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陽
(1.武漢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武漢大學 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在“八山一水一分田”和“看到屋、走到哭”的桂北山區(qū),逼仄的生存空間內,存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活群體——漢人和瑤人。看似相同的宗族外衣下,包裹著各有特性的行動內核。前不久在瑤族村落駐村調研期間,筆者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瑤族村落內部相當一部分公共事務均是通過“輪流坐莊”的方式予以解決,且不存在搭便車現(xiàn)象,治理層面的小組工作如此,祭祀期間的清明工作如此,村莊重大節(jié)慶期間的廟頭工作同樣如此。瑤族村落中,輪流坐莊,何以可能?這是筆者最初的問題意識來源。
梳理學界既有研究,對漢人村莊而言,鄉(xiāng)紳、宗族領袖等社會精英,依托“權力的文化網(wǎng)絡”[1],利用人情、面子等本土性資源進行擺平理順,往往成為村社自治的代表性人物,雙軌政治[2]的秘密也正依托于此。基于歷史原因,瑤族村落大都分布在深山老林,與世隔絕,瑤族村落的社會治理究竟是如何進行的呢?環(huán)境的閉塞天然阻礙了我們對其關注和了解。既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瑤族村落中的盤王崇拜信仰[3]、瑤族服裝[4]、瑤族民歌[5]、舞蹈文化[6]、居民建筑[7]、通婚圈[8]等瑤族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方面的研究,這類研究多從人類學及所在藝術領域出發(fā)做出的專門研究,且主要集中在社會文化、婚姻家庭等基礎性層面,對于豐富既有瑤族村落認知體系做出了獨特貢獻;二是對瑤族目老政治體系[9]、瑤族習慣法[10]、糾紛解決以及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11]進行了初步研究,從法學和史學角度對瑤族村落治理做出了梳理,但遺憾的是,這類研究并未深入到瑤族村落村民豐富的生活世界中去,更難以做到在理解瑤人意義世界、瑤族村落社會文化基礎上對其村社內部治理做一番生動的勾勒和整體性闡釋。
為了深度理解當?shù)卮迕竦男睦砼c行為邏輯、家庭性質與社會結構,進而理解當?shù)氐泥l(xiāng)村治理與政策實踐邏輯,筆者及所在研究團隊同仁于2017年3月先后分別在八步區(qū)L鎮(zhèn)漢族村莊和F縣瑤族村落做了為期20天至30天不等的田野調研。調研期間,筆者采用半結構式訪談法和參與式觀察法等質性研究方法,對村干部、理事會代表、村民等各群體代表進行了深度個案訪談,力圖在地化、情境化地理解其村社內部治理模式,并在此基礎上做出機制分析。
筆者調研所在地Z村,位于桂北山區(qū)一瑤族聚居區(qū)。全村124戶,600多人,主要有周王兩姓,其中周姓占三分之二,按照歷史傳統(tǒng),周王兩姓,世代交好,共用祠堂。據(jù)悉,當?shù)厍迕黝^、廟頭,自村民記事起,便一直采用輪流的方式進行組織,人人有份,而小組長,自分田到戶之時便開始采用抓鬮輪流的方式。經(jīng)向周邊幾個村莊村民反復確認,了解到輪流坐莊這一現(xiàn)象,在當?shù)噩幾宕迓錁O為普遍,具有個案意義上的典型代表性,因此,Z村可謂理解瑤族人民生活實踐和村莊治理的絕佳窗口。具體是如何展開的呢?
1.小組長輪流。Z村下轄6個村民小組,自1981年分田到戶時,該村便實行一次抓鬮、按戶輪流的方式來做小組長。據(jù)悉,該村14組,共有17戶農戶,輪一次是17年,在輪流過程中,如有婚喪嫁娶等增減戶頭的情況,可直接在原生家庭基礎上進行順延。據(jù)介紹,目前,當?shù)卮迩f小組長工作除了協(xié)助村兩委干部上傳下達外,還要共同負責本村一年三次的寺廟殺豬祭祀活動。從2016年當?shù)卣龑Т迩f搞美麗鄉(xiāng)村清潔行動開始,小組長工作每月可補貼100元,由政府財政負擔。為什么要輪流做小組長呢?據(jù)當?shù)卮迕窠榻B,小組長一職并不好當,工作補貼有限,事情繁瑣,關鍵是在做工作過程中還很有可能得罪人,受氣的可能性比較大,可謂典型的錢少事多麻煩大。同時,小組長這一工作內容,又恰恰是村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因此,當?shù)卮迕癖悴患s而同地選擇了輪流坐莊、人人有份的參與方式。
