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01
我和媽媽的話越來越少,和外婆的話卻越來越多。
每個周末,我都會在電話里嘰嘰喳喳告訴外婆:班上轉(zhuǎn)來了新同學(xué);我學(xué)會了輪滑;我和同桌吵架了;鄰家的貓下崽啦……外婆則會告訴我:淡香河的水位下降了;院里的梨花開了;鎮(zhèn)上舉行了歌舞比賽;她又做了綠豆酥……
“你怎么那么多話?”每次,我和外婆的電話一超過5 分鐘,媽媽就會蹙緊眉頭,在一旁不滿地嘀咕。
“你和她怎么就那么多話呀?”而一旦超過10 分鐘,她就會提高音量,表現(xiàn)出極度不耐煩。
媽媽和外婆幾乎無話可說。有幾次,外婆找媽媽問事,媽媽只是以“嗯”“啊”“是”作答,好像自己的回答一旦超過倆字就會要了她的命。外婆呢,也很絕,若是爸爸接的電話,她還會閑閑地和他聊上一會兒,如果是媽媽接的,直接就吼:“魚果呢?我找她!”
盡管如此,外婆偶爾也會忍不住問:“你媽最近怎么樣?胃病沒犯吧?又熬夜了嗎?她做的粥還是那么難吃嗎?”“你媽呀,和你不一樣,喜歡吃咸的?!薄澳銒屟?,中午非要小睡會兒,否則一到下午準請周公?!?/p>
可是,媽媽卻很少說:“你外婆呀……”
她極少提外婆,即使繞不過去了,也只是用“她”來代替。
我有時充當(dāng)梁山好漢,責(zé)問她:“您就不能對外婆好點嗎?”沒想到,她馬上來氣了,還我一句:“你知道什么?!”
我當(dāng)然不知道什么,可我一旦流露出想知道點“什么”時,她又不肯繼續(xù)說下去。
她每次到奶奶家,都會忙不迭地幫忙洗碗、洗菜、拖地,甚至幫他們洗衣、擦鞋,和他們聊天、八卦,而且每次都興致勃勃的;和朋友在一起,她則更瘋,興致更高,有時還會很孩子氣地鼓掌、大笑。感覺她在別人面前就像暖人的手套,一遇見外婆就變成了冷冰冰的冰袋。
02
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決定去外婆家?!安恍?!”媽媽一如既往地強烈反對。
外婆說,淡香鎮(zhèn)的夏天就像熟透的甜杏,一掐就能滲出水,漫出甜滋滋的味兒;她還說,淡香河的夏天會走過搖櫓的漁船,會游過悠閑自在的白鵝,而她院里的梨也會熟透,黃澄澄的,看一眼就能饞出口水……
總之,在外婆的描述中,我見到的淡香鎮(zhèn)充其量只算一只冬眠的熊,我還沒見識過這只熊如何在春天撒歡,在夏天鬧騰呢;而我見著的她,也只是裹在厚厚棉襖里的老太婆,還沒見過她穿著其他衣服時的好看呢。
“您怎么就不讓我去外婆家呢?”我生氣地質(zhì)問媽媽。
“你知道什么?!”
瞧瞧,又來了!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知道自個兒就是想要在暑假去外婆家。我死纏硬磨加威脅,再慫恿老爸幫著助威加油,媽媽最后總算松了口。
夏日的淡香鎮(zhèn)果然不似冬日的一派頹廢,高大的香樟一棵接著一棵,華麗麗地擎著綠傘,青石板少了寒冬時的寂寥,鋪陳著陽光裁剪的一枚枚細葉。距離外婆家不過10 米遠的淡香河里果然有漁船、白鵝,空氣里滲著樹木和花草糅合的芬芳,而院里的梨果饞得我直吞口水。還有,外婆做的冰糖蓮子羹和冰燉雪梨好美味。
“外婆真厲害!”每次,我喝著外婆的羹湯,都會歡喜地咂吧著嘴大呼小叫。
“你外公喜歡喝這些,別看你媽體寒,每年春秋卻都肺燥,喝這些最管用了?!蓖馄藕臀覈Z叨。
外婆養(yǎng)著一只叫“皮蛋”的貓和一只叫“土豆”的狗。除了媽媽,她沒有別的子女,一個人住著偌大的院,平時只靠外公留下的藥鋪租金過活。那藥鋪由外婆的一位侄兒經(jīng)營著。
“本來呢,你外公想讓你媽子承父業(yè),誰知她想去省城上大學(xué),想去外面干大事。幸好她沒做醫(yī)生,就她那張臭臉,還不把病人全趕跑???只可惜你外公一肚子醫(yī)經(jīng),只好帶進棺材啦。”
“她真不想學(xué)醫(yī)?”我有些奇怪,要知道媽媽的書架上可放了不少藥書,比如《中草藥圖鑒》《中草藥1000 種》《中草藥的妙用》之類的。
“買這么多藥書干什么?”一次,爸爸問她。
“看著玩?!彼p描淡寫地說。
“誰都不知她怎么想的,反正死活不肯學(xué)醫(yī),你外公氣得半死,后來還是我說服他,讓他順了你媽媽的意。再說,你媽媽的確畫得好,從小啊,就喜歡在紙上涂啊抹的,連她的美術(shù)老師也常在我面前夸她呢。”外婆坐在高大的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著。
如果外婆有別的子女就好了。有時,望著寂寞的外婆,我總會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其實,也懷過兩胎,結(jié)果在肚里就夭折了?!蓖馄耪f。
03
我到外婆家的第五天,媽媽的電話追了過來,先是說準備給我報一個夏令營,后來又說要送我去學(xué)古箏,最后干脆借口說要到鄰縣采風(fēng),來了淡香鎮(zhèn)。
“嘖嘖,怕我將你帶壞呢?!蓖馄牌仓?,卻又給汗涔涔趕來的媽媽蒸了貝母雪梨。媽媽喝了湯,沒吃梨。我怕外婆傷心,偷偷將梨消滅得一干二凈。
“她一回來,這院里的溫度都直線下降了。”我對外婆說。
媽媽待了兩天,扛不住了,鄭重其事地將我叫了過去。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她問我。
“我就奇怪了,您怎么就不喜歡我和外婆在一起?”
