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淦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英語系 福建漳州 363105)
目前,林語堂小說三部曲之一《京華煙云》的研究成果頗豐,除了探討小說中譯本的翻譯策略和方法,包括異化、歸化、直譯、意譯、回譯、音譯、文化翻譯、顯性翻譯、翻譯美學、語用翻譯等之外,還集中分析小說眾多人物蘊含的哲學思想和評述小說的女性形象或林語堂的女性崇拜意識等。但更為重要的是,林語堂還通過該小說反映中國近代近40年的歷史變遷,他以一種包含了哀怨、社會分析等多種情緒來審視歷史,反映濃厚的歷史事實,這種思考聚焦于歷史真實與虛構的虛幻本質之間的張力,其洞察力與想象力的核心就是將世界視為對立的歷史與虛構的沖突之爭。但與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不同的是,林語堂在書寫從義和團反抗八國聯(lián)軍侵略戰(zhàn)爭到中國人民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近40年間(即1900-1937年)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時,在時事性素材的歷史敘述中摻入虛構的人物和情節(jié),從而呈現(xiàn)歷史與小說、真實與虛構之間沖突的主題,把歷史陳述置于元敘述話語中。
歷史與虛構的關系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真假二者之間的關系,無論是歷史真實還是小說虛構,實際上指的是思想狀態(tài)、心理狀況以及對經歷的觀點。勞倫斯·勒納在談及文本虛構與歷史真實的關系時曾說:“任何一個文本都可以同至少三種語境相聯(lián)系:它的意識形態(tài),它的寫作策略,以及社會現(xiàn)實。完全排除其中任何一個,都是一種武斷的過分簡單化?!盵1](P156)《京華煙云》包含大量真實的歷史事件、人物和歷史文獻。如韋勒克和沃倫所言:“從作者的個性和生平方面來解釋作品,是一種最古老和最有基礎的文學研究方法。”[2](P71)換言之,傳統(tǒng)的傳記——歷史的文學研究方法,即傳記式研究法,詳細對比《京華煙云》的小說文本和林語堂傳記資料(自傳和他傳)的相關文本,可以揭示小說中體現(xiàn)作者個性的真實成分,從而深入理解小說虛構與歷史真實之間的張力。
在《京華煙云》中,孔立夫的人物刻畫是以林語堂為模本。首先,在人物形象描繪上,小說中貧苦家庭出身的孔立夫與林語堂最為接近??琢⒎虻纳倌晷蜗笫状纬霈F(xiàn)在小說的第13章中:“一個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歲,從附近一個石頭屋子里跑出來,立在那兒,指手畫腳,對著母親和女孩子說話。那個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筆直,滿臉聰明。穿著灰藍布大褂兒,那灰藍色和他那小白臉兒,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稱?!盵3](P174)孔立夫的聲音、面容、衣著、舉手投足之間等各方面彰顯出來的書生意氣和少年的林語堂極為相似。孔立夫于大眾面前神情自若地給母親講故事,“兒子顯然是能使生活本來孤獨的母親感到生活充實而快樂,會不斷使母親覺得,想不到會生這么個兒子?!盵3](P175)少年時期的林語堂與小說中的立夫一樣,曾給母親講故事,對母親天高地厚般的慈愛同樣感德報恩,“二姐和我總是向媽媽說些荒唐故事,以逗媽媽為樂。等媽媽發(fā)覺我們逗弄她,好像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根本沒有這種事。你們說來逗我樂的。’”[4](P69)孔太太以子為自豪的心理思想也和林語堂深感幸福的母親一樣,“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時,總是習慣用手捂著嘴?!盵4](P69)
孔立夫能言善辯,說話得體,首次出場便給木蘭、莫愁留下深刻印象,“姚家小姐覺得那個故事很有趣,那個男孩子說故事的活潑靈巧的樣子也很好玩兒……木蘭心里很喜歡他那表情生動的面容和說話的態(tài)度……立夫的話說得很快,似乎是巧于應對,在大庭廣眾之間,能夠從容鎮(zhèn)靜?!盵3](P175-176)林語堂少年時期同樣以善辯而知名,他甚至以開一個“辯論”商店為理想,他晚年回憶說:“我當時顯然是以有此辯才而為人所知,因而兄弟姐妹們都叫我‘論爭顧客’?!盵4](P78-79)林語堂在圣約翰大學二年級期間,又多次在校際辯論賽中獲勝,成為學校的名人,“因領導演講隊參加比賽獲勝而接受銀杯,當時全校轟動。鄰近的女子大學圣瑪麗大學是女生,一定相當震動?!盵4](P85)后來證實,林語堂的論辯才能的確與他的婚姻有關??梢?,小說中的孔立夫與現(xiàn)實中的林語堂都喜愛辯論。
孔立夫和林語堂同樣都為了追求知識真理而認真求學,二者都視藏書館或圖書館為書林,視求學若渴的讀書人為猴子。傅增湘驚嘆孔立夫的才氣,“把自己豐富的藏書供他閱覽。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樹林子里一樣,學爬樹、打秋千,從這個枝子上跳到那個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導?!盵3](P179)林語堂對書籍的渴望同樣強烈,圣約翰大學圖書館的五千本藏書(其中三分之一是神學書籍)根本無法滿足他的胃口?!拔宜枰哪耸且粋€完備的圖書館,可是那里卻沒有。后來到了哈佛大學,得在那圖書館的書林里用功,我才悟到一向在大學的損失?!盵4](P27)勤學的林語堂在赴歐美留學時,同樣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猴子,懂得如何憑借本能在叢林中挑揀堅果吃,他說:“我一向認為大學應當像一個叢林,猴子應當在里頭自由活動,在各種樹上隨便找各種堅果,由枝干間自由擺動跳躍。憑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種堅果好吃,哪些堅果能夠吃。我當時就是在享受各式各樣的果子的盛宴。對我而言,衛(wèi)德諾圖書館就是哈佛,而哈佛也就是衛(wèi)德諾圖書館?!盵4](P94)