2.清明頭輪流。當?shù)厮赜小扒迕鏖_墓門,谷雨關墓門”的說法,也就是說,村民清明上墳時間可持續(xù)半月左右,據(jù)當?shù)卮迕窠榻B,當?shù)卮迕裰辽僖匀吻迕鳎来问亲约何堇镱^人一次、同一房者一次、附近同一姓者又一次。其中,自己屋頭人主要是自己和父代的兄弟姐妹,關系比較近,均是家里人,一般不需要清明頭,所需籌備工作大家共同完成。同一房上墳吃清明便需要若干位清明頭出來主持大局。這里的清明頭,和小組長一樣,也沒有固定人選,同樣是按照房內戶數(shù)依次輪流,部分村莊還有一個輪流簿,用以提醒下一次擔當清明頭的人。同一姓的清明頭,則用同樣的方式進行輪流,負責清明祭掃時的買豬、殺豬、購買香蠟紙炮、確定祭掃時間路線、公布賬目、寫寫畫畫等工作,具體工作中,幾位清明頭之間并無明確分工,而是采用因人而宜方式,誰適合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不了大家一起來分擔想辦法解決,靈活而不失節(jié)奏。
3.廟頭輪流。當?shù)厮^的廟頭,也就是每年三月三、六月六、八月十五及十月十六前后的寺廟祭祀活動的主持者,人數(shù)不限,主要負責安排廟會事宜。以Z村為例,廟頭一般一組兩位,輪流當值的組長為當然的廟頭,在此之外,廟頭可在組內再找一人共同籌備并安排當天活動。具體從事內容主要如下:買豬殺豬、購買香蠟紙炮、安排做飯、特殊時段的唱戲、車輛協(xié)調、寫寫畫畫、公布賬目等。
綜上,輪流坐莊的事務具有以下幾個特征:一是作為村民生產(chǎn)生活必備的村莊公共服務,是村民硬需求所在,和每一位村民切身利益息息相關;二是此類事務細小瑣碎,事務性強,關鍵是可能因此而得罪村民,可謂工作成本高;三是輪流過程中搭便車者幾乎沒有,輪流坐莊,作為村莊習慣法而順暢地運行其中。
輪流坐莊,作為瑤族村莊村民生產(chǎn)生活過程中公共需求供給機制,延續(xù)至今,做到了成本均攤,是村民公平觀念的實踐表達,同時也是全體村民低水平協(xié)商共治的實踐過程。
首先,輪流坐莊,是一種村莊內部的成本均攤機制。對村民而言,小組長、清明頭、廟頭一職,屬于典型的錢少事多麻煩大的事務,對于任何一位具備基本生活理性的村民而言,都不愿意長時間獨立承擔這一事務,最直白的邏輯表達莫過于“人人有份,憑什么我一個人做”。假設存在一位這樣的村民,長時間固定承擔這類事務,那就變成“收益是公共的,負擔是自己的”極其不劃算的行為,尤其是在缺少社會權威轉化系統(tǒng)的瑤族村落。為了尋求付出與收益的平衡,當?shù)卮迕癖闾剿鞒鲆环N在長時段內輪流坐莊以便達到成本均攤的機制,也就是說,輪流坐莊實現(xiàn)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從長時段看,負擔是人人有份的,同時收益也是所有村民共同受益的,因此,筆者稱之為村莊內部的成本均攤機制。
其次,輪流坐莊,也是村莊內部村民公平觀念的實踐表達。同處一村,不患貧而患不均,小組長工作、清明頭工作,具有典型的負面性,對村民而言,屬于典型的利益均沾、負擔均攤,否則,便會衍生出如下話語:
“同在一村,為什么要我一個人做而其他人可以不做?我也有家庭、要生活,為什么別人不做?如果別人不做,那我也不做!”(訪談記錄:20170325QMT)
于是乎以家庭為單位、人人有份,輪流坐莊,成本均攤,其實也正是村民最為樸素的公平觀念的實踐表達。據(jù)多位村民介紹,小組長和清明頭,完全是為大家做貢獻,事情極其繁瑣,關鍵是還可能受氣,正常人都不會愿意一個人干,大家的事,人人有份,是最公平的做法。
最后,輪流坐莊,同樣也是村民低水平協(xié)商共治的過程。人人輪流,人人負責,最終的結果一定是人人不怎么負責,因此,輪流坐莊下的村組治理,具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副產(chǎn)品,那便是擔綱者只負最低限度的責任,沒有積極性高標準地完成工作任務,更多地在尋求不出事的工作狀態(tài)。多位村民普遍說道:
“輪到你,有事就做,沒事就不做;輪到誰,就算是啞巴、傻子也得做下去,不愿意做也可以,找個人代替你就行!”(訪談記錄:2017032-6WZZ)
因此,這類事務還具有要求低的特征,標準低到是個正常人皆可完成工作任務。從長時段來看,輪流坐莊,也可謂是村民低水平地協(xié)商共治的過程。
綜上所述,鑒于輪流坐莊中清明頭、小組長、廟頭等所輪流事務的瑣碎性、高成本性、低要求性和硬需求性,也便意味著對于村莊任何一個村民而言,長時間獨立承擔這些工作,一不經(jīng)濟,二不公平,因此,所謂的村莊精英絕對會選擇避而遠之。同時,這類事務又必須年年有人來承擔,怎么辦呢?輪流坐莊,作為村莊內部的成本均攤機制、公平觀念的實踐表達和協(xié)商共治實踐便應運而生。
