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攀攀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清代江南地區(qū)為國家重地,有著“財賦之地,人文淵藪”的說法,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居于全國優(yōu)勢地位。隨著清王朝統(tǒng)治的腐敗,階級矛盾不斷激化,人民生活也日益困苦。加之列強侵華不斷,江南地區(qū)屢遭兵燹,民不聊生。因此,社會救濟活動十分興盛,善會善堂林立,其中尤以施棺助葬類救濟發(fā)展迅猛。晚清學者余治所著《得一錄》,就是記載其游歷生涯中所見所聞之社會慈善與教化活動等方面的書籍,其中就詳盡記載了江南地區(qū)施棺助葬類救濟活動。
然而我們必須看到的是,雖然現(xiàn)在對古代社會保障與救濟的研究方興未艾,但此前研究多屬于災害史的范疇,為自然災害下的社會救助,研究的目光多集中于幸存者身上,專門研究施棺助葬類救濟抑或義葬本身的頗為少見,具體到晚清江南地區(qū)施棺助葬類救濟的開展與管理,目前學術界還較少有人進行討論與分析。本文通過對余治所著《得一錄》內(nèi)容的解析,試探析晚清江南地區(qū)施棺助葬類救濟事業(yè)的發(fā)展。
所謂“得一”之名,取《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之意[1]。古代中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實行仁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2](P9)這就要求統(tǒng)治者以道德教化為治國的原則。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大多相對重視社會保障與救濟。而由于施舍棺木是給予貧困之人的最后一道保障,所以,施棺助葬類救濟發(fā)展已久。
從漢代開始,官府就規(guī)定“水所毀傷,困乏不能自存者振貸,其為水所流壓,死者不能自葬,令郡國給櫘櫝葬埋?!盵3](P310-311)北宋崇寧三年設置“漏澤園”,“葬死而無歸者”[4](P562)。至明代,復“設漏澤園葬貧民,天下府州縣立義冢。”[5](P1880)到了清朝晚期,由于政局腐敗,加之水旱災害日益頻繁,漕運弊端和業(yè)佃矛盾日趨凸顯,以政府為主導的社會救濟能力逐漸下降[6]。此時江南地區(qū)部分地主也不同程度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有意識地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善,意圖減輕矛盾。其中,很重要的一條舉措就是大力開展社會救濟事業(yè),民間的善會善堂趨于興盛。此時,善堂的發(fā)起、供給和管理者的角色,大多由地方士紳階級扮演[7]。
據(jù)梁其姿先生統(tǒng)計,明清兩代在功能上以施棺助葬為主的善會善堂總計有589所,而僅江浙兩省就有342所之多,占全國施棺助葬類善堂總數(shù)的58%,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不僅如此,在1850年前的明清數(shù)百年間,共成立355所施棺助葬類善堂,在1850年之后的50年間,新成立236所施棺善堂。其中,新成立的善堂有多達88%為民間自發(fā)創(chuàng)辦[8](P204-242)。
據(jù)初步統(tǒng)計,在江南核心的六府地區(qū),明清時期共有施棺助葬類善堂183所,占全國總數(shù)的31%之多,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明清江南六府施棺助葬類善堂數(shù)量
資料來源:依據(jù)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時期的慈善組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P276—P291,進行整理而得。
這些善會善堂多以葬會、施棺、掩骼、義濟、存仁、輔仁、同仁、同善等為名,例如烏青葬會、松江同仁堂、杭州輔仁局等。它們大多由地方紳富集團創(chuàng)辦,雖然名稱不一,但功能近似,這些大大小小的善會善堂維持著貧民最后的尊嚴。