其次,在婚姻生活方面,孔立夫與莫愁之間的夫妻關系也是林語堂與廖翠鳳的體現(xiàn)。莫愁之于孔立夫,猶如廖翠鳳之于林語堂。莫愁反對丈夫介入政治與廖翠鳳反對林語堂介入政治如出一轍。在五卅慘案發(fā)生后,孔立夫表現(xiàn)相對激進,他對莫愁的警告不以為然。
“立夫,本來會成為一個孤獨的書呆子,本來會以與草木,鳥獸,農夫,樵叟相處為樂,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如今卻有一個富足美滿的家,有一個穩(wěn)健實際的妻子,精于規(guī)劃善理家事?!盵3](P435-436)
立夫說:“……我不是寫文章用來敲詐,我是要喚醒民眾?!?/p>
立夫于是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文妓說》,里面指的是誰,暗示得很清楚。這篇文字登出來之后莫愁才看見,她很生氣。
她對立夫說:“不要鋒芒太露。這樣兒會太突出,會招人攻擊,這樣樹敵沒有好處。得罪人干什么?”[3](P578)
林語堂回國在北京任教期間,曾為《語絲》撰稿,對北方軍閥統(tǒng)治下的腐敗社會進行攻擊,寫有《祝土匪》(1925年12月28日)、《文妓說》(1926年12月23日)等雜文。莫愁根據現(xiàn)實情況對其革命激情加以抑制,以防孔立夫遭遇到更多意想不到的災禍。因此,立夫與莫愁夫妻間產生不一致的看法:“莫愁在對立夫的舒適,甚至對他的種種幻想,都肯寬容,可是對他寫這種攻擊性的文章,則決不肯讓步,一分一寸也不讓。對于丈夫應當寫哪些文字,不應當寫哪些文字,她認識得很清楚,態(tài)度也很堅定。她對人生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求家庭和兩個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禍。”[3](P578-579)三·一八慘案之后,白色恐怖籠罩政局一片混亂的北京,林語堂等人因激烈批評政府而被列入通緝名單。根據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回憶說:“自從[1923年]回國之后,翠鳳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丈夫。比較起來,他們在外國辛苦的四年,好像日子好過得多。北京政治如此混亂,而他偏偏要寫批評政府的文章。她怎么勸他,他都不肯聽,一定要寫。‘你為什么不能好好的教書?不要管閑事了!’她厲聲說?!盵5](P52)另一方面,孔立夫與林語堂對各自妻子的反駁也幾乎一致。立夫自己辯護說:“我只是替龔自珍的那句‘盜圣賢,市仁義者’作一篇歷史性的評注而已?!盵3](P578)而林語堂對妻子善意的批評也做了同樣的辯護:“罵人是保持學者自身尊嚴,不罵人時才是真正丟盡了學者的人格……凡是有獨立思想,有誠意私見的人,都免不了要涉及罵人?!盵5](P52)對夫妻間互補互惠的關系,晚年的林語堂也有自己深刻的體會:“妻是外向的,我卻是內向的,我好比一個氣球,她就是沉重的墜頭兒,我們就這么互相恭維。氣球無墜頭兒而亂飄,會招致災禍。她做事井井有條,鄭重其事……妻是水命,水是包容萬有,惠及人群的;我是金命,對什么事都傷害克損。”[4](P92)
再次,在留學生涯的描寫中,盡管孔立夫赴日和林語堂赴歐美留學的地點有所不同,但經歷卻十分相近。他們都是在新婚后偕妻一起留洋求學,妻子在留學途中扮演了相同的作用。“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頭兒摩登,給立夫結交了許多朋友。若是立夫一個人旅行,他是無法辦到的?!盵3](P435)莫愁在生活方面對立夫的照顧,從衣裳、鞋襪到金錢支出管理等,都事無巨細為立夫考慮。林語堂同樣承認自己在社交方面的幼稚:“我與我妻在海外游學那幾年是我最大的知識活動時期,但也是我社交上的極幼稚時期。”[4](P35)林語堂妻子廖翠鳳同樣在生活上,在著裝、飲食等方面都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說:“我妻的常識比我為多,所以她可以把逐個銀元拿在手上數(shù)數(shù),借以知我們可以再留外國幾天,而我卻絕對不曉得我們的經濟支絀情形?!盵4](P35)盡管各自的妻子都不是自己一見鐘情的對象,但通過生活中的接觸、觀察,都與各自的妻子建立非常穩(wěn)固的婚姻關系。在孔立夫眼里,“莫愁像一個水母,總是黏著他,包圍著他,不肯放開他。像水母一樣,她富有彈性,極其柔軟,常改變其外形,以適應他的愿望,適應他的任性,這樣之下,就保衛(wèi)了他,免遭外界的傷害?!⒎?,本來會成為一個孤獨的書呆子,本來會以與草木,鳥獸,農夫,樵叟相處為樂,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如今卻有一個富足美滿的家,有一個穩(wěn)健實際的妻子,精于規(guī)劃善理家事。”[3](P435-436)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也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母親比喻成??骸八駛€海葵,牢牢地吸在一塊石頭上,吸住不放。這石頭就是她的生命。石頭如果遷移到哪里,??哺侥睦?。??麍A筒狀身體的前端有彩色的觸手,伸張時其形宛如菊花,能伸縮自如。觸手上有刺胞,可自衛(wèi),可攫取食物?!盵5](P34)同樣,貧家出身的孔立夫和林語堂在留學費用上都得靠妻子的嫁妝。在小說中,“立夫現(xiàn)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妝錢,他對錢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卻節(jié)省金錢??墒窃诮Y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沒有一次使立夫感覺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錢,因為倆人相信他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終于感覺到娶個富家之女究竟不壞?!盵3](P436)林語堂在自傳中直言不諱得描寫對妻子的感恩:“我太太出嫁時,家里給了她一千銀元做嫁妝。因為有這筆存款,我們才踏上出洋的旅途?!盵4](P95)在德國留學期間,林語堂與妻子還遭遇經濟窘境,“逼得要變賣我妻的首飾以充日用之資”[4](P37)以化解經濟危機。
