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志鴻
(銅陵學(xué)院,安徽 銅陵 244000)
洛嘉才讓的詩集《倒淌河上的風(fēng)》共分錄四輯:雨落環(huán)湖、風(fēng)吹青唐、時間筆記、高地碎語。按詩人在補記中所言,為保持風(fēng)格上的大體一致,所選詩歌并未按照創(chuàng)作時間編排??梢姡娙嗽谠姼璧膭?chuàng)作上并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顯示出明顯的風(fēng)格轉(zhuǎn)向。在這部詩集里,有詩人對高原深沉真切的情思,有對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細節(jié)體會,有對時間輪回和人生命題的思索,有對自己內(nèi)心的心靈世界描繪,是詩人個體成長的心靈旅程。排山倒海而來的磅礴之氣,無限放慢的悠然寧靜,倏忽一瞬的敏感體驗,都是詩人在他的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作家兼評論家馬鈞在篇首所做的序言稱贊道:“多音部鳴囀的夜鶯?!盵1]1我們可從詩歌的主要意象和形式創(chuàng)新上來分析洛嘉才讓的詩歌風(fēng)格及藝術(shù)特色。
“‘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xiàn),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情感的復(fù)雜經(jīng)驗’,是一種‘各種不同的觀念的聯(lián)合’。”[2]因而,意象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單一事物,而是承載著詩人的理智與情感的復(fù)雜經(jīng)驗。在洛嘉才讓的詩歌中,我們所能明顯感知到的意象便構(gòu)成了他詩歌的經(jīng)驗方向:時而恢弘時而平靜的“風(fēng)”意象、象征著豐收和晚暮的“秋天”、慵懶的惶惑的“午后”和“黃昏”,以及悲傷的、柔情的“花”意象始終貫穿在詩人的詩集當(dāng)中,但在每首具體的詩歌情境中同一種意象卻具有不同的情緒體驗。
詩集的題名為“倒淌河上的風(fēng)”。詩人出生于倒淌河邊的一個村落。“天下河水皆向東,唯有此溪向東流”的倒淌河,傳說中文成公主赴藏到達日月山時思切家鄉(xiāng)揮淚而就的倒淌河,清凌凌的緞帶般載譽著美麗傳說的倒淌河養(yǎng)成了詩人清明純澈又悠長深遠的情思?!暗固屎由系娘L(fēng)”吹過歷史的痕跡,也將那水中的清靈吹進詩人的血脈中,吹過高原,拂過城市的繁華和精彩,召喚著詩人“千年不滅”的這“風(fēng)”的思戀。
在詩集中,有直接以“風(fēng)”命名的詩歌《風(fēng)》《倒淌河上風(fēng)》和《西北風(fēng)》,集中在第二輯“風(fēng)吹青唐”和第三輯“時間筆記”。此外,“風(fēng)”的形象更是散見于其它詩歌當(dāng)中。如《而此刻》:“我臨風(fēng)而立”;《回到黃昏》:“黝黑的風(fēng)穿透我的心臟”……洛嘉才讓以“風(fēng)”的各種姿態(tài)抒寫著自己的詩歌。被風(fēng)吹過的一切,都被詩人感知。
《風(fēng)》是以描述性語言和矛盾性修辭展開的,共五節(jié)十六行,前四節(jié)是矛盾性的描述:
沒有聲音,卻時而低語,時而怒吼
……
最后一節(jié)的兩行是總結(jié)性的肯定句:
它是大地的呼吸
它將時光帶到我們永不抵達的花園[1]105-106
這種寫法類似于詩人在第三輯中的《它系列》,但主題已很明顯地在題目中表示出來,題目便是謎底,具體詩歌中去講謎面,而《它系列》從頭至尾都是謎底不確定的多義指向。與此相同的還有《你就是神》,前四節(jié)描述,后一節(jié)兩行作結(jié):
