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敏

(四川音樂學院 戲劇影視文學系， 四川 成都 610500)

現(xiàn)代白話散文緊隨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而勃興，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成分。其一開始就與新文化運動相一致，以思想啟蒙為導向，“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盵1]22新文化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場中國的啟蒙運動。在這場運動中，陳獨秀、吳虞、李大釗、高一涵等人，對封建禮教和文化以及其維護的社會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自主的而非努力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等觀點，明確了平等、人權(quán)、自由、進取、科學和開放等啟蒙觀點。[2]吳虞則說：“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吃人與禮教，本來是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時歷史上，卻認為并行不悖的，這真正是奇怪了?！盵3]然而，否定封建禮教和封建文化，并非就是啟蒙的全部。康德討論啟蒙，雖立足于理性，重點卻在自由?！叭粍t，哪些限制是有礙啟蒙的，哪些不是，反而是足以促進它的呢？——我回答說：必須永遠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帶來人類的啟蒙?！盵1]24因而，啟蒙的根本目的，是要讓作為主體的人擁有運用自身理智的自由。

近年來，有人對新文化的啟蒙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暗珕⒚杀粡娬{(diào)到極致，變成一種‘主義’的時候，就會物極必反，從而造成現(xiàn)代文學的缺陷?！盵4]這類質(zhì)疑認為，當啟蒙至上的時候，就會思想壓倒文學，從而文學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教化功能就會壓倒文學的審美功能。其實，李澤厚已討論過這個問題，只不過是從思想的角度，他認為陳獨秀等人提倡的新文化運動，實際是譚嗣同和梁啟超等人上一階段啟蒙工作的繼續(xù)，新文化運動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還緣于同時的救亡性反帝運動，啟蒙與救亡的融合，壯大了啟蒙的影響。在他看來，啟蒙得益于救亡只是暫時的，很快思想的啟蒙就服膺于政治上的救亡，救亡壓倒了啟蒙。[5]1-46

如果我們把啟蒙僅僅看成是政治思想的啟蒙，那可以說當陳獨秀等人革命轉(zhuǎn)向時，啟蒙就已被救亡壓倒了。然而啟蒙并非是絕對的東西，其不是要建立自己的啟蒙話語霸權(quán)，而是要通過外在的引導，擺脫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從而達到包括思想、政治、宗教、藝術(shù)等各個方面在內(nèi)的一種自由狀態(tài)。新文化運動以來，以達到人的自由為目的的啟蒙雖有被遮蔽的時候，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消失。啟蒙與文學的結(jié)合一開始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功用方面，然而文學的啟蒙之門一旦開啟，就不僅僅限于社會政治方面了，它還有更高意義上的啟蒙目的——追求人的自由狀態(tài)。這一點，可以從五四前后雜感文、言志抒情散文和為人生散文三種創(chuàng)作思潮的發(fā)展變化中得到印證。

一、雜感文的政治文化思想自覺

雜感文創(chuàng)作思潮，始于《新青年》，如陳獨秀的《敬告青年》《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高一涵的《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等。這些文章，雖帶有現(xiàn)代啟蒙思想，但因文白相雜，算不上真正的現(xiàn)代白話雜感散文。1917年，胡適和陳獨秀倡導的文學革命，主張白話文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白話雜感散文才真正成長起來。其最重要的標志，就是“隨感錄”欄目的開辟。

1918年4月，《新青年》上開辟了“隨感錄”欄目，前后發(fā)表了一百多篇相關(guān)雜感。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nóng)、陶孟和、周作人、魯迅、高一涵、陳望道、傅斯年等都是該欄目主將。隨著《新青年》“隨感錄”欄目影響的增大，《新生活》《新社會》《民國日報》《覺悟》《晨報》《每周評論》等報刊雜志也開辟了相同或相關(guān)欄目?，F(xiàn)代白話雜感散文的勃興，形成了五四前后獨特的批評性議論文體。總起來看，涉及的問題包括時政、婦女、學術(shù)、國民性等方面，重心幾乎都放在抨擊封建文化和專制制度上。比如陳獨秀，其文風潑辣，言辭犀利有力，有著強烈的社會參與和改造意識。他的《科學與神圣》《學術(shù)獨立》《綱常名教》《法律與言論自由》《革命與制度》等，都滲透著強烈的社會改革意識。胡適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這類文章，只不過他把重心更多地放在文化哲學等方面。而吳虞的雜感文章則是直接面對封建禮教和儒家學說，《經(jīng)疑》是對儒家經(jīng)典的評價和批判，《禮論》和《說孝》則對順民的制造進行了批判。