從整體上看,在《京華煙云》的下卷,林語堂把生性思想激進的孔立夫,尤其在歷經牢獄之災后,描繪成無政府主義者?!澳顖猿至⒎虮仨毞艞壵位顒樱瑢P膹氖聦W術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讓他參加國民革命軍的北伐,這實在不容易,不過她成功了……她已經做了最后決定,硬是不許丈夫涉身政治,決定就是決定,不能動搖?!盵3](P626)孔立夫盡管是被迫放棄政治,但在遷移南方定居后,他的思想也發(fā)生了變化?!八l(fā)現(xiàn)自己可以說根本是個草食動物,只喜歡自己在草原上吃草,而在教育圈內有不少同事,可以說是肉食動物,專喜歡傷害別的動物,不許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盵3](P679-680)孔立夫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互為矛盾的轉變也是林語堂自身政治立場轉變的寫照。1936年4月1日,林語堂曾在《宇宙風》第14期發(fā)表《吃草與吃肉》一文聲稱:“……做學問工作如吃草,做文人時論如吃肉……兩種工作都重要,但須各憑其性情而行,不能勉強?!盵6](P85)林語堂同樣自稱:“我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盵4](P53)他認為自己是草食動物:“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屬于肉食者,如鷹虎及行動的人是……也許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確信上,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4](P46-47)造成這種互為矛盾的思想轉變看似偶然,但其實是必然的結果。林語堂對自己的出身深感驕傲并心懷感恩:“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染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深受者為最大。我對于人生、文學與平民的觀念,皆在此時期得受最深刻的感染力?!诤⑼瘯r我的居處逼近自然——有山,有水,有農家生活。因為我是個農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得有親密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樹一種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而不致流為政治的、文藝的、學院的,和其他種種式式的騙子。”[4](P6)小說中的孔立夫也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在他心靈深處,記得自己是窮人之子,頗以此為榮,頗以自己的獨立自主的硬性為榮。”[3](P437)由此看出,林語堂簡樸、健全的思想觀念得益于其孩童時期農村生活的美滿和簡樸。
可見,孔立夫隨遇而安的性格、家庭婚姻生活、留學生活等都與林語堂頗為相似。此外,孔立夫在留學歸國后,無論在潛心研究甲骨文、出版古文字學著作、出任北京大學教授,還是在南京擔任政府監(jiān)察院參事一職等學術、政治經歷(第41章),都與林語堂的生平緊密結合。總之,林語堂在小說的故事虛構中,反復虛實并用,作者的現(xiàn)實世界與小說的想像世界屢次重疊。
盡管孔立夫的身上投射了大量林語堂的影子,但最為重要的是,林語堂希望通過孔立夫這一人物對當時的社會、政治及各種思潮表達自己的認識和立場。林語堂在歐美留學期間(1919-1923年)正值中國的新文學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之際。他借孔立夫對激進派在白話文和新文化運動中的觀點進行批評:“他們醉心自由詩,那種自由詩真自由到空洞無物,他們提倡無韻詩,那無韻詩真無韻到一無所有?!盵3](P481)小說中的孔立夫“生性就是激進的性格”[3](P482),林語堂留學歸國后起初也是激進派的一員:“當我在北平時,身為大學教授,對于時事政治,常常信口批評,因此我恒被人視為那‘異端之家’(北大)一個激烈的分子。”[4](P38)經歷這場新文化運動的孔立夫“并沒投身于此項戰(zhàn)斗之中,一則是,他天生是個人主義者,不愿完全加入哪一派。他的本性是,若逢大家都異口同聲附合一個意見時,他偏要表示異議。他頭腦清楚,有真知灼見,所以不愿接受錢玄同對中國舊文學的詆毀?!盵3](P482)1925年,五卅慘案引發(fā)全國反帝愛國革命風暴,北大教授因此展開論戰(zhàn)而形成語絲派和現(xiàn)代評論派之間的對峙。林語堂同樣以孔立夫作為參與者和見證者來表達自己“誠摯地追求言論自由,希望喚醒民眾,改善社會”[7](P92)的愿望。林語堂對言論、出版自由的訴求最集中體現(xiàn)在《中國新聞輿論史》(A History of Chinese Press and Public Opinionin China,1936)一書的寫作中。
同時,林語堂通過孔立夫體現(xiàn)其政黨立場。1926年5月底,林語堂為躲避軍閥迫害結束了在北京近三年的不平凡生活歷程,他南下到廈門大學任教,其思想觀念在反思中發(fā)生了改變,他曾引用《孟子》中“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在表達認同“惟有不為者始有所為”的觀點時說:“我極不喜歡那些小政客,我絕不能加入我有點關系的任何團體中去同他們爭吵。我對他們總是避恐不及的,因為我討厭他們的那副嘴臉。”[8](P79-80)他甚至直接表達過自己超然于黨派之爭的立場:“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屬于肉食者,如鷹虎及行動的人是。其一是處置觀念的;其他是處置別人的。我常常欽羨我的同事們有行政和執(zhí)行的奇才,他們會管別人的事,而以管別人的事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總不感到那有什么趣……也許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確信上,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盵4](P46-47)林語堂認為自己毫無黨派立場得益于道家精神的指引,孔立夫同樣“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說根本是個草食動物,只喜歡自己在草原上吃草,而在教育圈內有不少同事,可以說是肉食動物,專喜歡傷害別的動物,不許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發(fā)現(xiàn)學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爭越復雜。那些人的卑鄙齷齪胸襟狹小,很使他受刺激?!盵3](P679-680)1927年3月,林語堂廈大執(zhí)教不滿一年就離開在很大程度上與其超然黨派之爭的立場不無關系。
