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林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文獻學作為一門基礎學科,是研究文獻的產生、發(fā)展、整理、檢索與利用的學科,也是指導人們讀書、治學的學科。[1]對于所有高校文科生來說,它原本應該是最需要引起重視的學科,但現實并非如此。以文學院學生為例,他們花費在現當代文學、古代文學(特別是明清小說部分)甚至西方文學上的時間遠比花在文獻學上的時間多,而作為“基礎中的基礎”的文獻學課程,卻在他們心目中處于相當邊緣化的位置。面對這樣的局面,作為高校文獻學教學一線教師,筆者除了在內心深處感到特別遺憾外,也想根據近幾年來的教學經歷,對相關現狀略作梳理和反思,以為解決此一困局提供個案思考。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是一所以教師教育為特色、以培養(yǎng)小學和學前師資為重點的省屬普通本科學校,其畢業(yè)生將主要走向中小學乃至學前教育的課堂。眾所周知,中小學生是祖國的未來,肩負著振興中華民族、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使命。因此,將要成為中小學乃至學前教育教師的師范類高校學生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程度,直接決定他們是否能夠很好地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授給中小學生,幫助他們打下堅實的傳統(tǒng)文化基礎,從而踐行習近平總書記對于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殷殷寄托。筆者所在的文學院在培養(yǎng)中小學語文教師方面成績突出,得到社會各界的普遍贊譽,被譽為“江蘇中小學語文教師的搖籃”。文學院培養(yǎng)出來的語文教師能得到社會各界的認可,與學生普遍具有扎實的專業(yè)知識、良好的教育理念和擁有一顆敢于奉獻的心密切相關。而學生扎實的專業(yè)知識的獲得,又與文學院長期以來在本科教學中大力推廣文獻學課程密切相關。筆者自2015年進入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工作以來,主要負責給本科一、二年級的學生開設“古代漢語”和“古典文獻學”兩門課程。三年多以來的教學實踐,讓筆者切身感受到文獻學課程在學生專業(yè)能力的提升方面具有無可取代的作用和價值。但據實而言,雖然文獻學課程的開設極大地提升了學生的專業(yè)能力,但學生在學習過程中也普遍反映文獻學課程的學習較其他學科困難。個中緣由,當然是多方面的。
首先,學生對傳統(tǒng)文獻中的一些最基本的典籍相當陌生。如上課時提問“四書”指什么?大部分學生知道是朱熹所編訂的《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當然也有部分學生不甚清楚。又問“五經”指什么?居然大部分學生不清楚“五經”是指孔穎達編訂的《五經正義》所涵括的《周易》《尚書》《詩經》《禮記》《左傳》,部分學生誤將《禮記》《左傳》記成了《儀禮》《春秋》或者《周禮》《春秋》,也有學生記成了《孝經》《周禮》,更有少部分學生只聽過“六經”而根本不知道“五經”為何物。多數學生只將“四書五經”作為一種名詞在記誦,應付考試,根本不會花時間去認真閱讀這些經典文獻。對基本典籍即已如此陌生,遑論其他典籍。
第二,學生的古漢語基礎相對較差。大部分學生不僅沒見過線裝書,沒讀過豎排古籍,識得的繁體字也屈指可數。古語有云:“讀書需從識字始?!边B字都不認得,那又談何閱讀,談何深入研究?如果學生真正認識到了問題所在,多花一些時間閱讀古書,遇到困難字詞勤查字典辭書,反復練習書寫繁體字,一定能在短期內有明顯提高。問題的關鍵在于,學生寧愿將更多的時間花費在背英語單詞上,也不愿意將有限的時間分配一部分出來讀古書、寫繁體字。因為對學生而言,背單詞至少可以有助于他們通過四、六級,為將來的找工作提供支撐,而讀古書、寫繁體字顯然沒有這樣的功效,甚至在可預見的時間內也似乎帶不來什么具體的幫助。當然,學生古漢語基礎相對較差,也與課程設置有一定的關系,因為文獻學課程一般會在一年級下學期學習,而古漢語課程在第二學年才開始上。在沒有古漢語課程作基礎的情況下,要想真正學好古文獻學是有相當難度的。若先上古漢語課程,或者古漢語課程與文獻學課程同時并進,或許會較好地解決此難題。
