨,視角偏窄。其后,《管子·心術上》把“因”與“無為”直接關聯(lián),并對其進行了闡釋。它說:“無為之道,因也。因也者,無益無損也。以其形因為之名,此因之術也?!蛞舱?,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感而后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在《管子》看來,無為即“因”道,其包含著兩個相關的要素:舍己和緣理。舍己是不以私智亂為,“自用”則容易“仵于物”從而遠離了道之虛,因此君子要做到“處也若無知”。緣理則是以道為則,物至則應,以此與天之道相一致?!豆茏印分耙颉备嗟氖抢砟钜饬x上的解說,之后發(fā)展到《呂氏春秋·貴因》,則具有了實踐哲學的方法論意涵?!顿F因》篇云:“三代所寶莫如因,因則無敵?!庇硗ㄈ搴且蛩?;堯舜建國禪讓是因人之心;湯武革命是因民之欲等等?!耙颉睆娬{(diào)的是對道之規(guī)律的把握與遵循,是對時勢人情的精準判斷,只有以“因”為道,最后才可獲得成功。
唐少蓮認為:“《管子》、《黃帝四經(jīng)》、《呂氏春秋》、《淮南子》等黃老著作都把‘因’作為一個重要的方法論范疇,把它與‘無為’治道內(nèi)在地統(tǒng)一起來,是虛玄空靈的形上之‘道’通過‘圣人’之‘因’而得以落實于現(xiàn)實的政治場域,形成了一種‘法自然’的‘道治’方式。”[6]在這一點上,《淮南子》“因”道的現(xiàn)實性、實踐性更為突出,它在繼承、發(fā)展前人的基礎之上,形成了自己的“因”思想體系。
對于《淮南子》之“因”,戴黍曾作四類劃分:“其一,‘因自然以理事’之隨順、利用義;其二,‘因材質(zhì)而用眾’之憑借、因乘義;其三,‘因民性制禮節(jié)’之根據(jù)、依托義;其四,‘因風俗行教化’之承襲、發(fā)展義?!盵7]由此看來,“因”的這四重意義其實仍不出因循、依順這一本義。故而筆者將《淮南子》之“因”劃歸為兩類:因道之理與因情之治?!耙颉弊鳛闇贤ㄐ紊闲撝琅c形下政治治道的核心連接,其在方法論意義上是完全一脈相承的。
《淮南子·主術訓》言:“天道玄默,無容無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尚與人化,知不能得。”大道無形、沒有邊界,人們很難去對它進行直接把握。因此,我們所能選擇的最好方式就是“不為而成,塊然保真”,以大道之自然流行為自己行事的軌則,這就是“上因天時,下盡地力”的“因”道之理。要“因”天時地力,首先要明自然之大道。所謂“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五谷蕃植;教民養(yǎng)育六畜,以時種樹,務修田疇滋植桑麻,肥磽高下各因其宜。丘陵阪險不生五谷者,以樹竹木,春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冬伐薪蒸,以為民資?!保ā吨餍g訓》)自然萬物自有其生長規(guī)律,因此作為萬民之君主須知曉于此。要指導民眾依照時節(jié)來植樹蓄養(yǎng),桑麻所需肥水是不同的,在不適合種植谷物的地方要栽種其它物種,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所進行的活動也是不同的。明白這些基本的自然之道的內(nèi)在意義在于:萬物皆有運行之理,只有順之方才可以“善積則功成”,如若違反此道,雖大禹、后稷也不能成事,“禹決江疏河,……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墾草,……然不能使禾冬生”(《主術訓》)。故而,切不可肆意妄為,“拂道理之數(shù),詭自然之性”,以一己之智來違天地之自然。從此一點開始,“因”便具有了方法論性質(zhì)的意義。在《淮南子》那里,圣人之所以可能取得治世之功,是因為他們循“因”立事?!坝龛忼堥T,辟伊闕,決江疏河,東注之海,因水之流也。后稷墾草發(fā)菑,糞土樹谷,使五種各得其宜,因地之勢也。湯、武革車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討暴亂,制夏、商,因民之欲也。”(《泰族訓》)大禹治水成功的關鍵在于“因”水之向而疏導,后稷之所以使谷物豐長,就在于他善于觀察土地的情況,湯、武革命成功的主因是其順應民意,故而他們可以推翻夏、商。這些事例無不說明:“因”作為與自然萬物運行相一致的方法之道,是行事得以成功的內(nèi)在保障,所以我們必須“因物之所然”(《原道訓》),方可“無敵于天下矣”(《泰族訓》)。