一般意義上,施棺助葬類救濟針對對象的不同特點與需求,有很多形態(tài),如捐設義地、施賒棺木、掩骼埋胔、助葬代葬等。各善堂義局或依據(jù)自身情況,或依據(jù)當?shù)貤l件,對這些各有側重。
葬的本意就是對死者進行遺體掩埋。中國古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講求事死如生、入土為安,大多實行土葬,土葬則必須要有葬地。因此在掩埋活動中,最重要的應屬葬地。
關于這一點,不同的善堂有不同的做法。以上海果育堂為代表的善堂,對此采取公設義地的方式。咸豐、同治年間,太平天國進軍蘇浙地區(qū),各地民眾紛紛來滬避難,民眾飽受兵災,死亡甚眾。這些死者既不能魂歸故里,又不能得到妥善安葬。咸豐十一年,果育堂意圖進行掩埋服務,考慮到果育堂舊有的義地經(jīng)過多年使用,已經(jīng)不能面對現(xiàn)實困境,諸位董事“就西門外契買二十七保二圖贊字圩則田十三畝五分八厘八毫,兼置常昭江震昆新太鎮(zhèn)各邑義冢,統(tǒng)名蘇太誼園,又經(jīng)契買二十七保二圖贊字圩則田二十畝四分,收埋城廂內(nèi)外乏力營葬以及無主棺柩俾免暴露而妥旅魂”[9](P13-14),并獲得了地方官員的肯定。
相較而言,某些善堂并不如此,以同處杭嘉湖平原的烏青鎮(zhèn)為例,清末辦有烏青葬會,此會亦屬于施棺助葬類善堂,為貧民解決安葬事宜。但它們規(guī)定“葬地系歸葬主自辦,不與會欵干涉,惟葬事既歸公辦?!盵10](P8)從這里就可以看出,葬地的設置有兩種方式,其一為善堂善會公設義地,其二為葬主自辦,二者并行于江南地區(qū)。
在設立義地之外,這些善堂還進行收掩尸骸活動。晚清之際,由于天災人禍頻發(fā),民不聊生,而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相對較為發(fā)達,所以外地客商、流民多來此地。但是,封建社會的醫(yī)療、衛(wèi)生、安全等都不盡人意,加之戶籍制度又不盡完備。因此,浮尸路斃屢見不鮮,城鄉(xiāng)沿途多有暴露之骨?!跋騺碛鲇懈∈窋溃鐭o親屬出認,由地保報官驗殮?!盵11](P15)掩骼埋胔也就成為施棺助葬類救濟的一個重點功用。
進行施棺助葬類救濟還需要準備棺木,這些善會善堂有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施舍棺木上面,這些棺木有的為免費提供,有的則是采取“代賒”的形式發(fā)放。“送死為人生一大事,至死無以為殮,可傷孰甚焉,好善之士,預制義材以備緩急,盛德事也,而又恐有顧惜體面之人,羞領義材,因設為代賒之舉,所以體恤人情者至矣。”[12](P31)例如,楓涇同善會規(guī)定“造棺若干具,嗣后每發(fā),隨斂備造?!盵13](P32)南翔振德堂“今堂中添備薄板丐棺,倘遇乞丐病斃,許該圖地保丐頭到堂求施,本堂給發(fā)一具,仍聽其舊冢掩埋。”[12](P34)雖然只為當?shù)孛癖姺?,卻也是常備棺木。
此外,還有葬地的后期維護工程。晚清時局動蕩,侵占墳地、挖墳盜墓猖獗,再加上年久失修,墳墓損壞現(xiàn)象較為嚴重。關于墳墓保護方面,做法完善的當屬蘇郡常昭兩邑凝善堂,此堂專做《保墓良規(guī)》以保守墳墓,不過此條例專為保護無主古墓而辦。針對善堂葬會所葬之棺木的保護,還屬創(chuàng)于嘉慶十六年江寧恤頤堂為最,它規(guī)定“入堂壽終……無者給棺一具……本堂義塜,五年一修,以免坍塌骸骨暴露。”[14](P5)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晚清江南地區(qū)的施棺助葬類救濟活動已經(jīng)相對完善,它們或設置義地,或收掩尸骸,或施舍棺木,同時,它們也不忘記對葬地進行后期維護。這些施棺助葬類善會善堂,在盡力緩和社會矛盾的同時,也努力給予貧民關懷。
進行慈善事業(yè),最重要的就是經(jīng)費,尤其是晚清江南地區(qū)施棺助葬類救濟。由于施棺助葬類救濟服務對象多為死之貧而無后者,大多身無余財。在江南地區(qū),掩埋一具尸骸,主要花銷方面為棺木與施工,一般棺木值錢六千文,雜費需二千文[15],所費頗多。因此,資金就是困擾善會善堂發(fā)展的重要因素。這些善堂主要采取兩種解決方式。