第三,由于面臨畢業(yè)找工作的壓力,學生更注重學習那些對未來找工作有切實幫助的科目,或者把更多的時間用來參加各類培訓班。在他們看來,文獻學課程對未來的工作幫助并不大。面對紛繁的書名、人名以及各類聞所未聞的專業(yè)名詞,他們總有一種浪費時間的錯覺。因此,原本就缺乏基本古漢語知識,又對傳統(tǒng)古籍不感興趣的學生在面對文獻學課程時,很難不產生畏懼心理,這自然會影響到他們學習文獻學課程的熱情。
第四,文獻學教師面對這種困局,當然也要負一定的責任。著名教育家陳鶴琴先生曾說過:“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币虼?,我們也應該反思,是不是也存在教學觀念僵化、教學方法陳舊以及教學手段單一等問題。[2]如果有,那么我們自然應該以身作則,在教學觀念、教學方法、教學手段方面下功夫,從教師層面改變現狀。
面對上述局面,學界已經提出了諸多解決方案。有學者認為,要改進文獻學教學現狀,教師必須注意文獻學觀念的轉變,注意與國學教學相融合,提升自己的學術含量,提高自己的文化品格,從而實現教學策略的調整[3];有學者認為,文獻學教學應該更注重對學生的引導,多設置具有啟發(fā)性的問題,讓課堂更為開放,讓學生的參與度更高[4];有學者認為,改變文獻學教學現狀,需要在教師觀念的改變、講論結合、圖片展示與實物演示等教學方法的改進方面下功夫。[5]此類對策的提出,對我們進一步改進文獻學教學無疑是有幫助的。此處,筆者想具體結合師范生的情況討論應該如何展開文獻學課程的教學。目前來說,師范生畢業(yè)后的出路一般有兩種:一是直接走上講臺,做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一是繼續(xù)考研,追逐自己的夢想。前者是大部分師范生的選擇,但在目前就業(yè)形勢相對并不樂觀的情況下,也有不少人選擇先讀研再就業(yè),當然選擇考研的人群中也不乏真心想走學術道路的人。鑒于這種情況,在文獻學教學過程中,就必須針對學生的不同需求作出相應的調整。
第一要解決的問題是教材的選擇。學生的古漢語、古文獻基礎相對較差,又并非以傳統(tǒng)文化的研讀作為自己的畢生志向,因此教材不宜選擇論述過深、專業(yè)性太強的,而應該選擇內容系統(tǒng)性強而論述深入淺出的教材。為此,我們選擇了由華中師范大學張三夕教授主編的《中國古典文獻學》,該書充分考慮到現代文科大學生的學習時間和有關的基礎知識、能力,因此編寫時力求使教材具備三個特征,即簡明性、實踐性、時代性。[6]通過課堂教學的檢驗,學生對此教材認可度很高,普遍認為通過課上的師生互動以及課后自學,能夠很好地掌握文獻學基本內容。另外,該教材編寫過程中特別強調實踐性,因此除了課內提供大量實際例證以幫助學生理解外,每個章節(jié)后都留有適量的思考題和練習題。這樣的安排既能讓大部分學生掌握文獻學基本內容,又能讓想要繼續(xù)提高的學生有一個很好的深入方向,可謂一舉兩得,而這也正好符合我們對師范生的基本要求。當然,教師在備課過程中不能局限于此教材,而應結合同類教材如杜澤遜教授的《文獻學概要》等,對相關知識進行拓展,這樣才能很好地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而不至于給學生照本宣科的感覺。
第二要解決的問題是教學方法的選擇。文獻學本身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課程,若僅僅進行理論講解,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會覺得相當枯燥,學習興趣會逐漸消磨殆盡。因此,教師在講授過程中應該以問題為中心,進行啟發(fā)式教學,引導學生閱讀文獻、思考問題。比如筆者在給2017級師范班上第一次文獻學課程的導論部分時,并沒有按照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從文獻學基本概念入手,直接告訴學生文獻學是什么,而是通過舉出《唐詩三百首》中雜入宋詩[7]以及《西游記》的作者并非吳承恩[8]兩個例證,來讓學生知道他們長久以來認為是常識的知識,實際上如果經過嚴密的文獻考證,或許會得出完全不一樣的結論。筆者所舉出的例證都是學生耳熟能詳的內容,因此極大地吸引了學生的注意力,他們不僅很樂意跟著一起來閱讀分析材料,而且積極作出回應。