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志偉
笏記是唐宋時期的新文體。關于笏記,前人關注較少,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對“笏記”這一文體有較為簡明的解釋:“宋人又有笏記,書詞于笏,以便宣奏,蓋當時面表之詞也,故取以附焉。然表文書于牘,則其詞稍繁;笏記宣于庭,則其詞務簡:此又二體之別也?!盿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22頁。徐師曾認為笏記是宋代之新式,臣僚將面奏時所說內容書寫于笏上,以便宣奏。笏記與表是兩種相似的文體,其區(qū)別在于表書之牘,文詞較繁,而笏記需要宣讀于庭,其詞務簡。徐師曾的說法簡明扼要,特別是將笏記視為表之變體,目光獨到。然而,笏記是如何產生的?何時產生?笏記在文集中保存情況如何?笏記文體除了“其詞務簡”的特征外,還有什么特征,徐師曾為何將其與表文相聯(lián)系?在宋代,奏劄也是面奏的輔助產物,臣僚面奏時持有劄子以備疏失,久而久之,劄子便成為宋代最為重要而經典的奏議文體。而笏記也是面奏宣讀,那么笏記與劄子又有何區(qū)別?下文筆者結合歷史文獻與笏記作品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論及笏記者,大都將笏記視為宋代之新文體。如徐師曾說,“宋人又有笏記”,王之績《鐵立文起》也說:“笏記之文始于宋,如蘇軾有《謝宣入院笏記》,可證?!盿王之績:《鐵立文起》,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784頁。據歷史資料的記載來看,笏記并不始于宋代。宋代總集《成都文類》中即收錄有后唐李嚴《笏記》一篇?!杜f唐書》也有唐代使用笏記的記載?!杜f唐書·劉鄴傳》記載劉鄴內殿辭謝一事:“僖宗即位,蕭仿、崔彥昭秉政,素惡鄴,乃罷鄴知政事,檢校尚書左仆射、同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是日鄴押班宣麻竟,通事引鄴內殿謝,不及笏記,鄴自敘十余句語云:‘霖雨無功,深愧代天之用;煙霄失路,未知歸骨之期?!蹫橹異湃??!眀劉昫等:《舊唐書》卷177,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618-4619頁。劉鄴在授官麻制宣讀完畢后,通事舍人引其進入內殿辭謝皇帝。在事先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劉鄴沒有笏記,所以只能臨時自敘十余句謝辭,竟打動了皇帝。從《舊唐書》所載“霖雨無功,深愧代天之用;煙霄失路,未知歸骨之期”謝辭來看,是四六句式,非常工整,這與宋人集中之笏記通篇使用四六文是一致的。劉鄴內殿辭謝,沒有事先準備笏記,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梢酝浦?,晚唐時期,官員辭謝皇帝一般有笏記,而笏記所記,主要為面見皇帝的說辭。正如徐師曾所言“書詞于笏,以便宣奏,蓋當時面奏之詞也”。
笏為官員上朝所持手板,而書辭于笏,則有著久遠的歷史。笏的使用,據資料記載,自周武王時即已有,《淮南子·齊俗訓》云:“昔武王執(zhí)戈秉鉞以伐紂勝殷,搢笏杖殳以臨朝。”c劉安撰,劉寧集釋:《淮南子集釋》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15頁。武王臨朝時搢笏,搢笏即將笏插于腰帶上。而在笏上書寫文辭,《禮記·玉藻》有記載:“史進象笏,書思、對、命。”鄭玄注:“思,所思念,將以告君者也。對,所以對君者也。命,所受君命者也。書之于笏,為失忘也?!眃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2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030-1031頁。據鄭玄的注釋,則笏上書寫的文字包括告君、對君之辭以及所受君命之辭。所謂象笏,指笏的材制,《禮記正義》云:“笏,天子以球玉,諸侯以象,大夫以魚須文竹,士竹,本,象可也?!眅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30,第1052頁。