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幼軍
《東方少年》雜志創(chuàng)刊30多年來發(fā)表了大量經(jīng)典作品,這些作品出自兒童文學名家,至今令人難以忘懷。自本期起,我們特設“精品回顧”專欄,選登其中一部分精彩之作,以饗廣大少年讀者。
我們班趙凱最愛打賭。一言不合,他就歪著脖子問我:“你敢打賭嗎?”
我也不示弱,大聲說:“賭就賭!你說,賭什么?”
有時候賭得有道理。比方說,星期六晚上廣東對香港的那場足球賽。上回是香港隊贏,趙凱認為兩隊旗鼓相當,雙方歷來交替著勝負,廣東隊要報一箭之仇,肯定玩兒命,這回廣東隊必勝無疑!我卻覺得香港隊獲勝是因為他們隊員里增加了一個英國大個子,他們瞧出便宜來,這回準得再增加一個,說不定還是兩個,廣東隊還得輸!于是乎——
“你敢打賭?”
“賭就賭!你說賭什么?”
但是我們也常常賭得一點兒道理都沒有,純粹為了斗氣、頂嘴。你不是那么說么?我偏這么說!一旦犯了倔,我說明天早晨太陽肯定從東邊兒出來,他也敢擰著脖子跟我打賭!我呢,說老實話,來了犟勁兒也不比他差多少,讓他逼進死胡同,我同樣瞪起眼珠子,愣說公雞會下蛋。
春游的前一天,我們倆放了學一道兒往家走,商量著明天帶不帶魚竿。這事商定后,我又盤算明天帶什么吃的。一提到這個,趙凱就不吭氣兒了。他家窮,能給他出來回的車費就不錯了。
“其實我們家錢也不少,”有—回他告訴我,“全讓我爸輸光了——你可別跟別人說去!我爸賭錢老是輸,輸了不痛快,回家就拿我出氣。我媽見他又踢又打,心疼我,就上來拉,一拉,他連我媽一起揍。我媽那么瘦,唉,還不如讓他揍我呢……”
趙凱的媽媽非常和氣,什么時候見了我都樂呵呵地往屋子里讓,不像呂建強的媽媽,一見我就皺眉,生怕我去會影響他兒子寫作業(yè)。她總是描著細眉毛,涂著唇膏,挺像樣兒。趙凱的媽媽卻穿得很破舊,人也很瘦,可憐兮兮的。趙凱的爸爸那么高,那么結實,打起人來準夠受。
我見趙凱不吭氣兒,就想起他這些事。我說:“嘿,跟你商量件事兒。我頂煩春游的時候背一大堆吃的了,一上午玩兒不痛快!這回咱們倆合作好不好?我負責準備吃的,到時候你背著——就背到中午嘛!”
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吸吸鼻涕說:“你……準備兩個人的?”
我說:“那當然。也沒什么特別的,吃飽了肚子就得!來兩個法式面包,兩段大香腸,一人一盒奶油曲奇,五個香蕉。我家冰箱里有現(xiàn)成的易拉罐雪碧,一人來上兩罐,可那玩意兒太沉……”
趙凱說:“沒事兒,我有勁兒!”
趙凱中計了。我當然不能讓他背一上午,可我要是照實說,他肯定不干。吃的落實了,趙凱又來了情緒:“蕭杰你猜,明天葉瑩瑩穿什么衣服?”
我還真猜得出。我早注意到,每回有重要的活動,她都穿一條寬背帶的紅裙子,上面繡著個黃色的小貓腦袋,其實那是衣兜兒??墒牵w凱干嗎要問我這個?我反問他:“你說她穿什么?”
“小貓裙子,桃紅的!你信不信?”
我不回答,又問他:“你猜,張玉玲穿什么?”
他想想說:“猜不出來……”
“董芬穿什么?”
“猜不出來……”
我向他扮個鬼臉兒:“哈!都不知道,就知道葉瑩瑩的!”
趙凱臉紅了,用兩個胳膊肘兒提一下褲子——每回老師提問到他,他站起來都來這么一下,這說明他很緊張。我不樂意讓我的好朋友緊張,馬上又說:“那么多衣服,她干嗎非得穿小貓裙子?我不信!”
趙凱高興了:“你敢打賭?”
我說:“賭就賭!賭什么吧?”
他說:“鋼筆!”
我說:“好,鋼筆就鋼筆!”
一分手,我就后悔了,這等于跟他賭公雞下蛋。我心疼我那支鋼筆。那是我期末考試進入前三名,我爸送給我的獎品,14K金的,特別好使!
我去買吃的,路過葉瑩瑩家門口,正看見她扯著一根拴在小樹上的橡皮筋兒,跟兩個女孩子在那里跳。嘴里還念叨著什么“紅蘋果,大鴨梨,馬蘭開花一百一”,那么大的孩子還玩兒這個!