“她不是你外婆。”
“我知道,她不是您親媽,也不是我親外婆,可我就喜歡和她在一起!”
“你知道什么?!”她又生氣了。
“我不知道什么,所以您告訴我呀?!?/p>
我也生氣了。
她咬了咬嘴唇,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親外婆還沒去世前,她就和你外公好上了?!?/p>
我蒙了。
外婆大概也知道了媽媽的來意。這天晚上,她讓我喝了一碗清新可口的綠豆湯后,去了臥室,出來時手上捧著一個精致的小黑匣。
“這老物件啊,本來是為你媽留著,想給她當(dāng)陪奩的?!蓖馄耪f著,從匣里拿出一個木鐲子。
木鐲子粗樸厚重,光澤介于紫色和深紅之間,黑筋細而可見,木紋縹緲虛幻,仿若陶瓷釉色下的散彩,而鑲著的鏤空銀飾處則有一鳳一凰相對而翔。
“這是什么鐲?”我好奇地問。
“你猜猜?!蓖馄判χ?,將手鐲輕輕套在我腕上。
“猜不出?!蔽乙娺^樟木鐲、黃梨鐲、紅木鐲,可這個鐲子摸上去手感細膩,貼近皮膚處溫潤如玉,更特別的是有一股淺淺淡淡的暗香,不僅彌散在鼻息發(fā)間,甚至還滲入心里,清涼又安靜。
“別說是你,很多人都猜不出!你親外婆第一次拿給我瞧時,我也沒猜出呢?!?/p>
“這是親外婆的?”
“當(dāng)然是她的啦,這木鐲子還是當(dāng)年你曾外公為了向你曾外婆求婚,重金托人尋來檀香中的極品老山香,又用了大半年時間親手慢慢做成的。后來,你曾外婆就拿給了你外公,你外公又將它作為定情物,送給了你親外婆。你親外婆呢,嘖嘖,那是個人精呀,又用它騙了我。”
“騙了您?”
“對啊,我和她從小就玩在一塊兒,好得比親姐妹還親。后來,她嫁了人,生了你媽,好事沒想著我,一生病才惦記起我這個人……也許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吧,她死活要將這鐲子送我,還說你外公人好,她擺明是給我下套啊……”
“下什么套?”我沒聽明白。
“她呀,有一天把我叫去后,就死乞白賴地把這個鐲子往我手上套,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感謝我照料她那么久,沒想到她居然讓我試著和你外公交往,還說你外公人不錯,夸他細心、體貼。你外公那人呀,醫(yī)術(shù)的確不錯,卻少言少語,人也方正得緊,和他在一起很乏味的呢。可是,你親外婆再三懇求,還說她不放心將他們父女托給別人。嘖嘖,她分明是坑我呀……唉,不過,你外公沒什么花花腸子,和他在一起很踏實。你媽媽呢,從小體弱,你親外婆一死,她整日整夜哭個不?!髞?,我心一軟,就嫁了你外公。如果不是怕你媽被別的后娘不待見,如果你親外婆不生拉活拽地將這鐲子給我套上,嘖嘖,我肯定會嫁給一個比你外公更帥、更好看的男人呢!”
“那個鐲子不是媽媽剛一離開,爸爸就送您的嗎?”媽媽端著精致細白的茶杯,站在門口輕輕問道。
外婆沒聽見,仍輕輕摩挲著我手上的木鐲子。
媽媽走到暖水壺旁,想要倒水??墒牵龔澫卵?,好一會兒都沒有將水壺拎起?!按笸砩系倪€喝什么茶?這么大的人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個兒!我去給你端一碗綠豆湯吧?!蓖馄趴匆娏?,撇撇嘴,不滿地說道。
然后,起身去了廚房。
媽媽抬起頭,久久地望著外婆佝僂的身影和滿頭的白發(fā)……第二天,她什么也沒說,一個人默默地回了城。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對我說過那句“你知道什么”。
(摘自《少年文藝(江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