笏的材制因級別不同而不同,天子以美玉制成,諸侯以象牙,大夫用竹,其邊緣以魚須為飾,士則純用竹。據《禮記·玉藻》:“凡有指畫于君前,用笏,造受命于君前,則書于笏?!硕榷哂辛纾渲胁┤?。”f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30,第1052頁。笏的尺寸為長二尺六寸,寬三寸,則完全可以在笏上書寫文字。劉熙在《釋名》中說:“笏,所啟白,則書其上備忽忘也?!眊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卷19,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02頁。
于笏上書文辭,是自漢代以來的傳統(tǒng),經南北朝至隋朝依然,《宋書》《晉書》《隋書》等史書“禮志”中,皆有笏上簪筆的儀制記載。如沈約《宋書》:“笏者有事則書之,故常簪筆,今之白筆,是其遺象。三臺五省二品文官簪之。王公侯伯子男卿尹及武官不簪。加內侍位者,乃簪之。手板,則古笏矣。尚書令、仆射、尚書手板頭復有白筆,以紫皮裹之,名笏。朝服肩上有紫生袷囊,綴之朝服外,俗呼曰紫荷。或云漢代以盛奏事,負荷以行,未詳也?!県沈約:《宋書》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18頁。由此可知,笏上簪白筆,是以笏記事的象征,朝服上還綴有專門的囊袋以盛之?!惰F立文起》對于臣僚書辭于笏的原因有所分析:“又人臣書笏以便奏,其故有二:一為有緊要事,恐臨時或遺;一為有難記事,恐一時說不出。聞往有召十三布政,問以民情風俗,皆縷縷能道其詳。及問錢谷數目,則默不能對,遂至罷職。惟一人細書笏上,一一言之,獨稱旨。亦可見笏之為益大矣?!眎王之績:《鐵立文起》,《歷代文話》,第3784-3785頁。據王之績分析,笏上所記錄的一是要緊事,以備提醒,一是難記事,以備疏失。唐代元稹在《上門下裴相公書》一文中提到斐度曾“以文皇敕起居郎書‘居安思?!淖钟隗松希瑸橹两湟印?,j元?。骸对〖肪?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62頁??梢?,唐代曾有在笏上書字為戒的。
由上史料可知,于笏上書辭,由來已久,且歷代皆沿襲。在晚唐五代時即有上奏時宣讀笏記的記載,前引晚唐劉鄴內殿辭謝時笏記已見使用。據《冊府元龜》記載,五代時百官內殿起居上奏,所奏事往往錄在笏記,宣讀于庭:“后唐天成元年七月,御史臺奏:……自后言事者又奏請五日內殿起居之日,請令百官次第轉對奏事,又從之。自是百官五日內殿起居,以所言事形于箋奏,錄在笏記,明揚于殿庭。而素無文學及不閑理體者,其文句鄙陋,詞繁理寡,敷奏之際,人皆竊笑。然以次第當言,無所辭避。而冗散之徒或行賂假手,僶俛供職,愁苦無憀。”a王欽若:《冊府元龜》卷517,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5866頁。所謂內殿起居,是后唐的一種朝見制度,《宋史·禮志》記載:“后唐明宗始詔群臣每五日一隨宰相入見,謂之起居,宋因其制?!眀脫脫等:《宋史》卷116,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51頁。五日內殿起居,即群臣每隔五日跟隨宰相入內殿朝見皇帝,這項制度為宋朝所沿襲。在內殿五日起居時,規(guī)定百官要輪流奏事,這稱為“轉對”。所言事錄在箋奏、笏記,必須宣讀于庭。因而,有些文學修養(yǎng)不強以及思理不周密者,往往文句鄙陋,詞繁理寡。因為百官依次都要奏對,所以很多人提前請人將奏對的文辭寫于笏上,以便宣讀。這應當就是笏記這一文體誕生的重要原因。當然,轉對后來罷免,改為有言事者出行自陳,但是笏記的使用卻沒有停止。宋代朝臣上殿輪對、轉對時不但持笏還持有劄子。
當庭宣讀往往講究文辭鏗鏘上口,又因為在晚唐時期駢文主于文壇,四六對句成為了笏記寫作的重要特征,因而笏記中的警句也常為人所傳頌?!杜f五代史》就曾記載后唐李嚴笏記作品中為人傳誦的警句:“李嚴,幽州人,……同光中,為客省使,奉使于蜀,及與王衍相見,陳使者之禮,因于笏記中具述莊宗興復之功,其警句云:‘才過汶水,縛王彥章于馬前;旋及夷門,斬朱友貞于樓上。’嚴復聲韻清亮,蜀人聽之愕然?!眂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70,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929頁。后唐莊宗李存勗同光年間,李嚴奉使于前蜀,在面見前蜀后主王衍時,在笏記中一一講述莊宗的興復之功。從“嚴復聲韻清亮,蜀人聽之愕然”的記載來看,他的笏記必定是宣讀于庭的,而其警句“才過汶水,縛王彥章于馬前;旋及夷門,斬朱友貞于樓上”,正是典型的四六對句,與《舊唐書》劉鄴笏記的謝辭“霖雨無功,深愧代天之用;煙霄失路,未知歸骨之期”寫法一致。李嚴的笏記在總集《成都文類》中有收錄。