在小說中,孔立夫雖然“以極端激進派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作共產黨”[3](P574),但并沒有加入任何政黨,后在反抗軍閥的斗爭中,“深受孫中山先生去世的影響,孔立夫加入了國民黨?!盵3](P576)一方面,林語堂在小說中安排孔立夫加入國民黨的情節(jié)旨在表明,國民黨能夠帶領中國民眾擺脫外辱并走向民族獨立。但孔立夫卻未曾正面肯定過蔣介石,而是借普通百姓曾蓀亞之口表達對蔣介石領導抗戰(zhàn)的信心:“現(xiàn)在他又遇到更艱難的任務,要領導中國對抗日本。他已經習慣于在風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許他以此為榮。他一定能夠把這場戰(zhàn)爭進行到底?!盵3](P745)另一方面,林語堂以全知全能敘事者的角度贊賞共產黨尊重人權、充滿革命熱情的特質,他贊許陳三等共產黨人的抗戰(zhàn)行為,認為“他們是勇敢愛國的中國青年,在物質環(huán)境最艱難之下,他們的精神奮發(fā)旺盛,他們的斗爭勇氣,堅強不摧、不屈不撓?!盵3](P729)
因此,林語堂在小說結尾設計安排孔立夫的妹妹孔環(huán)兒嫁給共產黨員陳三的情節(jié),這是林語堂對歷史困境所作的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即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謹慎處理人物的政黨立場,始終以團結各方力量一致抗戰(zhàn)為宗旨,不表達任何不利于各政黨團結的言論。
長期以來,林語堂因與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意見相左而被貼上“反動作家”的標簽,但如果對其真實的政治立場一概持否定的聲音,又難免有片面之嫌。林語堂曾經投身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學革命,親歷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參與抨擊軍閥政府而被迫流亡,1932年還參與發(fā)起成立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等社會政治活動。林語堂不止一次親身體驗到中國軍閥政府是如何嚴格禁止學生參與示威游行,他在《京華煙云》中以阿滿參與游行而犧牲的全景寫實筆調控訴軍閥政府的暴行,也是對自己的學生劉和珍在這段不能忘卻歷史中流血犧牲的紀念。
1925年五卅慘案后,在北大任教的林語堂也積極加入到北京群眾性的反帝愛國運動中,反對北洋軍閥政府的統(tǒng)治,他“加入學生的示威運動,用旗桿和磚石與警察相斗”[4](P39)。林語堂參加向段祺瑞政府的請愿游行隊伍中,以實際行動來聲援南方革命,以致眉頭受傷而留下很深的傷疤。1926年3月,林語堂就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不久,日本軍艦制造了大沽口事件,段祺瑞政府與廣大愛國群眾尖銳對立,“政府圍堵請愿的學生,槍殺兩位女生及傷殘五十多個學生。他們埋伏兵士,各提大刀和鐵鏈,等候學生抗議游行到執(zhí)政府,然后關起外門揮鞭動劍,在陷阱中置他們于死地。那時的情景值得一篇特寫文章。我個人親見一個女生(劉和珍)于下午一點鐘時安放在棺木內,而在十二點時,我還看見他歡天喜地地游行和喊口號呢?!盵4](P39)三·一八慘案后的第三天,林語堂用沉痛的筆調完成《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一文,他用寫實手法描寫劉和珍的在校表現(xiàn),并在結尾表示:“劉楊二女士之死,同她們一生一樣,是死于與亡國官僚瘟國大夫奮斗之下,為全國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們的死,于我們雖然不甘心,總是死的光榮,因此覺得她們雖然死的可惜,卻也死的可愛。我們于傷心淚下之余,應以此自慰,并繼續(xù)她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涂的生活?!盵9](P2)這是林語堂對封建軍閥政府造謠污蔑愛國學生的有力回擊,更是支持、贊揚學生愛國正義斗爭的強烈體現(xiàn)。
林語堂在小說第36章中對青年學生游行活動直接給予正面的肯定:“若是沒有狂熱的學生運動,若是沒有民眾的覺醒,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國民革命是不會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須要流血,青年必須要犧牲?!盵3](P579)愛國游行青年學生遭殃的經歷就是林語堂在北京執(zhí)教期間的寫照,讀者可以用小說中的眾多人物來還原傳記中的林語堂。小說以孔立夫、陳三尋找示威游行參與者阿滿為視角,詳細描寫了這場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這時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衛(wèi)兵,從各處角落里跳出來。他們槍上帶著刺刀,另有拿著單刀和短刀的,一齊擋住了大門,向逃跑的學生連劈帶砍。又放了一陣槍。學生已經中了埋伏,入了牢籠,后路已被截斷。了空前的大混亂。立夫看見青年男女學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見一個魁梧高大的衛(wèi)兵,脫去了上衣,一邊揮舞鐵鞭,一邊發(fā)狂般大笑。”[3](P582)緊接著又以前往屠殺現(xiàn)場的木蘭、蓀亞為視角,描寫了阿滿的死亡:“她往前走近時,看見阿滿的小身體,躺在一個棺材里……蓀亞低下身子摸女兒的臉和手,還沒有涼……一個嘴角兒上還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蓀亞把尸體抱出來,自己坐在地上,把尸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3](P584)顯然,阿滿的原型就是劉和珍。反動政府用暴力壓制反日情緒的做法讓林語堂憤恨不已,他借木蘭和蓀亞之女阿滿的死亡來表達自己的心聲:“阿滿只是一個小女孩子,是殘忍的謀殺兇手刀槍下偶然的犧牲者。但是在三個月之后的革命里,好多愛國的青年,卻抱定決心犧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國再生,使中國復興。”[3](P585)