部分善堂對于掩埋過程產(chǎn)生的花銷,采取善堂替葬戶承擔的措施,如南翔棲流所就規(guī)定“遇浮尸路斃,除附近處所由堂給費錢三千文,交與該差分發(fā)外,若路遠需用船只,除本官坐船自行捐給……堂中一并照數(shù)捐給……既已由堂施棺給費?!盵11](P14)上海果育堂進行施棺助葬類救濟活動時,“工錢大棺制錢一百二十文,小板棺用石灰一百斤,掩埋工錢六十文,骨箱骨壇每具制錢三十文,悉由本局開銷”[9](P13),花銷亦由善堂承擔,不費葬戶之財。
這些由善堂承擔的花銷,亦有數(shù)種解決途徑。有部分為好義之士捐資,同治二年,南翔振德堂規(guī)定“殊不知地方堂局,乃紳士捐資建成拯生瘞死,最為善舉……收埋暴露,代葬棺木,前據(jù)董事等,稟設振德善堂,捐資辦理,設立土工抬埋等情。”[16](P21)還有部分為官府負責,上海縣尸場自咸豐八年十月之后,就規(guī)定“無論路斃浮尸,以及自盡并殺傷身死等案,惟恐各役仍蹈前轍,應需一切船轎夫馬,及刑仵各役飯費等項費用,先由卑職捐廉給發(fā),不準在外需索分毫,并飭掮牌曉示,俾眾咸知,以免詐騙?!盵17](P22)明確表示掩埋活動的花銷由官府承擔。
還有部分以烏青葬會為代表的善會善堂,它們更多的像互助組織而非慈善組織,此類善堂采取集資方案,力圖解決安葬問題。烏青葬會參與者每人需出800文錢不等,“是會為貧不能葬者設,貧人力難營葬,必集眾資方可蕆事,茲敘四十人為一集,在集每人出錢捌百文合四十人計有三十二千文,足敷葬費,各憑掣錢得錢,掣得者即可辦葬,一年敘會四次,十年為滿,則四十人葬事皆舉矣?!盵10](P7)據(jù)載,烏青葬會的成效頗為卓著,葬會一直持續(xù)到光緒中期集至320會時,才因故被迫廢止[15]。楓涇同善會亦如此,“施棺會友另糾一局,仿百善堂法,排市募百家,先收每家若干文,造棺若干具,嗣后每發(fā),隨斂備造,以充原數(shù),其間察工料,置庵寺,杜假冐,會友另掌其事。”[13](P32)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些進行施棺助葬類救濟活動的善會善堂,經(jīng)費解決途徑不一,有的由參與者自己集資解決,有的由善堂獨力承擔。而善堂獨力承擔掩埋的花銷,又分為義士捐資與縣府報銷,情況殊為復雜。
施棺助葬類救濟在推行的過程中,某種程度上維護了封建禮教。晚清江南地區(qū)停棺不葬現(xiàn)象頗為嚴重,“顧停棺淺厝,所在皆是,暴露經(jīng)年恬不為怪,推求其故,則曰為擇地也,為無力也?!盵10](P4)在傳統(tǒng)的儒家觀念中,任何人不管身份高低,都必須入土為安。對于安葬還有嚴格的時間規(guī)定,“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盵18](P218)“停棺不葬”在古人看來是嚴重違背儒家禮教的表現(xiàn),而這些善會善堂推行之時就發(fā)放各種告示、招貼,或主動或被動盡力解決這個問題,努力肅清社會風氣,這在當時是維護禮教的重要體現(xiàn)。
此外,推行施棺助葬類救濟,也可以有效避免疫病的發(fā)生。在古代,人們往往認為瘟疫是污穢之氣造成的,污穢之氣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尸體。余治就認為“千百一冢埋藏不深,掩葢不厚,時至春和,地氣轉動,浮土陷塌,白骨暴露血水汪洋,穢毒之氣上沖,隨風流布……傳染相同,遂成疫癥,頃刻云亡,莫可救藥?!盵13](P48-49)在今天看來,這依舊是有一定道理:尸體如果不掩埋,腐爛之后就會產(chǎn)生大量的病菌,病菌散發(fā)就很有可能引起疫病。而晚清江南地區(qū)沒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因人員死亡導致的瘟疫,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施棺助葬類救濟活動的積極作用。
在封建社會的晚期,江南地方社會能夠在面臨社會變動的時候,成立慈善組織,進行社會資源的有機結合,進而解決社會問題,緩和社會矛盾。眾多的施棺助葬類善堂,發(fā)揮出了一定的社會功用,給予貧民一絲溫情的“臨終關懷”,使其無后顧之憂,對于現(xiàn)今仍有借鑒意義。而余治在《得一錄》中詳細記敘的種種舉措、條規(guī),也非常值得今人探討與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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