特別是當我們一起通過排比、分析材料,最后得出《唐詩三百首》中所謂張旭的《桃花溪》實際是后世編者將宋人蔡襄的詩雜入其中,以及《西游記》作者實際并非我們所熟知的吳承恩這一結論后,學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們普遍反映這樣邏輯嚴密的考證,原本以為只有理工科學生才會運用,因此之前從來沒有設想過;而這樣看似“常識”的結論,居然能夠通過一步步的考證將其推翻,這又是他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當學生都還沉浸在文獻考證的氛圍中時,筆者話鋒一轉,向他們提問道:“為什么莫礪鋒老師能夠發(fā)現《唐詩三百首》中雜有宋詩?”學生的回答各式各樣,比如有人回答說是湊巧被莫老師發(fā)現了,有人回答說是因為莫老師對《唐詩三百首》很熟悉,卻沒有學生從文獻學角度思考其中的緣由。于是筆者告訴學生,莫老師之所以能夠發(fā)現這一問題,與他熟悉《唐詩三百首》固然有極大關系,當然也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因為如果莫老師沒有見過蔡襄集中有這首詩,他也不會去認真思考二者的關系;但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莫老師具有深厚的文獻學意識,并且能將這種文獻學意識運用到實際的文獻考證之中,否則很難解釋為什么歷史上熟悉《唐詩三百首》及讀過蔡襄集的人恐怕并非只有莫老師一人,而別人沒有發(fā)現此問題,莫老師卻發(fā)現了。緊接著,筆者結合例證中的材料,簡要地給學生講解何為文獻學意識——溯源意識、年代意識、版本意識、真?zhèn)我庾R、搜藏意識(此五點文獻學意識,是筆者博士后導師武秀成先生所總結),以及莫老師是如何充分利用文獻學意識解決文學研究實際問題的。通過這樣的講解,學生不僅解除了對文獻學這門課程的呆板認識,了解了文獻學意識在讀書治學中的意義,同時還認識到在未來的讀書學習過程中,要善于思考、善于反思,這樣才能真正學到東西。
第三要解決的問題是教學內容的選擇。大多數師范生基本不需要對文獻的目錄、版本、??薄⑤嬝?、辨?zhèn)?、載體、注釋、標點、出土文獻、文獻檢索等內容進行一一掌握,而且教師在有限的36學時內也很難將這些內容一一詳細講解。因此我們根據學生的需要,對教學內容進行了必要調整,除了講解文獻學三大基本內容(目錄、版本、校勘)外,也會穿插講解輯佚、辨?zhèn)蔚葐栴},同時還會將文獻綜述的撰寫等相關內容加入進來,將課程設計為十個單元,分別是“導論:文獻學意識”“文獻學與社科文獻檢索概述”“文獻載體與類型”“目錄與目錄學”“中文工具書的排檢方法”“版本及版本學”“常用中文工具書簡介”“古典文獻的校勘”“電子文獻的檢索和利用”“文獻檢索與文獻綜述”。這樣的設計,既能滿足學生了解文獻學基本內容的學習要求,同時又為學生掌握更多的實際應用知識提供了幫助。比如在最后一講“文獻檢索與文獻綜述”中,教師會將文獻學的學習(比如目錄版本學知識、文獻檢索知識)與文獻綜述的撰寫聯(lián)系起來,讓學生通過親自動手撰寫一篇文獻綜述,將學過的相關知識綜合利用起來。通過這樣的練習,學生更深刻地了解到,文獻學不僅是了解傳統(tǒng)文化的一把鑰匙,也是從事學術研究的基石。
在自媒體時代成長起來的大學生,自幼接觸的更多是快餐文化,因此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普遍存在較大隔膜。同時,當前的高考還是以應試教育為主,因此學生更多的是為了考試而學習,很難把時間、精力、興趣投入到那些看似與提高成績無關內容的學習上。在這種大背景下,跨過高考這座獨木橋最終走進大學校門的學子們,很難在短時間內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師范類的學子們未來將承擔起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責任,如果他們并不真心熱愛或者并不真切了解我們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又怎么能夠完成這種文化的傳承呢?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困局?,F實雖然如此,作為教師,特別是師范類高校的文科教師,我們卻有義務也有責任通過我們的教學把學生逐漸引導到喜愛甚至愿意投身到學習和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道路上來,而這需要所有傳統(tǒng)文化教學從業(yè)者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