你是不悲不喜行舟苦海的神
你是不言不語冷眼紅塵的神[1]107
用于命名詩集的《倒淌河上的風(fēng)》,真如那“倒淌河上的風(fēng)”來勢洶涌、氣勢恢宏?!帮L(fēng)”在這里是有力量的形體實在物,似一汪水流澎湃、急切地傾瀉而下,不斷奔涌而來。長達五十余行無分節(jié),浩浩蕩蕩、洋洋灑灑,卻極有張力,讓人讀起來緊張而有快感,如同陣陣有短暫間歇的鼓聲作起:
這風(fēng)。這深入骨髓的風(fēng)。這遠離修辭格的風(fēng)。這遠古的風(fēng)。
這起自青海湖上的風(fēng)。這來自天上的風(fēng)。這帶著鹽的風(fēng)。
這令許多人望而卻步的風(fēng)。這讓肺部經(jīng)受考驗的風(fēng)。
這沒有顏色的風(fēng)。這水一樣冰冷的風(fēng)。這帶雪的風(fēng)。
……
這一直就這樣刮下去的風(fēng)。這古往今來的風(fēng)。
這南來北往的風(fēng)。這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尾的風(fēng)。
這吹向未來和未來的未來的風(fēng)。
這風(fēng)。這風(fēng),這風(fēng)……[1]134-136
全詩每行都始于“這”,終于“風(fēng)”,頭尾押韻。即便不分節(jié),也排列整飭,形成恢弘之力。“這風(fēng)”自遠古而來,自天上而來,吹過土地莊稼,領(lǐng)起飛沙走石,從高陽的夏到冷冽的冬,吹過“我”的一生。“這風(fēng)”仍舊無止境、無限期地吹,但“這風(fēng)”已然不再是我們的皮膚所能感知到的風(fēng),而是生命的一種姿態(tài)。“這風(fēng)”極具穿透力地融進生命的骨血,在詩人的身體與記憶里永久地流淌,永久地吹,溫柔輕悄地或者冷峻刺骨地吹過。與此詩風(fēng)格類似的還有《我喜歡在大地上落葉紛飛》,這首詩歌雖有分段,但全詩每句都以“喜歡”做開頭,并在每一句都有“落葉”一詞的重復(fù),每段的詩歌行數(shù)也有長有短,很有音樂感。
“時間筆記”一輯中的《西北風(fēng)》是詩人另一種類型的寫作,簡短而有哲思。此詩只有兩節(jié),分別是四行和三行詩:“是吹自西北的風(fēng)?/是刮向西北的風(fēng)?/迷失方向的人/彼時毫無希望的人/——西北風(fēng)周而復(fù)始/如生死般,輪——回/逼我吞下一口又一口黃沙”[1]151。相較于前兩輯,后兩輯“時間筆記”和“高地碎語”單是從輯名上來看就是比較碎片和絮語般的抒寫。《西北風(fēng)》簡短有力,對風(fēng)向的疑問喻示著人生道路的方向迷失,在這周而復(fù)始的西北風(fēng)中吞下黃沙暗喻著人生周而復(fù)始的難言之苦。
在詩集中,“秋天”也是詩人常用來借喻的主題。在第一輯中連續(xù)出現(xiàn)關(guān)于“秋天”為題的詩六首及輯二中的詩兩首?!肚锾斓脑姟罚骸爸?最后一片葉子掛在樹上/……秋天,只有在秋天!/心靈才變得如此寧靜而曠達”[1]22-23。這是詩人所喜愛的寧靜而曠達的秋天?!肚锾臁罚骸凹澎o地目睹/大雁飛過后萬物蕭條的樣子”[1]43。這是萬物枯榮的寂靜的秋天?!肚锾彀 罚骸拔疫€聽見青稞飽滿的聲音從深夜傳來”[1]49這是金黃色收獲的秋天。《秋天的葉子》:“我看見秋天一眼望不到的悲愴”[1]51這是滿含凄然的秋天。因而,詩人所反復(fù)抒寫的秋天是這樣的寂靜、安詳、豐收,又是那樣的凄然、悲愴、零落。似乎秋天在詩人這里象征著生命所有必經(jīng)的姿態(tài),仿佛在秋天才能夠感觸到生命的真實,秋天正是枯榮與豐收重合的季節(jié),正是生命體開始新陳代謝的季節(jié),也正是心靈得到沉淀的季節(jié)。正如詩人在《我站在秋天的邊緣夢想千年》中歌詠的那樣:“秋天/一年中最輝煌的時刻/千年的秋天將是千年的輝煌/……”[1]97