“隨感錄”時代的現(xiàn)代白話雜感散文，在文體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它短小精悍，能像新聞一樣與社會現(xiàn)實接近，具有時效性，一方面以潑辣有力、渲染高昂的情緒打動讀者，另一方面又以曲筆進行諷喻，達到出其不意的表達效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影響越來越大。《語絲》《莽原》《現(xiàn)代評論》等雜志，借此文體進一步在社會思想和政治文化等方面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

相較于《新青年》的“隨感錄”，《語絲》刊發(fā)了不同文體的作品，包括雜感、美文、詩歌、小說以及散文詩等。不過，雜感依然是其中影響最大的。周作人在《語絲》發(fā)刊詞中提出大抵刊發(fā)簡短的感想和批評，且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的判斷、美的生活以及反抗一切專斷與卑劣等。這就讓《語絲》雜感文在之前雜感散文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特點，即任意而談，無所顧忌，同時還要能促進新東西的產(chǎn)生。這種“語絲體”，如孫伏園所說：“并不是在初出時有若何的規(guī)定，非怎樣怎樣的文體便不登載。不過同人性質(zhì)相近，四五十期來形成一種語絲的文體?！盵6]

《語絲》的雜感散文，重視社會政治文化的啟蒙，表現(xiàn)了對封建專制思想的強烈批判、對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注以及對社會黑暗的暴露等。如魯迅的《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周作人的《生活的藝術(shù)》，林語堂的《論土氣和思想界之關(guān)系》等，都涉及了國民性、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的批判。思想內(nèi)容上，《語絲》的雜感散文相較比“隨感錄”雜感散文，批判的激烈程度不減的同時，表達上更顯客觀。其中，魯迅的雜感散文在批判性和藝術(shù)性上格外突出，處于“彷徨”期的他，比之前再進一步，創(chuàng)作的雜感散文既有前期對封建專制文化和專制思想的抨擊以及對國民性弱點的批判，同時還增加了對當下社會政治和文化事件的關(guān)注，如女師大事件、工人罷工事件等。

《莽原》的雜感散文與《語絲》中的雜感散文相近，依然是對國民性的批判、對社會現(xiàn)實黑暗的抨擊以及對當權(quán)者反動本質(zhì)的揭露，形式靈活，風格潑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以短小精悍的批評為主。因而，《語絲》和《莽原》的雜感散文，既是對《新青年》“隨感錄”雜感散文的承繼，也是對其的發(fā)展和拓寬。

此時《現(xiàn)代評論》的雜感散文，同樣以思想啟蒙為中心。其中，陳西瀅的“閑話”欄目尤為突出。與《語絲》不同，“閑話”欄目的雜感散文不是那么尖刻潑辣，而是以一種相對溫和的態(tài)度討論時政，其語言顯得優(yōu)雅、綿密和深刻。陳西瀅是現(xiàn)代評論派雜感散文的代表作家，他對社會政治和文化始終保持獨立的不附和態(tài)度，對于中國國民的劣根性、軍閥的黑暗與專政、妄圖復(fù)辟封建文化等思想，給予了嚴厲的批判，透露出了對自由和平等、民主與開放的渴望?？傮w上看，雖有少數(shù)文章為反動軍閥或勢力說話，但現(xiàn)代評論派的雜感散文的主潮仍是進步的，具有鮮明的思想政治啟蒙意義的。