唐人雖有笏記,并有作品流傳,而將笏記收入文集,則始自宋人。筆者據《四庫全書》所收錄別集為對象統(tǒng)計,有24部宋人別集收錄有笏記,計83篇,其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宋人別集收錄笏記統(tǒng)計表
宋人別集中的笏記收錄數量并不多,大部分文集只錄有1篇,其中田錫《咸平集》為最多,收錄12篇,其次為王珪《華陽集》收10篇,史浩《鄮峰真隱漫錄》收10篇。
從笏記文題材內容來看,笏記主要用于慶賀、致謝,大部分笏記為謝辭,少量笏記為賀辭。謝辭涉及謝除官、謝賜宴、謝節(jié)慶賀慰、謝賜物。謝除官是笏記的主要題材,宋人集中大部分笏記都是為謝除授而作。如田錫、范祖禹、蘇軾、蘇轍、王安石、張方平、胡宿、沈括等人集中都有謝除授笏記。以范祖禹《笏記》為例:“臣伏蒙圣恩,特授翰林侍講學士兼修國史者。侍言經幄,特升嚴近之班;汗簡史闈,俾綴緝熙之典。此蓋伏遇皇帝陛下道法堯舜,孝承祖宗,永言若昔之猷,仰對在天之烈。夫何重任,猥屬非才。當勉竭于衰疲,庶少酬于造化。”a范祖禹:《范太史集》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0冊,第131-132頁。謝賜宴也是笏記的主要題材,王珪、胡宿、慕容彥逢、王安禮、沈遘等人集中皆有謝賜宴笏記。笏記中也涉及謝賜物,如史浩集中所錄笏記均為謝賜物,此外田錫、司馬光、蘇轍等也有謝賜章服、謝生日賜物的笏記。以胡宿《秋宴笏記》為例:“嘉觴備物,正得秋而萬寶成;法扆垂衣,居其所而眾星拱。粲然盛觀,生于太平。此蓋伏遇皇帝陛下鴻慈自天,湛恩濟世,洽茲德禮,燕及臣工。臣等備位何能,蒙澤已渥。愿介萬年之景福,共傾三祝于華封?!眀胡宿:《文恭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8冊,第710頁。賀辭涉及賀節(jié)慶、賀禮成、賀戰(zhàn)捷等,如韓維集中《年節(jié)賀皇太后笏記》,呂祖謙集中《為宰臣作端誠殿賀南郊禮成笏記》,周必大集中《明堂禮畢稱賀笏記》《郊祀端誠殿賀禮畢笏記》。
從笏記所致對象看,除上皇帝之外,也有寫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太子等人的。蘇軾的笏記基本上都為二首一組,一首寫給皇帝,一首寫給太皇太后,蘇轍集中也有這樣的現(xiàn)象。韓維集中有年節(jié)賀皇太后、皇后笏記,田錫集中有謝皇太子笏記。
笏記是當庭宣讀的,謝除授的笏記保存最多,這是因為宋代上殿朝見皇帝有見、謝、辭之禮?!端问贰ざY志》記載早朝的班次,其中就有專門為見、謝、辭皇帝而安排的班次:“早朝……宰相奏事,樞密、宣徽使退候。宰相對畢,樞密使復入奏事。次三司、開封府、審刑院及群臣以次登殿。其見、謝、辭官,以次入于庭。凡見者先之,謝次之,辭又次之?!眂脫脫等:《宋史》卷116,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54頁。見、謝、辭之禮沿襲自唐、五代,在宋代又歷有沿革變動。d苗書梅:《朝見與朝辭——宋朝知州與皇帝直接交流的方式初探》,《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所謂見、謝、辭,指朝見、告謝、朝辭。概括來說,宋代外任官員任滿歸京需上朝入見皇帝,稱朝見;而赴外任地方官及出使的官員在上任前需入朝叩辭皇帝,稱朝辭,也稱辭謝;宋代官員在除授、加恩等情況下需“捧官告敕牒敘謝”,稱告謝。《宋會要輯稿》儀制九記載:“宋朝凡宰臣、親王、使相、樞密使、節(jié)度使降麻制日,并詣崇政或延和殿辭免。若不得請,即告謝。參知政事、知樞密院以下,宣徽使、殿前侍衛(wèi)、馬步軍副都指揮使以上節(jié)度使,新授或加恩,并即日捧官告敕牒敘謝。”e徐松:《宋會要輯稿》,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988頁?!