詩集中《回到黃昏》《阿多尼斯的黃昏》《下午三點》《在拉薩,我只記住了陽光》等詩歌都有對午后和黃昏的描寫。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拉薩,人們都有喝下午茶的習(xí)慣,這時候人們是慵懶隨意的,注意力難以集中,思緒肆意流淌飄蕩。當(dāng)太陽在正午盛放過后,當(dāng)太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人們有了些困乏,瞇著眼睛不自覺地陷入到身體和思想的小憩片刻,竟會游離出現(xiàn)實,進入混沌,而這混沌是美妙的。正如詩人在《下午三點》里所說:“下午3點,空氣更加稀薄/一些黑色的樹枝/一些懷揣火的人/一個失去夜的碼頭/一個黑黝黝濕漉漉掛在遠處的春天/春天里,我把他者得聲音/插入稀疏的詩行”[1]152。在下午3點那稀薄得讓人有些恍惚悠然的空間里,詩人浮想出這些“遠取譬”的事物如樹枝、人、碼頭、春天,實際上是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意識流:樹枝點燃成火,火把照亮碼頭,碼頭失去黑夜,但在光源以外的黑夜里是更加黝黑濕漉的地方,春天還遙遠。最后一句將詩人的思緒拉入到現(xiàn)實中,將“他者的聲音插入稀疏的詩行里”。又如《在拉薩,我只記住了陽光》中所描摹的那樣:“遠處,拉薩河哼著流行歌搖搖晃晃走來/像一個醉酒的康巴/用皮鞋的橐橐聲音驚走泡在甜茶里的時間”[1]13。也確實如此,在黃昏,人們的意識是縹緲的,身體略微困頓,像是微醺似地放慢了時間的片段,一切事物的樣子在陽光的余影里幻化了。又如《回到黃昏》中:“回到黃昏/誰來選擇我致命的疼痛/又有誰識破我一生的偽美?!”[1]11這里的黃昏似乎變成了一種找尋和回歸自我的契機,在白日與黑夜交替的傍晚時分,人在意識脆弱的時刻感到悲涼,遠離白日的警醒,卸掉一切偽裝。
詩集中并未出現(xiàn)較多的“花”意象,在這里筆者用來表達詩人較為深情私密的詩歌言說。正如詩人在一年四季所捧著的那朵心靈之花,“花”在詩人這里是純粹的、私人的一種堅持和守護,是詩人在以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生活和對愛的細微體察和珍重。除卻《花》,在《唯一的光芒》中:“溫柔的我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飄滿你的幽香 你的圣潔”[1]60。詩人在這里有近似阿尼瑪原型的女性心理特點,溫柔浪漫又追求圣潔。在《情人節(jié)》中:
有人送玫瑰
有人送巧克力
有人精心安排一頓浪漫的
燭光晚餐
情人節(jié)那天
愛人的黑發(fā)中驚現(xiàn)一根白發(fā)
我忍不住拔去
攥在手心
像攥住射向愛人的一支箭
久久不愿松開[1]206
在那些虛華的浪漫之下,更為珍貴的是身邊愛人的陪伴,然而就在情人節(jié)這天,愛人黑發(fā)中的白發(fā)刺痛了詩人,詩人將愛人的白發(fā)攥在手中,想把時間都攥在手心,這樣愛人就可以慢一點老去,或是就停留在這一刻。愛情該是這樣心疼你老去的樣子,卻依然愛撫著你??梢?,詩人在表達情感上不追求藻飾,而是帶著自己的純情和深情去制造一種意味悠長、觸動人心的浪漫。
在詩歌的形式上,詩人洛嘉才讓同樣也表現(xiàn)出突破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嘗試。主語的缺失、不合常理的斷句以及獨特的反復(fù)韻律都構(gòu)成了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低吟的魅力和獨特的藝術(shù)特色。