此期，除了語絲派和現(xiàn)代評論派等雜感散文潮流，還有別的一些團體，如圍繞《猛進》和《狂飆》的作家團體以及后期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等作家團體，他們都寫了數(shù)量不少的雜感散文，同時，受魯迅雜感散文的影響，左聯(lián)和《魯迅風》作家團體也都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雜感散文。這些團體，大都從各自的立場，表達自己不一樣的政治文化思想。

啟蒙面向的是人的思想、政治、宗教和藝術(shù)等多個方面的自由。從《新青年》上文白相間的雜感文到《語絲》《莽原》以及《現(xiàn)代評論》等雜志上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雜感散文可以看出，政治文化思想方面的啟蒙經(jīng)由新文化運動的推進，逐漸進入了一個全面自覺的時代。在這條啟蒙道路上，盡管有大膽尖銳且并不完全客觀的聲音，甚至還有不少有失偏頗的觀點，比如太陽社和后期創(chuàng)造社的一些雜感散文中的觀點，不過這并不影響現(xiàn)代散文從反封建制度和文化專制走向政治文化思想的多元。這些散文團體具有不同的啟蒙聲音，在相互的論爭與磋商中，形成了以魯迅為代表的具有東洋特色的啟蒙話語和以陳西瀅、胡適等為代表的帶有西方色彩的啟蒙話語。這兩套啟蒙話語，共同推進了中國社會思想和政治文化的進步，是本民族對自身政治文化思想不成熟狀態(tài)的有益探索和嘗試性解決。

二、言志抒情散文的審美自覺

這里所說的言志抒情散文，源自于周作人的“美文”。1921年6月，周作人在《晨報》發(fā)表《美文》，率先將文學散文稱之為“美文”，認為其是記述的，是藝術(shù)性散文，并將其分成記述和抒情兩類，而記述和抒情常常又相互糅合。隨后，王統(tǒng)照和胡夢華等人也對散文進行了分類和界定，明確了文學性散文的特征。這里依據(jù)記述和抒情在散文中的比重以及內(nèi)容上是關(guān)注社會人生還是重視自我體驗，將記述為主且內(nèi)容主要關(guān)注社會人生的散文稱為人生散文，而將言志抒情為主、從自我的角度去感受人的存在且手法上以抒情為主或抒情和記述相結(jié)合的散文稱為言志抒情散文。

言志抒情散文很好地突出了純散文的形象性和文字美，是美文的典范。從啟蒙的意義上說，《新青年》的雜感散文和為人生散文，是從人的外在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規(guī)則探討人的自由，而言志抒情散文則是從人自身的內(nèi)在出發(fā)來獲取人的自由。三者在發(fā)展變化中互相滲透，共同展示了現(xiàn)代散文啟蒙的多樣性質(zhì)。

得益于周作人等人的大力提倡，言志抒情散文在一段時間內(nèi)取得了很大成功?！吧⑽男∑返某晒?，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Essay)，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盵7]576現(xiàn)代散文運動中的言志抒情散文包括周作人等的“言志派”散文、魯迅的“獨語體”散文、創(chuàng)造社和新月派的抒情散文以及隨京派和海派的抒情散文，其有一個內(nèi)在的發(fā)展脈絡(luò)。

“言志派”散文以周作人為代表，包括俞平伯、廢名、鐘敬文和蘇雪林等。該派散文平和沖淡，文筆舒緩自然，或旁征博引，或流連田園，讀來有一種空靈之境，意味無窮。周作人的散文，包含浮躁凌厲和沖淡平和兩種風格。其“言志”的散文，更多地體現(xiàn)在沖淡平和類散文中，收入《澤瀉集》的《故鄉(xiāng)的野菜》《談酒》《烏篷船》《北京的茶食》《苦雨》《喝茶》等是典型代表，當然，《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談龍集》《談虎集》里面也有許多這類作品。這類作品，周作人選材平凡細小，然而抓住神韻之處細細點染，以傳達人生的某種情味，給人以意想不到的情趣和人生玩味人生之感。盡管這類散文被人認為多少有些落寞和頹廢，體現(xiàn)了一種“中年心態(tài)”，但周作人卻在自己的敘述抒情中，開創(chuàng)了閑適、青澀而又充滿趣味的散文一派。