當然,從事物的另一面來看,“夫事碎,難治也”(《泰族訓》)。循“因”立事并不是要求人通曉一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世間百態(tài),畢竟“湯、武,圣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騾馬而服駒駼???、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險阻也”(《主術訓》)。如果對事物的認識僅僅限于“知之于物”的程度,那么這種知只是一種粗淺的認知,真正的知在于對“因”道之理深刻體察的基礎上實現(xiàn)“因”情之治。
如果說自然萬物之理是“客觀”的,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那么只要我們掌握了這種規(guī)律,就可以依照規(guī)律對其進行合理使用。與之不同,社會現(xiàn)實紛繁復雜,變動不居,除了遵循社會規(guī)律更要因“情”而為。所謂“情”,即現(xiàn)實情狀。《淮南子》“因”道的真正價值和意義就體現(xiàn)在從具體、現(xiàn)實之“情”出發(fā)來建設治理之道。
在《淮南子》中,社會治理的核心關鍵是君王(圣人、圣主、人主等)。對于君王的治理之方,道家與儒家有著根本的不同,相較于儒家強調(diào)君王要勤勉有為,道家的圣人之治則以“無為”為主旨。“人主之術,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保ā吨餍g訓》)當然所謂的“不言之教”“清凈而不動”并不意味著君王只是處于無所事事的虛位狀態(tài),《淮南子》中君王作用的體現(xiàn)不是以管治的方法來實現(xiàn),而是以監(jiān)督的形式來體現(xiàn)。如果說儒家在社會治理體系中強調(diào)人治的作用,那么,道家更重視法、制度對于政治治理的重要性。“因循而任下”之所依循者就是法與制度,其中君臣關系就為其一?!熬忌舷拢俾氂胁?,殊事而調(diào)?!保ā犊姺Q訓》)君臣異位,當然職有不同,相比于君主的無為清凈,對于臣子來說,積極有為是他們的本職責任。那么,君臣之間的互動關系又如何呢?《淮南子》認為:“上操其名,以責其實,臣守其職,以效其功?!保ā吨餍g訓》)君主并不直接干涉下屬官員的具體事務,他的職責就是依據(jù)現(xiàn)有制度規(guī)定進行審核,依據(jù)官員們的施政績效決定其升黜。如此而來,“有道之主,……循名責實,官使自司”(《主術訓》)。君臣各司其職,各盡其能,各得其宜。君臣關系的這一建構,使“無為”與“有為”之間實現(xiàn)了合理的銜接,而其關聯(lián)點就是以因循為用。
可以說傳統(tǒng)社會君臣關系是社會治理體系中的主體架構,而社會治理的基礎則在民間社會層面,《淮南子》“因”民之性而制禮作樂,使社會整體呈現(xiàn)出和諧之態(tài)。
《泰族訓》云:“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痹凇痘茨献印房磥?,禮樂之制的設立依據(jù)完全是因順萬民的自然之性。男女之間有互相喜好之情,所以制有婚姻的禮節(jié);有對飲食的喜好,所以制有宴饗的禮儀;有對音樂的喜好,所以制有鐘鼓之音,如此等等,皆以“民之所好而為之節(jié)文”。一方面,民之性本自天成,順民性之所好即順自然之道,而圣人之功在于因順民性以成自然。當然,另一方面,因順民性之自然并不代表萬民可以完全自恣其性。因性制禮意在說明禮樂制度的合法性來源,禮樂制度之隨順人性如同水之于河道,二者的自然與自由是一種契合。故而,在《淮南子》看來,“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勸善,因其所惡以禁奸,故刑罰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約省而化耀如神。故因其性則天下聽從,拂其性則法縣而不用”(《泰族訓》)。要實現(xiàn)社會的安治只須勸善禁奸即可,這樣刑罰不用,政令約省,社會自然是一片和諧之態(tài)。
