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蕭峰的最終命運走向了死亡。導致其悲劇的因素有很多,但是,現(xiàn)實中人性的卑劣與蕭峰被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仁義胸懷之間的激烈矛盾,是其走向悲劇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天龍八部》;蕭峰;悲慘命運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識碼】A
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面對蕭峰之死,人們幾乎都認為作者在這里批判的是儒家狹隘的民族觀,質問夷夏是否就等同于善惡是非。有論者說:“蕭峰的悲劇,主要是來自他的思想超越了當時一般人對華夷之別的看法?!边€有人指出:“蕭峰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的犧牲品?!?/p>
人們有此觀點,可能受金庸本人的影響。他說:“到了(創(chuàng)作)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一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钡牵@樣一句話并不能與批判儒家狹隘的民族觀相對等。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對于儒家夷夏問題的理解存在誤區(qū),人們片面地認為儒家夷夏之別就是種族與是非善惡的問題。
關于儒家的夷夏問題,目前學術界比較認可的集中在文化問題的討論上,而不是種族問題。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睂@句話的解釋,有學者梳理了歷來對于這句話的闡釋,發(fā)現(xiàn)人們不是將其視為種族差別,而是強調文化發(fā)展的先后。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水平低下,有的還處于蒙昧狀態(tài),縱使有君,也不如諸夏之無君。還有學者指出:“古代中國人也講究民族區(qū)分,講究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分,不過其重點并不在于天然的種族或血緣的區(qū)分,而在于文化水平的高下?!?/p>
有人認為:“在古代中國,夷與夏是可以互相轉化的。”持此觀點的還有黃德昌教授,他認為:“夷、夏之分是相對的,可變動的。”蔣寅教授認為:“儒家的夷夏觀念,從來不是由地理和人種來區(qū)別的,全然著眼于文化的不同?!辈⒄J為“夷夏無定位?!薄爸灰隗w現(xiàn)文化品位的禮儀上稍有失誤,夷夏品格就立即變換?!薄耙荒钪?,華夏可為夷狄;一言之善,夷狄也可為華夏?!?/p>
綜合這些前人的研究,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擺在我們眼前:夷夏之別是對文化先進與落后的區(qū)別。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夷夏是一個發(fā)展的觀念,并不是一層不變的?!八麄儯ㄋ纬R分子)根據(jù)宋人當時的實際情況,將‘夷狄概念固定化,把春秋‘尊王攘夷演繹成對于遼金的對抗和對宋朝的保衛(wèi)。傳統(tǒng)的‘夷夏之辨尚言‘夷進于夏,程頤作《春秋傳》將夷狄比如禽獸,理應貶斥?!?/p>
從中可以看出儒家的夷夏觀念并不是從形成就一成不變的,它有一個變化發(fā)展的過程。當人們將金庸小說中民族矛盾附會于儒家的觀念時,就是沒有看到其發(fā)展的過程?!叭寮覛v來講究‘夷夏之辨,尊夷貶夏,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主張‘用夏變夷,截然反對‘變于夷,拒絕學習其他民族的長處。”“拒絕學習其他民族的長處”于歷史本身就不符合,印度佛學對宋明理學的影響就是一個例證。前文已提到“夷夏”是一個變化的詞匯,其內容隨時代的不同而不同,這樣堅決果斷的評價,恐怕有失公允。
在宋朝,民族矛盾非常尖銳,因此對契丹人的痛恨是深入骨髓的。小說中智光大師提及三十年前雁門關外一戰(zhàn)時說道:“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宋朝受到契丹的欺凌,在他們的意識中,契丹人沒有人性,足見民族矛盾已經越出了理智的范圍之內。
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講,人們對蕭峰的痛恨也不是沒有根由的。徐長老等揭發(fā)蕭峰的契丹身份時,舉出了兩條理由:馬大元之死(當然,他們也只是猜測,如果可以確定的話當時就不會讓蕭峰離開了);蕭峰袒護胡人。