可見,林語堂通過阿滿的慘烈犧牲及其死亡對木蘭一家造成的重創(chuàng),表達對軍閥政權的痛恨,他在小說中重現(xiàn)學生參與游行的活動經歷和塑造阿滿的形象足以激起無窮的讀者想象,如趙白生所言:“小說家的形象策略之所以發(fā)生如此深廣的影響,是因為這個策略的背后有讀者的身份認同在起作用。”[10](P106)林語堂在自傳中兩次回顧這段青年學生因愛國熱忱而受傷或犧牲生命的三·一八慘案。以小說形式重新回顧這段歷史經歷,其立意在于喚醒國人抵御外辱,這滿足了當時全國民族救亡之聲的公共訴求。
此外,林語堂還利用大量有據可查的歷史事實,穿插虛構的情節(jié),把小說人物的虛構與真實姓名的歷史人物并置,在小說近40年的社會變遷書寫中穿插了反映這一時代特征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和歷史名人的生活。對辜鴻銘、林琴南、齊白石、張宗昌等人物的描寫體現(xiàn)了林語堂多聲部的綜合歷史觀和多元化的歷史譜系觀。比如,1932年9月16日《論語》第1期發(fā)表的《悼張宗昌》、1940年出版的《諷頌集》中的《憶狗肉將軍》等有關張宗昌的歷史追憶都和小說第37章中有關張宗昌的描寫也是文本互涉、互為照應的體現(xiàn)。
總之,林語堂以中國歷史事實為基礎,以虛構的藝術手段填補并重組歷史,重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國內政治形勢混戰(zhàn)的歷史語境,由偶然、碎片組成的歷史本然狀態(tài)得以復原。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言,歷史并非文本,“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完美,我們對歷史和現(xiàn)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textualization),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narrativization)。”[11](P26)林語堂通過虛構與寫實相結合的手法,可以實現(xiàn)對歷史真實性的把握和對歷史的厚度描寫,讓讀者在紛繁雜陳的歷史事件中去感受那個時代的氣息。
林語堂創(chuàng)作《京華煙云》時距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已有兩年多的時間,他在獻詞里表示:“全書寫罷淚涔涔,獻予殲倭抗日人。不是英雄流熱血,神州誰是自由民。”[3](P1)他毫不猶豫地承認其小說中的政治目的,并且也承認了小說同社會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鄭遠新曾分析林語堂的兩部英文“抗日題材的小說”[12](《京華煙云》《風聲鶴唳》)等展現(xiàn)的以女性主題和戰(zhàn)爭中的愛情、逃難等寫作特色,但并未論述林語堂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還原真實歷史事件與小說人物之間的關系、國共兩黨抗戰(zhàn)初期的不同抗戰(zhàn)態(tài)度的客觀描述、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野蠻行徑、抗戰(zhàn)形勢的準確預判等。從時間上看,小說從第43章開始,即小說最后3章的故事才真正進入全民族團結一致抵御外辱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僅占全書的十五分之一,而其余故事背景貫穿了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發(fā)生的展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社會風云變幻的重大歷史事件,如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五四運動、直奉戰(zhàn)爭、三一八慘案、北伐戰(zhàn)爭、日本侵華等。因此,嚴格說來,該小說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抗日題材的小說”,只能說是為“抗日宣傳”[13](P68)的小說。
一方面,林語堂不斷通過自己穿插發(fā)表評論展現(xiàn)其強烈的歷史意識和政治立場。林語堂雖然未曾目睹過或親身經歷過抗戰(zhàn),但他在《京華煙云》中多次以全知全能的視角還原抗戰(zhàn)歷史真實,這種自然的敘述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作者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的旁邊,就像一個講演者伴隨著幻燈片或紀錄片進行講解一樣”[2](P254)。