當《淮南子》因人情以制禮作樂時,它同時也意識到禮樂本身隱含的另一危險趨向?!叭柿x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齊俗訓》)雖然這體現(xiàn)的是道家對儒家禮樂制度的一貫性批判思維,但《淮南子》的視角似乎有所不同。禮儀之所以使人“詐偽萌興,非譽相紛,怨德并行”(《齊俗訓》),其實并不完全在于其自身,而是使用者“不知其化”。禮樂本是來自于民性,二者是合一的,可是人們在使用禮樂時卻往往將其視作不同于民性的存在,這樣在應用中就容易使其性質(zhì)發(fā)生異化?!肮识Y因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而仁發(fā)恲以見容,禮不過實,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夫三年之喪,是強人所不及也,而以偽輔情也。三月之服,是絕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終始,而務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保ā洱R俗訓》)在《淮南子》看來,禮樂本應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而且這種感情也是有限度的。在喪禮中,如果規(guī)定以三年為期,那就強人所難了,這是迫使人們用虛偽的禮儀形式來補足情感的欠缺。而儒家、墨家不辨及此一點,卻致力于推行固定的儀式。在這里,禮樂不僅不是民性的表露,反而是在摧殘民性。因此才有了“魯制禮而削,知理而不知體也”(《齊俗訓》)的悲哀。由此可見,《淮南子》對禮樂的批判實則是針對儒墨所謂之禮的,它甚至疾呼:“豈必鄒魯之禮之謂禮乎?”(《齊俗訓》)別異于鄒魯之禮,《淮南子》提出了關于禮樂的新理念:“是故入其國者從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諱,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進,雖之夷狄徒倮之國,結軌乎遠方之外,而無所困矣?!保ā洱R俗訓》)真正的民性之禮的表達應該是這樣的:進入一國就去習慣他們的風俗,進入一家就去回避它的忌諱,不觸犯禁忌,不違逆禮俗,如此而往,即使是走到僻遠的裸身之國、方外之域,也不會有困窘存在。相較于儒家強調(diào)的禮樂制度所追求的統(tǒng)一性、制度性、等級性,《淮南子》更注重體現(xiàn)禮樂的豐富性、多樣性、特殊性。而承擔此一要務的就是“風俗”,即“所謂禮義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齊俗訓》)之謂。故而,“因”風俗是為“因”情之治的另一方式。
這一理路,使得禮樂在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中都得到發(fā)展,更重要之處在于,它真正實現(xiàn)了禮樂為“人情之節(jié)文”的功用?!洱R俗訓》云:“故胡人彈骨,越人契臂,中國歃血也,所由各異,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劗鬋,其于服,一也。帝顓頊之法,婦人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達之衢。今之國都,男女切踦,肩摩于道,其于俗一也。故四夷之禮不同,皆尊其主而愛其親,敬其兄;獫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嚴其上。”在這里,不同之地的風俗都得到價值上的認同,它們雖然習氣各異,但在《淮南子》那里,都是“一”也,都是符合禮樂之質(zhì)的事為。
簡而言之,《淮南子》之“因”作為方法論是與其無為之道相一致的,“因”之方法論意義體現(xiàn)在社會治理的各個層面、各個領域?!耙颉痹谧畲蟪潭壬象w現(xiàn)了“無為”的精髓,即因順自然之道而為。在此,它貫穿于《淮南子》治道的始終。
不過,如若換一個角度,如前所言,社會領域之境況是復雜多變的,并不是所有方面都會有“因”可循,所以還必須借助于“權”。