俞平伯的散文，既充滿知識性，又有玩味生活的情趣，體現(xiàn)出一種追求隱逸的風格。他的散文，多收入《雜拌兒》和《燕知草》等集子中。廢名的散文則多寫農(nóng)村小人物的生活，有一種田園詩般的平淡質(zhì)樸味道，于沖淡中透出了青澀。他的散文和小說，有時很難區(qū)分，如《芭茅》《萬壽宮》以及《橋》等。鐘敬文的散文，得益于周作人，多有其風格，《荔枝小品》中的《荔枝》《談雨》《游山》《花的故事》等，沖淡而平靜，充滿生活情味。正是立足于生活的趣味追求人生別樣的意義和價值，“言志派”散文極大地開掘了散文中的審美因素，在藝術(shù)方面的啟蒙中具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

魯迅的“獨語體”散文，相較于“言志派”作家，多了深思與沉重?！兑安荨肥沁@類散文的代表作品，其語言簡練，意境如詩歌一樣深遠。雖被許多人看作是散文詩集，然而它其實是深刻的抒情散文集?！肚镆埂贰讹L箏》《影的告別》等散文，不僅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更有對自我的深刻剖析。其對藝術(shù)自我的深層次表現(xiàn)，也是對散文審美的一種開掘。

創(chuàng)造社的言志抒情散文風格雖比較多樣，總體上卻都流露出了漂泊者的憂傷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孤獨，如郁達夫、郭沫若、成仿吾、葉靈鳳、洪為法、倪貽德等人的散文。郁達夫是創(chuàng)造社最重要的言志抒情散文作家，出版了《蔦蘿集》《懺余集》《過去集》等多本散文集子。其散文既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更有自我情感表達的強烈愿望，自我暴露和自我剖析是重要特色。語言上，郁達夫散文清新純樸，富于變化，既有前期的激昂抒情，又有后期的明白曉暢。新月派的成就雖更多地被認為在詩歌上，但其言志抒情散文的創(chuàng)作依然很有影響。徐志摩是新月派言志抒情散文的代表作家，其散文力求創(chuàng)新，融合歐化語言、古語和方言，鋪張而不累贅，從而形成一種真誠而又華麗的抒情風格。像詩歌一樣，徐志摩在散文中也盡情抒發(fā)情感，充滿流動的生命之感，很具有西方浪漫主義特征。他的《巴黎的鱗爪》《自剖》等散文，借助想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唯美的具有詩情畫意的散文世界。相較于“言志派”散文的名士傾向，新月派散文家更具有紳士人格，這種紳士人格，使新月派散文家既認同積極進取與圓滿健康的世俗生活，同時又不滿足于這樣的生活，進而創(chuàng)作出獨具特色的言志抒情散文。創(chuàng)造社和新月派的散文，與“言志派”和魯迅的散文一樣，通過向內(nèi)的自我探索和表現(xiàn)，極大地推進了散文審美的發(fā)展。

這一時期的言志抒情散文作家，還包括朱自清、廬隱、石評梅、梁遇春以及開明派一些作家，朱自清的言志抒情散文《匆匆》《春》《綠》《荷塘月色》等，或借景抒情，或直抒胸臆，很好地把人、景和社會人生融在了一起。他們與以上各流派作家以及稍后的京派言志抒情散文作家一起，構(gòu)成了生態(tài)多樣的現(xiàn)代言志抒情散文作家群。

