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平
我離開東北老家鐵嶺鄉(xiāng)下好幾十年了,豆腐的菜式吃過何止幾十種,但總覺得沒有家鄉(xiāng)的豆腐能教人吃得那么過癮。許多人也許認為東北既然以出產(chǎn)大豆馳名世界,大概每個東北人吃豆腐都吃膩了,卻想不到豆腐這個價廉而一向作為陪襯的菜,在東北的鄉(xiāng)下仍然被認為是無上的“珍饈”。記得小時候,若是有一盤涼拌豆腐佐餐,就覺得已經(jīng)有了好菜了。這并不是說東北人窮,買不起菜,而是民風淳樸、節(jié)儉,而且多數(shù)人家自己都有菜園子,用不著花錢買菜吃;每當春、夏、秋三季,都是菜園里下來什么就吃什么,因此不是熬白菜,就是燉豆角(東北人不叫“四季豆”),再不就是生蔥、生蒜、生黃瓜之類,吃來吃去總是些青菜。偶爾換換口味,來幾塊豆腐吃,當然覺得新鮮味美了。因為大家平常很少買豆腐吃,就是買幾塊,一家一二十口人,也只有“當家的”和少數(shù)同桌的人才有資格吃,所以多數(shù)人對于豆腐都特別向往。加以東北人性格豪放,吃什么都講“管添”、“管夠”,買香瓜論“挑”(即一擔),買黃魚論“車”,買梨子論“筐”……有時特別想吃豆腐,索性由家里自己做來吃,反正豆子不成問題,倉房里有的是,只要上上下下大伙忙一陣,就可以吃得心滿意足,皆大歡喜。
家里做豆腐,真是有趣又過癮的事情。誰家要準備做豆腐了,事先都打發(fā)小孩子通知附近的親友,到時候來家吃豆腐。我們幾乎不是把豆腐當菜吃,簡直把它當做“主食”,豆干飯(紅豆高粱米干飯)反而降為“副食”了。
家鄉(xiāng)做豆腐的情形大概是這樣的:揀上好的黃豆用水泡過,約莫一夜的光景,豆子泡大了,磨成豆汁,用籮濾去渣滓,把這種細豆汁放進大鍋里煮,煮熟了,還是稀稀的,于是分出一盆,放在旁邊,留做別用;然后把鍋中豆汁,用適量的鹵水去點,點過以后,豆汁中的豆粉部分凝聚起來,清水部分游離開了,這種凝聚的東西就是很可口的水豆腐。北平人叫做“老豆腐”,四川人叫“豆花”。用勺子撈些在碗里,配上作料,大伙兒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炕沿兒上,不拘形式,稀里呼嚕喝上一兩碗,真是其味雋美無比,在東北鄉(xiāng)下十分簡單,不外蔥花大醬、蒜泥清醬(即土制醬油)之類,不像在北平吃老豆腐那么復(fù)雜,也不像在四川吃豆花那么特別多放辣子。
吃了水豆腐,意猶未盡,還要吃些豆腐腦兒。做水豆腐以前,不是還留著一盆煮熟了的豆汁嗎?就是準備做豆腐腦兒用的。做豆腐腦兒和做水豆腐,都得經(jīng)過“點”的手續(xù),只是點水豆腐用“鹵水”,而點豆腐腦兒卻用“石膏”。同樣的原料,用不同的東西去點,結(jié)果產(chǎn)生了形狀和味道都大不相同的成品,真是非常奧妙。不怪有人說,發(fā)明點豆腐的人,若是生在今天,說不定能得個諾貝爾化學(xué)獎呢。最妙的是這種點好的豆腐腦兒,沒有什么清水游離開,即使有,也是非常少,水分和豆粉部分都混合起來,所以格外細嫩。豆腐腦兒,作料稍微考究一點,有自燴雞蛋蘑菇鹵兒,或是炸個雞蛋辣椒醬。因此,吃豆腐腦兒又比吃水豆腐“豪華”一些。
水豆腐、豆腐腦兒都吃夠了,肚子也飽了。這時,把多余的水豆腐,用粗布包起來,壓出清漿,就切成了一塊塊的豆腐了。夏天不宜久存,客人們離去時,順便帶些回去,可以讓他們的家人們也分享分享。如果豆腐腦也有剩余的話,下一頓可以燴著吃,若是在冬天,還可以做成天然的凍豆腐,我們叫做“豆腐泡兒”,就是把豆腐腦和鹵兒混在一起煮,味道更好。
另外我還想起一種特別的豆腐來,也是黃豆的制品,但很少人看見過,不妨在這里提一提。那就是用豆油做的豆腐,真是名副其實的“油豆腐”了。我這土生土長的東北鄉(xiāng)下人,也只見過一次。那年我十二三歲的光景,有一個年齡較大的伙伴兒,帶我走了兩三里路去看一家榨油作坊。到了這家作坊,一進門,眼前的景象,真教我驚奇萬分。有八九個油匠,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一個個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屋里蒸汽彌漫。他們正在拾起碾子上碾好的“豆片兒”,一筐一筐地倒進大得不得了的蒸鍋里。這些豆片兒蒸得半熟以后,裝進草包里,做成圓形,放在榨油機器上,一個疊-個,摞得很高。上面是重重的絞盤,用力旋轉(zhuǎn)鐵棍,使絞盤向下轉(zhuǎn),草包受了重壓,原來厚厚的、松松的、軟軟的豆片兒,慢慢就變得薄薄的、緊緊的、硬硬的了。油汁順著草包周圍流出來,流到下邊的槽兒里,再引到桶子里,這就是土制豆油了,東北人家都用這種豆油做菜。油榨光了,把草包打開,剩下的渣子,成了一個個的大圓餅,那就是從前在萬國博覽會得過獎的東北豆餅了。
那些油匠平常工作辛苦,消耗體力過多,雖然一日三餐統(tǒng)由東家供給,但飯菜不會太好,所以自己想法子補充?!翱可匠陨健?、“靠水吃水”,他們便“靠油吃油”。異想天開,竟用點豆腐的方法,同樣把適量的鹵水趁豆油還熱的時候放進去,居然也會凝結(jié)成豆腐。這種用豆油點成的豆腐,滋味鮮美,但比較膩人,不能吃得太多,只能用它補充補充罷了。
最后,我再講一個東北鄉(xiāng)下人喜歡講的故事,有一個自命不凡的“阿飛”型人物,一天到一家飯館吃飯,伙計問他點什么菜,他搖頭擺尾、指手畫腳地說:“我要一個‘白虎臥沙灘’,配上兩張大餅?!被镉嬄犃艘汇?,細聲細氣地說:“虎,虎肉沒有,請客官點另一道菜吧!”這位客人大為光火,指著伙計的鼻子說:“你們這家館子該關(guān)門啦,連最簡單的粗菜都沒有!”一句話提醒了飯館掌柜的,急忙親到廚下,不到一分鐘就端上一盤菜來,放在客人面前??腿艘娏?,火氣消了,其他看熱鬧的客人也都笑了。原來這盤菜就是涼拌豆腐,只有食鹽,沒有其他作料。當時東北只有粗鹽,一粒一粒的,把豆腐放在上面,豈不就像“白虎臥沙灘”嗎?
鄉(xiāng)下人講土話,難免不中聽,希望方家不要見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