所謂“權”,其本義為“秤錘”,《廣雅·釋器》中曰:“錘謂之權?!薄皺唷迸c“中”相對應,在儒家看來,“中”代表的是一種不偏不倚的中正之性,它在本質(zhì)上幾乎與“道”相一致。不過,在孟子那里,僅做到“中”是不夠的,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對“中”道的追求,就會陷入偏執(zhí),最后反而成了對“道”的反動。而對其的補救方法就是“權”,兩者有機結合,最后方可真正達于大道。在此,“權”更多地體現(xiàn)出其方法論意涵,亦即如何通過靈活變通以使道德行為真正符合其道德本質(zhì),而不僅滿足于表層價值意義的相似?!爸小薄皺唷敝q其后在《公羊傳》中演化為經(jīng)權之辯,“權者何?權者反于經(jīng),然后有善者也?!保ā豆騻鳌せ腹荒辍罚┤绻f“經(jīng)”代表著價值的正確性,那么,“權”就是代表方法的合理性,而實踐行為的最終性質(zhì)判定由價值與方法共同構成??梢哉f《公羊傳》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權”思想體系。
在漢代,除了《公羊傳》之外,《淮南子》也很看重“權”的理論價值,并把“權”作為與“因”互相輔助的實踐方法。
《淮南子·汜論訓》一章對“權”作了集中而系統(tǒng)的論述,其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其一,用“權”的原因與屬性;其二,用“權”的主體;其三,用“權”的實踐。
在《淮南子》那里,“因”情而立的禮樂并不能完全涵括現(xiàn)實社會的全部境況,因此,在因循之外須設“權”以實現(xiàn)禮樂之外的變通?!笆枪适ト苏撌轮智保c之屈伸偃仰,無常儀表,時屈時伸。……以乘時應變也?!保ā躲嵴撚枴罚┦虑榈那弊兓菬o常的,要做到屈伸適宜就要乘勢以應變,要以變應變。比如:“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禮也。至其迫于患也,則舉足蹴其體,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禮不足以難之也。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奉帶運履。至其溺也,則捽其發(fā)而拯,非敢驕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則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不然也,此權之所設也?!保ā躲嵴撚枴罚┚贾g,臣對君要跪拜行禮以示尊崇,但在緊急情況下,臣子用腳去踢,天下也不能非議。孝子事親亦然,父母溺水時,可能會揪著他們的頭發(fā)拉其上岸,這些都不是不敬,而是因為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蛘呖梢哉f,常態(tài)下,須是“因”禮而為,但在特殊形勢中,用“權”以靈活變通則是不得已的選擇。
《淮南子》是這樣定義“權”的,“故忤而后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后舛者,謂之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丑也”(《汜論訓》)。禮樂之屬,如果作一劃分,可分為:禮儀與禮義,亦即形式與本質(zhì),如起坐跪拜等具體外在形象表現(xiàn)是形式,而其所要真正表達的情感則為本質(zhì)。但有時,如果僅僅拘泥于形式的表達就不能真正體現(xiàn)出禮樂之本質(zhì)精神,甚至是對本質(zhì)精神的背反,而這一本質(zhì)精神才是禮樂的根本。所謂“忤而后合”,是指表面看起來違反形式之禮的行為,實質(zhì)卻是真正的本質(zhì)之禮?;蛘呖梢哉f,在特殊情況下,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禮的本質(zhì)精神,在形式上可以依據(jù)現(xiàn)實情況作靈活變通,這就是“權”。當“權”的這種變通意義在社會實踐領域鋪開,它就成為一個具有方法論性質(zhì)的范疇。進而,“權”有三種屬性,其一,它在表現(xiàn)上與常態(tài)中的“形式”是相背反的;其二,從實踐結果看這種“背反”可以更好地體現(xiàn)出“本質(zhì)”精神,這也與《公羊傳》所說的“反經(jīng)合道”相一致;其三,從用“權”的前提條件看,它只有在特殊情境下才可以被應用。