在言志抒情散文這一發(fā)展脈絡(luò)中，散文的審美自覺逐漸進入了一個全面自覺的時期?！把灾九伞睅в忻匡L的散文，不是復(fù)古或倒退，而是于沖淡平和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生活的趣味中發(fā)掘悠然自得的自由狀態(tài)；魯迅的“獨語體”散文則是透過文化自我追問和反省，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不完善之處，從而追求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社的抒情散文透過人生的悲苦或苦難，展示人的情緒中的感傷一面，當感傷成為一種生活形態(tài)，人也就從審美的升華中獲得了自由；新月派的紳士散文同樣在“感美感戀”中升華人的審美意識，并以此獲得自由之態(tài)。京派以及其他作家的抒情散文，都從自己的角度改進或提升人的某種不成熟狀態(tài)，從而獲得自由。

言志抒情散文的審美自覺，既是啟蒙在藝術(shù)上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中國現(xiàn)代啟蒙運動的重要組成成分。

三、為人生散文的存在自覺

為人生散文關(guān)注現(xiàn)實社會生活，關(guān)注不同人的生存狀況，尤其是關(guān)注底層或小人物。為人生散文屬于美文，是純散文，通過文學形象表達主題，較少議論，藝術(shù)性比雜感散文強?！叭绻f，社會派散文是一種新的載道之文，那么人生派散文就是一種表現(xiàn)人生、刻畫生命形式的‘有意味’的情志文?！盵8]丁曉原的社會派散文即前面的現(xiàn)代白話雜感散文，而人生派散文則包括了這里的言志抒情散文與為人生散文。同屬美文，為人生散文卻與言志抒情散文有較大區(qū)別。為人生也有抒情，也會表達某種人生態(tài)度，但更主要的卻是敘述社會生活及人生世事，如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小桔燈》等。

在啟蒙的意義上，為人生散文與言志抒情散文也有較大區(qū)別。為人生散文早期以魯迅和文學研究會的散文為代表，繼之有開明派散文、京派散文、左翼散文以及東北作家群散文等。這類散文從社會人生入手探討人的生存狀況，并由人的生存狀況思及存在的意義。

魯迅的為人生散文，重在回憶過往，寫人記事，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阿長與山海經(jīng)》《父親的病》等。這類作品不像雜感散文那樣直接表達或批判或認同的觀點，也不像《野草》等抒情散文那樣喃喃自語地表現(xiàn)自我的獨特感受，而是講述人事變化，觀點和感受都隱藏在敘述中。魯迅是為人生散文中最重要的作家，其通過回憶過往經(jīng)驗，反思啟蒙并進行自我拷問，從而發(fā)現(xiàn)了有別于《祝?！分械摹拔摇蹦菢痈吒咴谏系膯⒚烧摺Ｕ嬲膯⒚烧吲c被啟蒙者處于相同的地位，啟蒙者給予被啟蒙者的，是尊重、發(fā)現(xiàn)和照亮，如同《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的“我”與阿長的關(guān)系。立足于存在，魯迅在探尋啟蒙意義時，發(fā)現(xiàn)本該與祥林嫂一樣被批判的阿長，卻是善良和淳樸的化身。

冰心的為人生散文風靡一時，阿英等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甚至認為冰心的散文成就比她的小說和小詩更大。[9]108冰心的為人生散文，通過人物的心理和行動刻畫，或者是事件的描述，以反映某種現(xiàn)實生活狀況，從而呼吁改革或改變，如《小桔燈》《往事》《小品二章》中的《夢》等，在關(guān)注小人物的生存狀況的同時，探討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朱自清的散文則善于通過描寫或敘述表現(xiàn)親情、教育或生活瑣事的意義，或者反映社會的黑暗與不公平。他的《別》《給亡婦》《冬天》《擇偶記》《兒女》等，就是通過瑣事或小事反映生活，要么是悼念逝去的妻子，要么是敘述自己孩子的種種，或是敘述自己的定親之事，人物栩栩如生而情感真摯動人。而他的《白種人——上帝的嬌子》《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等則又通過描述一種社會現(xiàn)象，表現(xiàn)對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的批判。他寫人記事的代表散文《背影》，則是站在反思新文化運動啟蒙的立場上，在父親背后觀察父親，一方面通過父親的背影發(fā)掘人倫親情，另一方面經(jīng)由人倫重建新文化運動中被打倒和審判的父親形象?！侗秤啊窂拇嬖诘慕嵌?，為現(xiàn)代啟蒙運動提供了另一條思路。