從小說第2卷《庭園悲劇》的后半部分開始,不斷穿插日本侵華戰(zhàn)爭過程中的諸多重大歷史事件,如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日軍占領濟南和膠濟鐵路全線,以及1915年日本迫使袁世凱接受日本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要求(第31章);1925年日本人伙同英國制造的“五卅慘案”以及1926年日艦炮擊大沽炮臺引發(fā)北京群眾舉行集會抗議而釀成“三一八慘案”(第36章);1928年5月日軍制造的“濟南慘案”以及6月日本在沈陽皇姑屯車站炸死張作霖并陰謀奪取東北等侵華歷史事件(第39章);1932年的淞滬抗戰(zhàn)(第41章)等等。林語堂如實呈現(xiàn)的這一系列關于日本侵華的歷史事件不僅是作為小說的故事背景,而且諸多歷史事件與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密切相關,如牛素云卷入的日偽販毒走私、木蘭長女阿滿死于“三一八慘案”等?!叭毡具@些非法行動引起中國全國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貨的運動……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在濟南慘案中]幸免于難。但是日本人的那種兇殘暴行,喚醒了木蘭潛在的政治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過去做夢也沒夢到對日本有什么好感惡感,現(xiàn)在也開始痛恨日本人了?!盵3](P640中國民眾的抗日情緒在日軍進行眾多的非法侵華活動后與日俱增,林語堂以形象的比喻對1937年日軍蓄意制造盧溝橋事件直接給予諷刺性的譴責:“從搶劫中國政府的稅收,到搶劫中國的疆土,日本陸軍只是采用同樣殘忍的方法。說也奇怪,人類的心理對偷竊一個國家的領土,比偷竊一個婦人的皮包,多少看作更為光榮,更為對得起良心,辯論起來也更為振振有詞?!盵3](P709)在小說第3卷《秋季歌聲》中,林語堂特別謳歌了中國人民悲壯的抗日救國斗爭。他在第43章中客觀分析了“從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戰(zhàn)爭爆發(fā)”的侵華戰(zhàn)爭“動態(tài)”,表達了日軍7次主要侵華行動不可避免的引發(fā)了中國人民的反日情緒?!暗兰宜枷牒同F(xiàn)代科學都同意這一點:作用與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國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華行動,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國反抗的力量應當看作是戰(zhàn)爭開始前日本對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擊。只有這樣才能了解這次戰(zhàn)爭。”[3](P711)如韋恩·布斯所言,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家發(fā)表評論的最明顯的目的,就是告訴讀者一些以其它方式難以得知的事實?!盵14](P178)林語堂旨在表明,日本公然挑起盧溝橋事件的動機與其之前種種不法侵華行為是一致的,最終都是想要達到征服中國的野心。
林語堂在小說中還如實對比了國共兩黨在抗戰(zhàn)初期截然相反的不同立場。他以諷刺的手法直接描寫了蔣介石的消極抗戰(zhàn)態(tài)度:“中國政府努力壓制國人的反日情緒的表現(xiàn),不管是寫文章,講演,開會,游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壓制之下日趨高漲的反日情緒,如水決堤,終于爆發(fā)而不可遏制。戲劇性的西安事變幾乎使蔣委員長陷身漩渦。日本人說中國人民反日,話真是說對了。他們說蔣委員長鼓動中國人民反日的情緒,話卻說錯了,因為他沒用手指頭彈動一下兒?!盵3](P710)林語堂顯然意識到,蔣介石的消極抗戰(zhàn)與中國共產黨積極領導民眾進行抗日戰(zhàn)爭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從側面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戰(zhàn)爭進行了間接描寫并給予高度肯定:“陳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產黨,因為那時共產黨已經在山西開始活動……至于他們怎樣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達山西省北部,后來阿瑄又去找到他們,怎么打游擊,在戰(zhàn)爭開始后幾個月,后來竟至幾年,他們阻擋日本進軍西北,都要讀者諸君自己去想象了?!盵3](P728-729)1936年,全國各地掀起了抗日救亡運動的新高潮,林語堂在赴美之前顯然極為關注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前的國內政治局勢。當時的中國工農紅軍抗日先鋒隊東渡黃河進入山西,在民族危亡之際準備東出河北與日軍作戰(zhàn),林語堂對中國共產黨在陜甘寧邊區(qū)領導的抗日戰(zhàn)爭明顯持贊許的態(tài)度??梢姡终Z堂對國共兩黨在抗戰(zhàn)早期的不同姿態(tài)具有正確的是非觀念。
另一方面,作為全知全能的作家,林語堂在小說中還以第三人稱寫作,借助牛黛云、阿瑄、木蘭、車夫等人物的多聲道形式傾吐內心深處的思想意識。在第43章中,他借牛黛云的口吻高度評價了西安事變促成的國共兩黨聯(lián)合抗戰(zhàn)局面:“在她看來,已經發(fā)生的這場戰(zhàn)爭絕不是什么大災難,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機會,中華民族要對抗敵寇為國家求自由的機會。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國的含羞忍辱,就立刻明白這場戰(zhàn)爭之發(fā)生,是足以破除中國人心頭的郁悶,恢復心智的平衡,發(fā)泄出儲藏的精力。中央政府終于領導全國對抗日本了,這消息好得幾乎令人難信。若知道過去七年里國家的消沉,人們心理上的挫敗煩惱、對英明領袖和堅定國策的期待、對全國各黨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國的團結抗戰(zhàn),在黛云看來,不啻是美夢的實現(xiàn)?!盵3](P714)可見,身在國外的林語堂對第二次國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初步形成報以高度的期待。