宋朝民族矛盾突出,對胡人的痛恨在他們的言語之中多有體現(xiàn),憑這兩點罷免幫主之位,并無不可。隨后,當少林寺僧眾得知蕭峰要殺害父母的消息時,他們立即派人來保護。當少林僧眾趕到時,擺在他們眼前的是喬三槐夫婦的遺體和蕭峰,很容易據(jù)此判斷蕭峰殺父母。雖然眼見未必為實,不過他們事前就已得知這一消息,等看到這一切時,不會細細分辨其中緣由也是合情合理的。隨后徐長老、趙錢孫、譚公譚婆都相繼被害,當這些事件在同一時間匯集在人們大腦時,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蕭峰。這樣看來,“人們將喬峰逼為蕭峰”也存在合理性,當然這樣的合理性只在人們的猜測層面。我在這里所要論證的便是人們對蕭峰的認識并不能簡單地用儒家傳統(tǒng)的狹隘民族觀就能解釋清楚。
宋朝的民族矛盾尖銳,民族之間的沖突不斷,而普通民眾對和平的追求之心,難道單是儒家的狹隘民族觀阻礙的了的?或者說這一切根源都在儒家已經逝去千年的古人身上?也就是說,沒有儒家思想,那么民族矛盾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觀點不證自明。
回到夷夏之辯,再來審視這些民族矛盾,我們還能用儒家傳統(tǒng)的狹隘民族觀作為蕭峰悲劇的根源嗎?小說中圍繞在蕭峰身邊的民眾,他們先入為主的觀念以及善惡對立的判斷標準,再加上不做思考的看問題,這才是問題的根源。
自我的無盡欲望,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截然對立,才是導致蕭峰的悲劇。人們探討《天龍八部》中的民族問題時,批判了儒家的狹隘民族觀。從儒家關于夷夏問題的闡述上,的確可以讓人誤解其本義。但是簡單的誤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誤解之后將其運用到具體問題上。只是一句簡單的反映或是批判而了事,之后還有什么呢?沒有了。很顯然,將責任推給古人,古人成了我們今人問題的根源,而今人卻沒有任何責任。這樣的認知態(tài)度非常危險。
既然小說中民族矛盾的根源并不歸根于傳統(tǒng),那么當下人就應該承擔這樣的責任,也只有當下人才能承擔。陳世驤先生認為,《天龍八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這樣的評價是深中肯綮的。這些冤孽的根源,用佛家的話說便是貪嗔癡三苦?!懊總€人都有一個欲望,欲望使他們產生了痛苦。”
在杏子林中,蕭峰被指出是契丹人,他認為這是有人設計的一個陰謀,因為連他自己也認為“契丹人兇殘暴虐”。這時的想法與其他人無異,但是隨著蕭峰視野的開闊,認識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他到雁門關外,看到宋朝官兵打草谷,對待契丹普通民眾甚是殘忍!“我一向知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從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蕭峰的認識也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他看到智光大師在地上寫的那句偈語后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惡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么如他這般灑脫?”。小說最后一回,蕭峰對玄渡大師說:“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xiàn)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接著蕭峰唱了首匈奴人流傳至今的歌曲。在這時,他已經深刻認識到民族之間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善惡與夷夏不是簡單的對應關系。
隨著蕭峰認識的逐漸深刻,其悲劇也已潛伏。
已經有人注意到,造成蕭峰的悲劇命運的原因,“從表面上看,是圖謀復國的姑蘇慕容博……深一層看,陰謀家、野心家的造孽作亂,是普通百姓痛苦的根源;但從更深的層次上來說,帶給人世間痛苦的,則是佛教所謂的人性中‘貪‘嗔‘癡的煩惱。”更進一步說,蕭峰之死,是自我的仁義心懷與外在的欲望世界的沖突,是作為先覺者的悲劇。“蕭峰的悲劇正是先覺者的悲劇,他接近了真理,卻超越不了現(xiàn)實?!痹诂F(xiàn)實與真理的不可調和中,命運的悲劇降落在個人身上。但是也只有蕭峰式悲劇,而沒有類似于蕭峰的段譽式悲劇,其原因也就在于蕭峰的仁義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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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子英(1992-),女,漢,安徽安慶人,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為藝術理論、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