開明派散文家堅持如實反映生活，直面人生的苦難，揭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的真實情感，多有平民化的傾向。葉圣陶的散文，堅持了文學研究會時期的創(chuàng)作道路，依然立足于反映現(xiàn)實生活，堅持要“喊出人民大眾的要求”。豐子愷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對兒童純真生活進行了贊美，另一方面又對農(nóng)村經(jīng)濟凋敝狀況下的農(nóng)民生活充滿了關(guān)注，滿帶著社會責任感。左聯(lián)的為人生散文則有較強的政治目的性，如柔石等人的散文。柔石在二十世紀20年代創(chuàng)作了不少散文，其中《憶S君》《別蕙》《對花》等，充滿了浪漫纏綿的感情，而《詛咒》《不安》和《人間雜記》則充滿了現(xiàn)實感，對不公平的社會發(fā)起了詛咒?！度碎g雜記》一共包括六篇作品，其中有四篇是寫貧苦兒童的不幸遭遇，對底層的關(guān)懷和對社會的控訴都是很有力量的。京派散文的源頭可追溯至二十世紀20年代中期語絲派的分化，到二十世紀30年代初期，其流派特征正式形成。其中沈從文的《湘西》《從文自傳》《湘行散記》等，不僅有很強的地域特色，也充滿了對純美人情關(guān)系的向往與對復(fù)雜城市人際關(guān)系的厭惡。東北作家群蕭紅、蕭軍與端木蕻良的散文也都很有特點。其中，蕭紅的散文極具底層人生的關(guān)懷，充滿了對苦難人生的講述。這幾個創(chuàng)作團體的散文，雖沒有魯迅散文對存在的探討那么深入，不過卻分別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不同方面表現(xiàn)了國人的生活，并通過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深入個體的生存實際，從而達到對人的存在的探尋，其是對魯迅等人的為人生散文對存在思考的繼承和發(fā)展。

綜合魯迅、文學研究會、開明派、左聯(lián)、京派以及東北作家群的為人生散文可以看出，其涉及的社會生活面非常廣，有像雜感散文那樣直接面對社會不公平現(xiàn)實的，有反映人生中各種人際關(guān)系的，如親情、友情和普通人際情懷，有反映人生成長的煩惱或美好的，還有表達對鄉(xiāng)土情懷以及對人性美好的渴望的。這些散文，作者的啟蒙意識是明確而自覺的，即以開啟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不同方面的蒙昧以讓其獲得生存的自由為目的。

區(qū)別于雜感文和言志抒情散文對政治文化思想和審美的啟蒙，為人生散文的啟蒙在表現(xiàn)人的生活現(xiàn)狀時，更多地觸及個人的苦難和艱辛，表現(xiàn)個體在生存中的痛苦、焦慮和無助感，通過具體個體的苦難，思考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存在的自由，才是最終極的自由，也是啟蒙的終極目的所在。而要獲得存在的自由，首先要獲得生存的自由，因而為人生散文的眾多作家，表面是在表現(xiàn)個體的生存，實則是在表達他們的存在意識。

啟蒙并非僅僅是一種思想，它還是一種精神。如鄧曉芒所說，啟蒙是信仰危機的產(chǎn)物，它所反對的，不僅僅是基督教信仰主義的專制，而是專制主義本身，啟蒙不是要以自己的話語霸權(quán)取而代之，而是追求一種讓所有的思想都可以自由發(fā)表的寬松氣氛，是一種自由和寬松的精神。[10]從這個意義上說，雜感散文、言志抒情散文和為人生散文分別從政治文化思想、審美意識和存在意識等方面給予了當時還有太多蒙昧的國人以啟示，其終極目的是要追求一種自由的精神，以讓國人獲得真正的解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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