在第44章中,林語堂除了如實描寫和準確評論大量真實的歷史事件外,還用大量筆墨突出表現(xiàn)了日本侵略者野蠻殘忍的蹂躪。他通過從北方逃來的難民里兄弟兩人對阿瑄的間接講述,凸顯日本侵華戰(zhàn)爭給中國民眾帶來的苦難:“日本兵在村中各處潑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燒起來。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圍,誰逃跑就射殺。全村都燒毀了,人都死在火里?!盵3](P734)此外,林語堂通過阿瑄在朱家莊躲避戰(zhàn)亂時的所見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破壞性,以阿瑄的視角描寫其家人后來遭遇日本侵略者血腥的屠殺以及這場戰(zhàn)爭給他帶來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傷:
他進入臥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梁骨不由得發(fā)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麤_入后屋,看見母親曼娘的身體用繩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脫了一部分。他嚇得閉上眼?!瓘乃`魂的深處,淚如涌泉奔流出來,那無法抑制的眼淚。[3](P734-735)
小說沒有直接正面描寫1937年12月日軍攻占南京后進行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在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了南京。日軍的無恥行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騰不安。他們荒唐墮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他們才停下來喘喘氣,這一段日子有幾個月。”[3](P765)但林語堂通過人物的行為對南京大屠殺中日軍的暴行進行強烈的譴責:“[木蘭]乘著交通情況還不太壞,先使女兒離開南京。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因為倘若阿眉還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難民婦女集中營,她必然也成了日軍暴行的犧牲品。那種暴行使文明人無法想象,在未來幾百年,會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軍人?!盵3](P749)小說不斷向讀者暗示,日本侵華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帶來前所未有的深重災難。
在第45章中,木蘭全家離開杭州隨千萬難民往中國內地逃難,林語堂以悲壯的格調表現(xiàn)了令人振奮的民族正氣:“雖然是離鄉(xiāng)背井的悲劇,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一個巨大的,頑強的,跋涉的人群,整個拋棄故國家園的人群,憑著不屈不撓的勇氣,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國的內地,重建自己的家?!盵3](P772)林語堂多次描繪軍民殺敵救國的豪情,木蘭在逃難途中深受開赴前線的部隊在行軍途中震天撼地的歌聲所感動:“士兵戴著鋼盔在車上站得威風凜凜,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眾的歡迎。開始唱出軍歌,那軍歌的重復句子是:上戰(zhàn)場/為家為國去打仗/山河不重光/誓不回家鄉(xiāng)。木蘭的眼淚開始往下掉。這時她四周每個人都參加了震耳欲聾的歡呼?!盵3](P774)木蘭在逃難途中還幫助一個孕婦產下嬰兒并且收留了這個男嬰。通過木蘭、車夫等的言語,林語堂樂觀的表達了對中國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败嚪蛘f:‘全中國若都像您這樣兒,日本對咱們就無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車去,一路上看見道旁有三次生產的。日本就殺咱們一百萬,咱們還能剩下四萬四千九百萬人,而且每天還有孩子生下來!’……木蘭心中在想那個男人說的話,她就對蓀亞說:‘你記得咱們告訴阿通的話嗎?中國人的血統(tǒng)一定要傳下去,不管是我們家的,或是別的人家的!’”[3](P778)木蘭還用自己蘸有蜂蜜的奶頭哺育收養(yǎng)孤兒,哄其入睡:“木蘭覺得有一種奇妙的快樂,覺得來哺育這個嬰兒,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中國的將來,是綿延中華民族的生命。這個嬰兒是中華民族延續(xù)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瑪瑙小動物,可有天淵之別了?!盵3](P779)林語堂借木蘭之口表達了中國軍民在外敵入侵后共同奮起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堅強意志:“她感覺到一個民族,由于一個共同的愛國的熱情而結合,由于逃離一個共同的敵人而跋涉萬里;她更感覺到一個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偉的力量,就如同萬里長城一樣,也像萬里長城之經歷千年萬載而不朽?!盵3](P781)車夫、木蘭等的心聲就是林語堂在寫作時所要表達的心聲,對身在國外并未親眼經歷戰(zhàn)亂的林語堂而言,這樣的愛國情懷尤為可貴。
