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小時候住的那個大雜院,也只能叫作大雜院,名字卻好,叫“牡丹里”,讓人想到古時的里坊制度,又讓人想到牡丹。據說這地方原來曾有過一個牡丹園,是私人的,春時牡丹花開,不少人不免要攜酒前來風雅。我們住到這里來的時候,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是推倒了原來的三四處四合院重新蓋的新建筑,也就是排子房,紅磚青瓦倒頗不難看,一排一排地過去,從南往北數東西各八排,從北往南數也是東西各八排,這便是廢話一句。院子靠南有一大塊空地,空地的東邊是公廁,南邊男廁,北邊女廁,這亦是廢話??盏靥幒髞肀蝗藗兎N上了菜,人們各自去占一小塊地,刨了,平整了,來年便肥水兼施地種下菜去,蘿卜白菜一時有青有白,開花卻是黃的,唯蠶豆開花白,白色的花瓣上又有個黑點,有水墨的感覺。雖是青菜,花開照樣招蜂惹蝶好不熱鬧。再到后來人們不再種地卻是在空地上起屋,你起一間他起一間,逐漸把那一片空地蓋得再無空地可言。再后來小區(qū)改造,所有房子都被平掉,現場一片狼藉,一如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父親那時所收藏的古玉,均是商周高古玉,共計三百品,之外的戰(zhàn)漢玉不計,平時就都放在一個五屜柜里并不表現出怎么珍貴它的意思,但是不許我們弟兄動。古玉是一品一個布袋兒,那種厚布,麻灰色,系黑繩,并非錦緞。父親沒事會把古玉一件一件拿出來看,但很少盤玩,父親說生坑最好,千萬不要瞎盤,盤壞了是罪過,也不要吐灰,吐壞了亦是罪過。真正收藏古玉的人都喜歡生坑,而沒事把一塊玉盤來盤去的往往又不是收藏古玉的人,也只那么三五塊,盤著玩玩,興沖沖出來進去,手里總是有事,日子便過得像是有寄有托。如果收藏的玉多,也盤不過來,只能端端收好便是,要想看都看不過來。
“古玉不盤要生坑?!备赣H說。我只八九歲便知生坑熟坑。
家父是有心人,他喜歡什么必教我們什么。他不說盤玉,只說是“親近親近”,和古玉親近親近,就像玉一時有了生命,要和人朝夕相守的意思。十歲那年過生日,父親便給我商周古玉兩品要我與它親近。一品是直到現在我還戴著的商代咬尾龍小玉璧,原是古時開大玉璧砣出來的璧心,還不那么圓,孔是一面鉆。另一品是周代玉組佩里的大勒子,寬四厘米,長十厘米,厚不足一厘米,上邊是勾撤法烏紋,鳥尾揚起來卻又變作龍紋,是鳥紋龍紋合一的西周常見紋飾。此大勒子玉質特別溫潤,工又特別精良,但邊緣鈣化開裂,有一紙薄厚的裂隙。父親說這塊玉身份極高,玉與工都十分少見。父親曾給這塊玉吐過灰,用開水放缽里浸過,再浸,再浸。要吐出里邊的臟東西,父親說:“你和它親近,它就和你親近?!焙髞砉皇沁@樣,父親又對我說:“貼身帶著就好,不必放糠袋里去盤。那時我已經知道了糠袋是什么,父親說不要什么粗糠細糠大袋小袋,都不要,就慢慢盤,貼著身子讓身子去盤,讓體溫讓皮膚和它親近,你盤不出來讓你兒子接著盤,兩三代人共盤一塊玉不是什么傳奇?!?/p>
古玉是有生命的,里坊間的諸多傳說且不說,比如什么人平地摔了個跟頭,玉碎了八十歲的他卻沒事,是玉替人擋了一災。古玉貌似靜定,卻極有變化,比如我項間那塊咬尾龍小玉璧,一開始是黑如墨,對著光看才有一些綠意,而戴在身上日久,幾十年過來,里邊的黃沁便慢慢出來,新玉是沒這種變化的,明清玉亦不會有,唐宋元古玉也很少有這種變化。真正的商周高古玉才有,而真正的商周古玉又是一出土就干干凈凈臉面齊整,上邊或附有泥土,那泥土也是其硬如玉,原已與古玉生長在一起,古玉吐漿,漿把附在其上的泥土包裹,兩千多年下來,想除去這樣的一小點一小點泥土還很難。古玉無法仿,你可仿其形,其神采是永遠不可仿制??垂庞裰恍枰谎?,不要多看,是要看其神氣皮殼,有的高古玉出土一如新玉,那只是一般人的眼里所見,其實大不一樣。古玉皮殼極松,賊光是一點沒有,珍珠的那種感覺是珠光,漫散的,柔和異常,特別迷人。商周以降,唐宋元明清的玉是沒有這種現象的。玩玉的人盤玉,不外是身上常帶著個糠布袋,先是粗糠后是細糠,或粗細交加,沒事用手搓捏,但一捏盤過頭皮殼便會壞掉。父親對我說盤玉不要那么急,要慢盤,慢盤便是貼身貼肉,是天長地久,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就那么過來了,人與玉相親,玉與人亦復相親,古玉的精彩便會給慢慢煥發(fā)出來,用行間的話是醒來了,蘇醒了。實際上說古玉非盤不可見其神采也不對,是人與玉相親,你不必盤,只時時與你的肌膚相親,久而久之,自然會神采煥發(fā)。這也是生坑變熟坑的過程。可以盤的玉一般都是古玉的某些特征特別明顯,即使盤也不會把這種特征盤掉。而一出坑就像新玉一樣的古玉一般最好不要盤。商周高古玉多以動物為主題卻輕賤了花花草草,商周古玉是既無花也無草,是動物的世界,是神物的時代。花草植物紋飾的出現當在唐宋之后。而到了明清,花花草草越發(fā)多了起來,鳳穿牡丹,松鶴延年,石榴多子,是日常生活的清淺,波瀾不興的平和,民間的趣味。商周古玉的魅力與魔幻性至此蕩然無存。
父親給我的那塊兒西周鳳紋龍紋合一的勒子常年被我戴著,洗澡也不離,睡覺也不離,而忽然有一天,夜深人靜靠在床上讀書時,它在脖子上只一滑,便滑到腋下去,砰的一聲碰在床欄上,我把它拿在手里在燈下細看,卻不禁吃了一驚,那邊緣的裂隙居然不見了。在燈下細看,隱約還可以看出那一道痕跡,但實實在在是彌合了。世間事,不可思議者真是多矣,也不必思議為什么,如事事都要了然于心,人活在這個世上便更加繁難,倒想起鄭板橋那句話來,人有時要糊涂些才好。古玉的神秘不可知就是要你不可知,但需你與它親近,用你自己的肌膚喚醒它,這么說,真正玩過古玉的人一定不會不同意。但是,一個人是很難有機緣跨過遙遠無際的時空去與商周古玉相會,有些人玩玉,卻一輩子沒有上手過一塊兒商周古玉。古玉的魅力只在它的不可知,不可預期。
那年,父親去世之前,我和哥哥倉促間把兩品西周晚期的大璧埋在“牡丹里”東墻外的一棵雙又楊樹下。多少年過去,現在想起,那里已是一片新的小區(qū),“牡丹”二字雖在,卻叫了“牡丹里新區(qū)”,而那兩塊大璧,已不知它們在何處,亦不知它們要在地下沉睡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