一看見我,她丟下手里扯著的橡皮筋兒,跑過來說:“蕭杰,你去哪兒?”
跟別的女生不一樣,她好像特別討厭男生,不怎么愛搭理。這次大概因為明天要去春游,她情緒非常好吧!我趕緊回答:“我去買明天吃的東西!”
她說:“還得自己去呀?我媽早給我預備好了!”
說了幾句話,我鼓起勇氣問她:“葉瑩瑩,你明天穿什么衣服?”
葉瑩瑩驚訝得兩道小眉毛聳起來:“呀,怎么問這個?”
看出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又變得笑瞇瞇的:“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沒辦法,一咬牙,把我和趙凱打賭的事說了。她叫起來:“哎喲,你們男生真壞——還注意人家穿什么衣服!”說的時候并不生氣,好像還挺高興。她接著說:“告訴你吧蕭杰,你輸啦!我可不能改變計劃——這對趙凱不公平!”
我說:“我也沒讓你改變計劃呀!”
回到家里,在把吃的東西收進冰箱時,我把我的那支自來水筆裝進趙凱的那份食品袋里。
大出我意料的是,第二天集合的時候,我看見遠遠走過來的葉瑩瑩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黃的夾克衫。
一點兒都不錯,她就是沒穿她那件桃紅的小貓裙子!
一時間,我心里充滿快樂。那種快樂怪怪的,說不出來。當然,我保住了我心愛的鋼筆,可是這時候鋼筆已經(jīng)顯得無關緊要。我想我內心深處一定是早就期望著葉瑩瑩的友誼,期望看到一份特別的關注,而這份關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了。為了不讓我由于損失鋼筆而難過,她甚至放棄了自己“公平”的原則!
但是,另外一種感覺馬上就占據(jù)了我的心頭。我覺得對不起好朋友——這叫什么事兒??!我是在背后搗鬼,用很不光明正大的手段保住了自己的寶貝。我欺騙了朋友!
我越想越別扭,幾乎打不起精神玩兒了。
趙凱很有君子風度,也帶來他那支自來水筆。他一看見葉瑩瑩就掏筆出來,大大方方塞進我衣袋說:“你贏啦!”
我立刻還給他,說:“你留著吧,我怕漏我滿手墨水!”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那事兒!好使著哪,要不然我敢跟你打賭?”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的賭注跟我的相差太遠,他也不會用它來賭,因為那是不公平的。不錯,那支自來水筆確確實實也是他的寶貝。
他信守著公平的原則。我呢?我盤算著怎么把趙凱又塞回我衣袋的鋼筆還給他,讓他接受我的鋼筆。
沿著大湖往前走的時候,我找個機會湊到葉瑩瑩身邊,對她說:“謝謝你!”
我還是真心感激她的,而且對于拉她下水,懷著一份歉疚。
沒想到,她怔了一下,接著就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站住,又笑得蹲在地上。
“我昨天是嚇唬你呢!那件裙子讓我扯了個口子,我媽縫了以后,皺皺巴巴,別提多難看了!我根本就沒打算穿它……”
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這多好!我跟趙凱是雙贏!
中午在湖邊一棵大柳樹下進行的那頓野餐十分快活。我把我的“小動作”一五一十向趙凱坦白了,還說,要不是葉瑩瑩的紅裙子扯了口子,她肯定要穿的。趙凱接受了他的鋼筆,但是聲明:“這是哥們兒的禮物??伤_實沒穿,還是你贏!”
我堅持說:“你贏了!”
我們倆還頭一回這么謙讓。
這以后,趙凱又跟我打過三次賭,也許是四次,都是我贏了。趙凱開始佩服我,他嘆著氣說:“跟那回一樣,怎么她的裙子偏偏就扯了口子呢?你運氣太好!”
到了學期末,趙凱忽然一連好幾天無精打采,我怎么哄他開心,他也高興不起來。
這天下午課外活動,趙凱又來了情緒。他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雞,兩只眼瞪著我說:“我們樓里一個阿姨肚子里長東西,住醫(yī)院做了手術。都說她得死,你猜,她死得了死不了?”
說真的,打這種賭實在沒勁。可是趙凱好久沒跟我打賭了,我不愿意掃他的興。我問他:“你猜呢?”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猜她一定得死……”
我像往常那樣,一瞪眼說:“你敢打賭?我說她一定死不了!”
趙凱呆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撲上來摟住我脖子,哭起來。
我被他弄糊涂了。我把他的頭扳起來問:“你怎么了,趙凱?”
他哭著說:“我媽得了胃癌……都說得了這種病準得死……我不信!你說話最靈,你說死不了,我媽就一定不會死!”
(原載于《東方少年 陽光閱讀版》200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