“權”的這些屬性表明,用“權”是一種要求很高的行為。那么,什么人才可以用“權”呢?在《淮南子·汜論訓》曰:“權者,圣人之所獨見也?!笔紫?,圣人具有洞察天地的神明智慧,他知悉世界萬事的本質(zhì)規(guī)律,能隨著時勢的變化而行動。因此,圣人“論世而為之事,權事而為之謀,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內(nèi)之尋常而不塞”(《汜論訓》)。其次,圣人更懂因時制宜的變通?!肮适ト朔ㄅc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保ā洱R俗訓》)普通人更重“一行之禮,一定之法”,而不明禮法之根本,大多拘泥于禮樂制度而不懂變通。圣人則不然,他制禮作樂時更明晰禮樂所代表的本質(zhì)意義,因此也不會被其外在形式所束縛,他所追求的是“各因其宜”,所依據(jù)的只有“道”,所以其“擅道而行”而無偏礙。
圣人用“權”貫通在不同領域。在禮樂制度方面,圣人認為:“先王之制,不宜則廢之;未世之事,善則著之;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禮樂,而不制于禮樂。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經(jīng),而令行為上。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齊俗訓》)禮樂制度的存廢,取決于其是否符合時代,是否有利于人民。符合的就可以采用,反之,即使是先王之法也應該廢止。在用人方面,《淮南子》主張“權而用其長”。所謂“故人有厚德,無間其小節(jié);而有大譽,無疵其小故?!蛉酥槟挥兴蹋\其大略是也,雖有小過,不足以為累,若其大略非也,雖有閭里之行,未足大舉”(《齊俗訓》)。凡人必有所長,亦必有所短,所以如何用人之長而棄人之短,是圣人所必須具備的能力。以周公、齊桓公為例,“周公有殺弟之累,齊桓公有爭國之名,然而周人以義補缺,桓公以功滅丑,而皆為賢。今以人之小過,揜其大美,則天下無圣王賢相矣”(《齊俗訓》)。相較于儒家的道德評價本位,《淮南子》似乎更具功利主義色彩,個人道德上的瑕疵只是小節(jié),個人功業(yè)才是統(tǒng)治者用人的重要考量。當然,《淮南子》的功利主義是強調(diào)“公利”,不是“私利”。
綜上所述,“因”與“權”共同構成了《淮南子》一書的方法論體系,而實踐性是他們的共同特征。如果說,“因”是社會治理的承繼與穩(wěn)定因素,那么,“權”就是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因素。在《淮南子》中,這二者的共同存在,使《淮南子》的政治治道實現(xiàn)了繼承與發(fā)展的有序過渡。不過,在側(cè)重點上,《淮南子》還是更為看重“因”,畢竟“因”更能體現(xiàn)“無為”的主要精神,而對于“權”來說,其作為“不穩(wěn)定”的創(chuàng)新因素,一方面受到重視,另一方面又受到壓制,僅被局限于為圣、王所用。
治道作為中國古代政治家與思想家共同關注的中心話題,對當代中國與世界的思想演變和發(fā)展,一直發(fā)揮著某種智慧啟迪的作用。那么作為《淮南子》治道之方法論核心的“因”與“權”同樣具有此方面的意義。任何時代及領域的主旨要素無非承繼、穩(wěn)定、發(fā)展、創(chuàng)新等幾項,“因”“權”論在這幾方面均有所體現(xiàn)。其間的差別在于,如何以“因”致道、以“因”體情、以“權”革舊、以“權”創(chuàng)新。但歸根結底,以道治道,當為“因”“權”不二之法則,這既是二者的內(nèi)核,更為二者之依歸,而此點對于現(xiàn)代社會建設亦有借鑒價值?,F(xiàn)代社會在構建時代之“道”時,如何從傳統(tǒng)中汲取合理的思想營養(yǎng),并以之衍化為具有引領作用的新時代價值觀,恰恰可以借鑒“因”“權”之論。以“因”述道,以“權”立新,在新與舊、立與破、中與西、吸收與建構之間尋找、創(chuàng)立中國特色、時代特色和文化底蘊的新觀念、新思想、新體系、新制度。如果說《淮南子》以“因”“權”之法實現(xiàn)了無為之道的政治治理,那么,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之際,“因”“權”之法亦可以結合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在中國共產(chǎn)黨治國理政的過程中發(fā)揮積極作用?;蛟S,“因”與“權”所包含的不僅僅在于其方法論意義,其理論魅力與實踐價值還有待于我們進一步認識與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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