端螘嫺濉穬x制九“告謝”、“辭謝”條,分別有對不同級別官員告謝、辭謝儀制的詳細記載,此不贅述。《宋會要輯稿》禮六二“賚賜”條又載:“凡大臣生日及文武官內職中謝、朝見、受外任及出使朝辭,并于閣門支賜分物。”f徐松:《宋會要輯稿》,第1703頁。在告謝、朝見、朝辭的儀制中,皇帝會根據其官階高下,給予不同等級的衣物、金帶、鞍馬等賞賜物品。宋代官員的見、謝、辭之儀制,官員需要提前一天在閣門投下“詣正衙榜子”,并向皇帝上表、狀等奏章,如有禮物頒賜,需要上謝賜物狀或表,而笏記則是當朝面見皇帝辭謝時所說的謝辭。由于見、謝、辭的儀式非常莊重嚴肅,尤其是外任官員的朝見與辭謝,是君主詢問官員施政方略,并了解外任官員的品行、能力的重要場合,笏記的使用能幫助官員事先準備相關言辭,讓奏對更為有效完美,這也就是宋代謝除授笏記廣為使用的重要原因。
謝除授笏記往往與表文同時使用,因此,文人集中笏記往往都附錄于相關表文之后。如蘇軾集中6首笏記,分為三套,每2首為一套,其中一為致皇帝謝辭,一為致太皇太后謝辭。這些笏記分別附于相關表、狀之后。如《蘇軾文集》卷23中《謝翰林學士表二首》之后為《謝賜對衣金帶馬表二首》,再之后即為《笏記》二首。蘇軾授翰林學士后,分別上表給皇上、太皇太后致謝。因為有對衣、金帶、馬等物的頒賜,蘇軾亦需上表或狀致謝。笏記則是在朝謝中所說的謝辭。除蘇軾之外,其他宋人別集大都如此。如范祖禹《范太史集》卷6中《笏記》錄于《謝除龍圖閣學士知陜州表》《謝對衣金帶鞍馬表》之后,沈括《長興集》卷13中《除翰林學士笏記》錄于《除翰林學士謝宣召表》之后。
表在唐宋時期主要用于慶賀、辭免、陳謝、進書、貢物,且多用四六文。笏記的題材內容與表基本一致,故而前人常將笏記視為表之附或表之變。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將笏記附于表,稱為“面表之詞”。但笏記與表的文體形態(tài)還是有所區(qū)別的。
笏記與表相區(qū)別在于,表用于文書上奏,笏記用于面奏,是朝見、朝謝、宴會、慶典等重要的禮儀性場合臣僚面對皇帝所陳述話語的底本。由于這些場合本身具有一定儀式性,發(fā)表于這些重要場合的言論,其措辭也需要特別注意思路文理、文辭修飾,臣僚將這些文辭事先寫于笏上以防疏失。這種使用場合與使用方式使得笏記有鮮明的文體特征。
首先,笏記皆非常簡短。這與笏記在當庭宣讀有關,當庭宣讀一方面受時間限制,另一方面受口說耳聽的傳播方式限制,都不宜冗長,應盡量精練。宋人集中所有笏記,皆較為短簡,大都在100字左右,約為四至八對駢句,最長也不過200多字,最短的只有兩句,20多字。唯一的例外是收錄于《成都文類》中的后唐李嚴笏記,講述后唐莊宗興復之功,全文398字。
其次,笏記為工整的四六文,文辭講究用典、對仗、聲韻。在宋代,凡是具有儀式性的文體一般以駢體四六為主,如屬于王言的制、詔,以及用于婚禮的婚書,笏記也具有這種屬性。前文所提到的笏記警句“才過汶水,縛王彥章于馬前;旋及夷門,斬朱友貞于樓上”(李嚴笏記語),“竣事泰壇,揚八鑾而返軫;受厘皇邸,旅萬玉以充庭”(呂祖謙笏記語),皆對仗工整。這是因為一方面當庭宣讀,四六文節(jié)奏感強,能朗朗上口,另一方面文辭富贍,能彰顯個人的文學素養(yǎng)、品味,符合朝見、中謝、宴會、慶典等重要禮儀性場合的需要。
以呂祖謙《為宰臣作端誠殿賀南郊禮成笏記》為例:“竣事泰壇,揚八鑾而返軫;受厘皇邸,旅萬玉以充庭。伏惟皇帝陛下對越穆清,肅將純嘏,本以宸心之恪,登茲熙事之成。陳安止謨,念幾康而昭受,進敬之戒,監(jiān)陟降于顯思?!盿呂祖謙:《呂祖謙全集》卷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頁。這篇笏記是于天子祭祀南郊即祭天禮禮成之后,在端誠殿面見皇上時所面陳。因用于重要的祭祀典禮禮成,所以通篇文辭古雅典重,講究用典,大量使用了來自《尚書》、《詩經》的典故。比如,對皇帝祭祀行為的稱頌,用“對越穆清,肅將純嘏”,“對越”、“穆清”等詞語出自《詩經·周頌·清廟》“于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b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934頁?!肚鍙R》是周王于宗廟祭祀文王的樂歌,“對”指報答,“越”指宣揚,即答謝頌揚上天的福祉,呂祖謙用來代指皇帝的祭天?!