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潔思
《點(diǎn)滴》新一期(2017年第4期)的第一篇就是陳子善先生的《巴金〈懷念蕭珊〉初稿初探》,我一口氣讀了,內(nèi)心百感交集。1979年那個冬日的下午,又回到眼前。
那天我正在編輯室看稿,我的座位背對著門,只見坐在我對面的萣華大姐向我示意。我轉(zhuǎn)過頭去,見巴老站在門口,我立即站起身迎上前去。巴老手中拿著兩張香港《大公報(bào)》的剪報(bào),臉色凝重。他把報(bào)紙塞到我的手中,低聲對我說:“這是我寫你干媽的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說完,他就走了。我拿著剪報(bào)回到座位,立即捧讀。邊讀,干媽的面影不斷浮現(xiàn)眼前……萣華大姐見我神色有異,等我讀完,立即把剪報(bào)要去,并說要先睹為快。自始至終,我被沉默包圍,說不出一句話。
回到家,我把剪報(bào)拿給母親。母親是蕭珊干媽的中學(xué)好友,除了抗戰(zhàn)那段時間,母親隨父親在重慶,蕭珊在桂林,她倆幾乎沒有分開過。我見母親邊讀邊淚眼婆娑,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思念、悲憤……在心中翻騰,那無語的感受,那不堪的年月!
記得1973年的8月13日,蕭珊干媽去世一周年,母親與我一同前往武康路,看望巴老。那是晚飯后,我們一同坐在花園里,輕輕問好,悄悄交談,然而,誰也沒有提及干媽。原本母親是想看看巴老是否安好,那晚居然彼此一句也沒提,就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就仿佛那天不是干媽的周年忌日。我們在花園坐了許久,只記得蚊子在四周猖獗,天色暗沉沉的,烏云壓在頭頂?;丶业穆飞?,母親只說了一句:你干爹是個了不起的人。
時過七年,整整十天,干爹伏案寫作?!稇涯钍捝骸?,就從他的筆端夾著血與淚噴涌而出。那不是十天的積聚,是整整七年的追懷。其實(shí)還不止七年,而是他自1936年與蕭珊第一次見面以來的追懷。在我的記憶中,蕭珊干媽總是那么活潑、天真、富于孩子氣。就像父親對母親總是孩子般寵著那樣,干爹對蕭珊也是如此,而后者與母親的不同之處,即她會表露出自己受寵的神情,上海人說起來就是“很嗲”。
我很愛我的干媽,她總是興致勃勃,充滿陽光。幼時,她親手給我做過漂亮的蓬蓬裙;長大了,她把我視作大女孩,帶我逛華亭路上的古玩街,讓我陪伴看電影。她喜歡看香港電影,我們一同在東湖電影院看過《春》《秋》《豆蔻年華》等;搬到武康路前,她還讓我和她一同去看家具,一邊對我說:這個小櫥放在婆婆房里的拐角處最好……看得興起,還執(zhí)意買了一個酒柜搬去我們家,并設(shè)計(jì)好了放置的地方。
我很想念我的干媽,她時常出現(xiàn)在我家,她總是最熱心的。父親在時,他們常坐在書桌的兩邊聊天,父親總要和她開幾句玩笑,很自然的,就像對待自己朝夕共處的妹子;而母親在家時,兩人總是擠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她就一一訴說自己在大家庭里當(dāng)媳婦的難處。她們的話總是講個沒完。此刻,那嘰嘰咕咕沒完沒了的話仿佛仍在耳畔……這是從少女時代一路走來的友情啊。
干媽去世,我和母親都沒能去參加追悼會。當(dāng)時的我,因?yàn)楦赣H的問題天天晚上在學(xué)習(xí)班接受“車輪大戰(zhàn)”,母親又是掛著牌子的人,一舉一動受人監(jiān)視,只能派我妹妹前往。而那之前,當(dāng)母親得知干媽病倒,立即跑到武康路去看她,那個晚上的情景,是我一輩子難忘的。
陳子善先生的文中,引用了巴老1978年8月13日的那一段日記:“今天是蕭珊逝世六周年紀(jì)念日,我沒有做任何事表示我的感情。但是我忘不了她。也還記得那些日子里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p>
這段話清楚地表明,自1972年之后的每一個8月13日,巴老都牢牢記著這個日子。他忘不了她,始終記得“那些日子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他雖然沒有做任何事來“表示我的感情”,但總有一天會去做。這是個深藏在他心底的日子,是他內(nèi)心保護(hù)的祭壇,直到七年之后噴涌爆發(fā)。
1973年8月13日的那個晚上又不由自主涌現(xiàn)眼前,母親的那句話又回旋耳邊。了不起的巴老,他會把那么大的痛苦隱忍下來,就是在那么熟悉的母親面前,都不露出一點(diǎn)悲傷的神色。
不禁想到他的“忍”。在最難熬的日子里,他在心里背誦但丁的《地獄篇》。他還會微笑地告訴我在干校的故事:“一次過河,不慎把眼鏡掉到河里(那怎么辦?我插問),我在河里摸了半天,又撈出來戴上?!北藭r,我看到他靜靜的笑容,沒有一絲苦意,仿佛在敘說別人的故事。
巴老的偉大、不凡,就是體現(xiàn)在身邊無所不在的大小事件中,老而彌堅(jiān)。當(dāng)我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見他白發(fā)下堅(jiān)忍的面容,不止一次感到面對的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作家,而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他睿智的頭腦,總在不斷思索,思索過往,思索當(dāng)今,思索未來。
能在巴老身邊不斷聆聽,是我的幸運(yùn)。記得很早,他就對我們講述過丹柯的故事,那個把心掏出來當(dāng)作火把為大家照明的人。長大了,我自己讀到這個故事,它太形象,一直震撼著我。后來讀巴老的《探索集》,在后記中又讀到這樣一段話:“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
我想,丹柯的故事一直印在他的心中,所以他會對那么年幼的我講述。我有時會有幻覺,覺得那高舉“心”的火把的丹柯就是他自己。他的堅(jiān)韌,他的博大,他對讀者的奉獻(xiàn),都源于此。
想想我確實(shí)幸運(yùn)。在生命中有那么一位“勇士丹柯”,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