在詩集中詩歌的現(xiàn)代特征表現(xiàn)得很明顯,其中之一就是采用了大量的非邏輯術(shù)語將詩行排列,也可說是一種詩性思維的表現(xiàn),即并不會嚴格按照我們所慣用的邏輯思維來作詩,更不會將打破邏輯視為一種語病。在詩歌中,詩人的智慧便在這種隨意組合而又有內(nèi)核的詩句中得以體現(xiàn)出來。有時候為了內(nèi)容的表達更為充分和自然,會故意打破語法和句式,形成邏輯感斷裂,從而營造出更多的想象空間,鋪墊更多的情緒韻味,使得詩歌經(jīng)得住反復(fù)琢磨。在洛嘉才讓的詩中,常以轉(zhuǎn)折詞“而”和主語缺失的“像”,或沒有前文的“至今”作為開頭,思緒仿若也跟隨著詩人的思維向后延展開來。似乎是很突兀的開端,打破了嚴整的邏輯感,從斷裂開始,從此刻開始、繼續(xù),比如以“而”字直接納入詩歌題目的《而此刻》,《花》中的首句“而擺在面前的/不再有夢”[1]5,《這是一個漫長的午后》的開頭“像誰的手掌安慰了我”[1]7。在詩歌開端以主語缺失的邏輯斷裂方式展開屬于洛嘉才讓式的思維鋪敘,給人一種新的閱讀體驗和快感,引發(fā)人去想象主語所指。在這里,詩歌在擴散人的思維,而不是轄制人的想象。
1.斷句
在詩集中,常常感受到一種有節(jié)奏的卡頓。這大概與詩人那不合常理的獨特的斷句有關(guān)。詩人有意識地通過斷句,如音樂的節(jié)拍一樣,尋找著自己的韻律,從而將音節(jié)排序分組,形成自己所要吟唱和彈奏的效果。比如在《德令哈:雨水在瘋長》中:
……
殘留著戈壁的
激情
……
夢中迤儷而
纏綿,秋風(fēng)從上面拂過
……
在六月最后的視線中
模糊
……[1]52
于常理而言,這些語句本該是連接緊密的句式組合,而在該詩中形容詞和所形容的名詞斷開,并列的句子將并列的兩個詞語斷開。假若在日常生活的語言中嚴格遵照語法結(jié)構(gòu)的話,這樣的斷句無疑讓人覺得像是言不盡意的吞吞吐吐。但在詩歌里,正是這樣獨特的斷句不但形成了形體上的自由和靈活,也形成了音節(jié)般自由而有序的音樂美感,進而在內(nèi)容上和意義上給出更多的停留時間和思緒的綿延。
2.有規(guī)律的重復(fù)
重復(fù)是一種較為古老的藝術(shù)手段。弗朗茲·博厄思所著《原始藝術(shù)》一書中的“有規(guī)律的重復(fù)”便是一種原始藝術(shù)。瓷器裝飾物上簡單重復(fù)的紋路,傳唱悠久的民間歌曲,繪畫、音樂、文學(xué)中都有使用“有規(guī)律的重復(fù)”這一藝術(shù)手段。在詩歌中,有規(guī)律的重復(fù)形成詩歌的韻律,使詩歌產(chǎn)生一種悠長的情調(diào),詩人在詩集中多用緊湊的“兩次重復(fù)”來表達這種效果。《在拉薩,我只記住了陽光》的第三組《拉薩:普渡》中的“十九歲正站在季節(jié)的邊緣/向我低語:普渡,普渡”[1]13,《關(guān)于拉薩和四月紛飛的詩篇》中的“八廓涌動的河啊/千年不復(fù)/千年不復(fù)”[1]35,都營造出一種喃喃低語、表述自己虔誠內(nèi)心而念出箴言的情感氛圍。
3.組詞拆分
詩人洛嘉才讓在詩集中將常用的一對組詞拆分,中間加以破折號,就像音樂中的拉長音一樣來延宕詩歌中的情緒。比如“愛——情”、“輪——回”、“掙——脫”等,既表現(xiàn)動作的延續(xù)和時間的漫長,更賦予了詩歌意蘊悠長的情緒綿延和音樂感。破折號既用來對上一句進行深入充分的解釋,也用于表示詞語意味的延宕。破折號在詩歌中的運用給人帶來視覺沖擊力。同時,在讀起來的時候會不自覺將兩個字的讀音放慢再相連接,營造出意味悠長又深重的氛圍。
在詩集《倒淌河上的風(fēng)》中,讓人讀起來極富有音樂美感的原因就在于詩人在斷句、重復(fù)上所作出的種種努力。詩歌的情調(diào)時而如“倒淌河上的風(fēng)”那樣雄渾澎湃,時而如“花”那樣低語回溯。在詩歌的意象、聯(lián)想力和形制方面,我們看到多種情緒體驗的洛嘉才讓。但更可貴的是,我們看到了詩人在城市的紛繁中依舊堅持著單純的詩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