懊C將”、“純嘏”分別來自《尚書·泰誓上》“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肅將天威,大勛未集”c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1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23頁。和《詩經·小雅·賓之初筵》“錫爾純嘏,子孫其湛”,d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第697頁?!懊C將”意為敬奉,“純嘏”意為大福,即敬奉大福。最后一聯(lián),“陳安止謨,念幾康而昭受,進敬之戒,監(jiān)陟降于顯思”,也使用了來自《尚書·皋陶謨》《詩經·周頌·敬之》的典故?!鞍仓怪儭?,即《尚書·皋陶謨》中大禹在與皋陶探討政事時所說的“安汝止,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鄭康成解釋“安止”為“安汝之所止,無妄動,動則擾民”,e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5頁。這里寄寓了作者對皇帝陛下的期望,能思危以圖其安,不論安危,都敬畏上天的昭命?!熬粗洹保茱@然指《詩經·周頌·敬之》的告誡“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f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第977頁?!斑M敬之戒”,意在指出皇帝與群臣應敬天、畏天以獲得祖宗神靈護佑。
其三,結構簡單,呈程式化。笏記文的寫作基本上遵循相似的套路。其寫作格式以蘇軾《笏記》為例:“臣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者。出膺閫寄,入長禁林,皆儒者之極榮,豈駑材之所稱。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法天凝命,稽古象賢,總攬群英,兼收小器。欲效涓塵之報,未知糜隕之期。臣無任感天荷圣激切屏營之至?!盿蘇軾:《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83-684頁。第一句交待事由,即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第二句點明長期以來所受恩寵榮耀,出則委以軍事重任,入則在翰苑掌制誥,并表示自謙,才不稱位。第三句,感謝皇帝陛下效法古圣君,能延攬英才,兼收小器。第四句,表示授官之后的感恩與責任。第五句則為結束笏記表感恩格式套語。其他文人的笏記,程式也大體如此。
從題材內容來說,笏記與表文相似,主要用于陳謝、慶賀,可以視作表文的變體,但比表文簡短精煉。從使用場合來說,笏記與劄子相似。宋代奏劄是面奏的輔助產物,臣僚面奏持有劄子以備疏失,而笏記也是用于面奏宣讀。其區(qū)別在于,劄子用于奏事,其關注的重點在于事理的分析,論辨、進言是其主要屬性,其功能是實務性的,雖然也講究敘事、義理、文辭、文氣,但最終目的是關于政事的處理,因而其文體始終為散文。而笏記是禮儀性的,致謝、慶賀的意思是基本一致的,關鍵在于如何說得得體、漂亮,所以笏記的文體是駢文,文辭講究典雅富贍。
笏記在晚唐五代時期出現(xiàn),宋代開始較為多見。究其原因,這也與宋代文書行政功能的加強有關。在宋代,君臣之間的信息交流,除了面奏達成之外,往往要借助文書來最終實現(xiàn)。宋代皇帝與臣僚的政事探討由以坐而論道為主,轉變?yōu)橐耘喿嗾聻橹?,盡管宋代皇帝有早朝、五日起居等朝會,又有以輪對、轉對、朝見、朝辭等方式,擴大百官面見皇帝的機會,實現(xiàn)皇帝與臣僚的面對面交流,但是這種交流依然需要倚靠劄子、笏記等文書來最終實現(xiàn)。這也使得宋代奏議文大量增加,奏劄、笏記、牓子等奏議類新文體得以產生。如同劄子慢慢從口奏的輔助文書而獨立成為與奏狀一樣的奏議文書,從而實現(xiàn)文體的獨立,笏記的出現(xiàn)亦是如此,臣僚致謝、慶賀本來通過上表即可完成,但在上殿朝見皇帝時,面奏所說之辭,往往事先準備,錄于笏上,以免疏失,從而產生了笏記這一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