總之,林語堂以大量真實歷史事件作為小說故事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在近四十年的風云中,北京城內發(fā)生了如此眾多的歷史事件,可謂瞬息萬變。這些歷史事件經過個人記憶……被編織成生動情節(jié)而成為小說的內在形式,也成為作家和讀者追憶北京城的一條通幽曲徑?!盵15](P126)當時身在海外的林語堂心中的歷史意識以及對國家前途關切的程度通過小說透露的歷史事件躍然紙上,正如李炳銀所言:“盡管林語堂先生對歷史生活力求持有客觀真實的態(tài)度,但這些歷史的存在在經過了他本人的淘洗、分辨以后,然后又通過文學手段傳遞出來,就明顯地滲透著他對歷史、對人生的認識和理解內容。這些內容既體現(xiàn)著作家的歷史觀,也體現(xiàn)著他的文學觀?!盵16](P49)林語堂深信其小說必定能夠提高中國讀者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如布斯所言:“在小說中,看起來是事實的東西帶有大量的信念……它們對讀者的信念發(fā)生作用?!盵14](P178)因此,他在完成小說后即刻請郁達夫將此書譯成中文,希望在抗戰(zhàn)中的祖國同胞很快能讀到中譯本,但這項翻譯任務卻無疾而終。
在論述小說的虛構文本的真實性問題時,艾布拉姆斯和哈珀姆認為:“應該把‘虛構句子’看成是指代作家‘創(chuàng)造’的一個特殊世界,這個特殊世界近似于現(xiàn)實世界,但它有自己的背景、人物及其銜接模式?!盵17](P257)《京華煙云》中的許多人物、故事、情節(jié)與林語堂的人生經歷具有更多相似或吻合,該小說可以被視為一部挖掘林語堂的“真實生活”及其所閱讀的其他文本和他對生活經歷的理解方式二者之間關系的作品。該小說與林語堂的傳記資料之間從內容、語言上的互文性特征進一步驗證了林語堂在小說虛構與歷史真實之間的互動及二者間邊界的模糊性。
林語堂善于組織自傳事實、傳記事實和歷史事實,以獨特的藝術手法把真實的人物、事件(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其他作品的諸多細節(jié))和虛構的人物、情節(jié)糅合在一起,它們都完美的熔于《京華煙云》這一小說文本中,以此反映中國20世紀前40年的社會歷史變遷。作者虛構的眾多人物與真實人物往來自如,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常用的亦真亦幻的藝術手法進行了一次突破性的試驗創(chuàng)作。李炳銀對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評價頗高:“《京華煙云》可以說是林語堂先生幾十年人生經歷、體驗的結果……《京華煙云》自然還稱不起偉大的作品,然而,林語堂先生在把自己的人生體驗予以文學式的表現(xiàn)方面確有不凡之處。”[16](P53-54)縱觀小說里眾多人物形象的塑造,林語堂在小說中的創(chuàng)作手法不僅呈現(xiàn)出碎片化、雜糅、拼貼的特征,這種多元化的寫作帶有后現(xiàn)代的典型特征,而且他還力圖表明自身、心中的理想人物與小說的眾多人物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韋勒克和沃倫所言:“即使文學藝術作品可能具有某些因素確實同傳記資料一致,這些因素也都經過重新整理而化入作品之中,已失去原來特殊的個人意義,僅僅成為具體的人生素材,成為作品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盵2](P75)林語堂深度挖掘歷史和犀利觀察社會問題,這反映了其強烈的歷史感和社會責任感;他把小說的藝術虛構和歷史的真人真事二者完美的兼容并包,這更體現(xiàn)其高超的藝術創(chuàng)作技巧??傊?,《京華煙云》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創(chuàng)性和互文性高度統(tǒng)一、小說虛構與歷史真實完美結合的優(yōu)秀長篇歷史小說,林語堂的政治無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是小說文本隱蔽埋藏的歷史真實。
參考文獻:
[1]勞倫斯·勒納.歷史與虛構[A].閻嘉,譯.文學理論讀本[C].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154-164.
[2]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3]林語堂.京華煙云[M].張振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
[4]林語堂.林語堂自傳[M].工爻,張振玉,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5]林太乙.林語堂傳[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6]林語堂.吃草與吃肉[J].宇宙風,1936(14):85-86.
[7]陳欣欣.林語堂:孤行的反抗者[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
[8]林語堂.愛與諷刺[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
[9]林語堂.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J].語絲,1926(72):1-2.
[10]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1]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敘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12]鄭遠新.淺析林語堂抗戰(zhàn)小說的寫作特色[J].福建商業(yè)高等??茖W校學報,2007(4):100-103.
[13]董燕.林語堂的人文關懷[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193-207.
[14]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付禮軍,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
[15]賴勤芳.中國經典的現(xiàn)代重構:林語堂“對外講中”寫作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16]李炳銀.對《京華煙云》人物塑造的幾點看法[J].文藝爭鳴,1987(6):49-54.
[17]艾布拉姆斯,哈珀姆.文學術語詞典(第10版)[M].吳松江,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