同時,有一點需要說明,村莊內部無人愿意主動站出來為大家做事,只是反映了當?shù)卮迩f缺少將個體經(jīng)濟損失轉換為社會權威的社會文化系統(tǒng),即社會評價機制,但并不意味著當?shù)卮迩f必然缺少村莊精英。因此,更準確地說法應當是當?shù)卮迩f并不缺少精英,只是缺少愿意主動站出來為大家擔當而犧牲自己的精英。這類精英,日常生活中是極其不情愿從事小組長、清明頭、廟頭等這類細小瑣碎型事務的,但一旦村莊有變,尤其是遭遇需要一致對外的重大事務時,這類精英往往會被村民推選出來,當然其自身往往也愿意主動站出來為村莊鼓與呼。因此,這類村莊,筆者的判斷是,日常狀態(tài)下,此類村莊只是維持最低限度的內部整合,一旦遭遇重大變故,具備適時組織起來一致對外的組織基礎和精英結構。簡而言之,當?shù)卮迩f精英,不是用來做小事的,當然精英也不屑于做小人、小事,而是專門等待時機做村莊大事的。因此,從治理的角度而言,對于當?shù)攸h委政府而言,一定要善用這類村莊,為我所用者,省時省力,但稍有不慎,將會走到基層政府的對立面,面臨失控的風險。
南方丘陵山區(qū)村莊具有一個普遍特征,地緣認同和血緣認同相互交織基礎上的自然村認同較強,因此,在桂北山區(qū),漢族村莊自然村一級普遍存在參照宗族結構而成立的村民理事會,通常按照房支結構推選產(chǎn)生,而瑤族村莊大都推選有自己的獨立村長,在不存在村長的村莊,均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小組長輪流坐莊、協(xié)商共治的村民自治模式。從治理實踐來看,當?shù)噩幾宕迓淦毡檫x擇了輪流坐莊的治理模式,村莊實踐中是如何一步步生成并運轉的呢?
首先,輪流坐莊的起點在于輪流坐莊的事務特征,其細小瑣碎性、低要求卻高成本,關鍵是還無法轉化為社會權威,這就意味著此類事務對村民而言,是完整意義上的累贅和負擔,作為一個具備基本理性的村民都不會愿意獨自負擔此類事務,于是,以戶為單位、抓鉤輪流、人人有份便成為最為現(xiàn)實的實踐選擇。據(jù)當?shù)卮迕窠榻B,小組長和清明頭,都屬于為大家做貢獻的工作,事情繁雜,關鍵是還可能得罪人,當一年可以,當兩年是絕對不愿意干的,于是在當?shù)胤痔锏綉糁畷r,他們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抓鬮輪流的方式。據(jù)悉,以該村2組為例,最開始提出抓鬮輪流的,就是當時的小組長,在當時的小組長看來,當小組長沒好處,關鍵是經(jīng)常受氣,首先他自己不愿意干,但又必須有人干,怎么辦呢?于是他們就想出了抓鬮輪流的公平做法,一直延續(xù)至今。通過輪流,在村莊內部分散了成本,實現(xiàn)了村民個體短時間高投入與長時間受益的平衡,得到了村民的一致認可。
輪流坐莊的事務,不論是小組長工作內容,還是清明頭工作內容,對村民而言,是在村莊生活的硬需求,屬于硬性公共服務需求,因此,從主觀上看,人人需要,難以割舍。小組長的角色,在于上傳下達和兼職廟頭,是村民與國家打交道、與地方信仰打交道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清明頭也同樣如此,清明期間,如果沒有清明頭,整個村民的清明祭掃可能會出現(xiàn)混亂。從這點意義上講,輪流事務具備很強的正外部性,因此,這也是從收益視角所產(chǎn)生的輪流坐莊。
既然是輪流坐莊,那有沒有村民反對或者干脆搭便車呢?從輪流坐莊的實踐來看,幾乎沒有。為什么沒有呢?在于村莊內部存在一套明確的公共懲罰機制,即對越軌者的集體排斥。在村民看來,如果輪到哪位村民,特殊情況下他可以找人代替他做,即使是啞巴、傻子也得照做,為什么別人能做你不能做?假如真有這類村民出現(xiàn),村莊內部會集體孤立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日常生活中孤立釘子戶,不和此類農戶打交道;二是公共儀式中對其除名,清明祭掃也不必參加,簽字蓋章就更不用說;三是家中紅白喜事場合,本需出席參加的村民可以選擇拒絕參加。以上三類孤立行為,哪一種對普通村民而言都是致命性的。也就是說,明確的公共懲罰機制的存在,使得任何一位村民,不敢輕易越軌搭便車,否則后果不堪承受。
以該村3組為例。2016年初,該村被確立為精準扶貧整村推進村,5月份前后,該自然村在輪值組長的帶領下,規(guī)劃建設一條1200米的生產(chǎn)大道,是一個難得的國家國土項目,其中涉及到三戶王姓村民的土地,不曾想這三戶村民堅決不同意村莊公共建設占地,并向縣國土部門反應了這一意見,最終導致該村生產(chǎn)大道項目暫時擱淺。為了打通生產(chǎn)大道,該村其他村民在這位輪值組長的帶領下,包括王姓其他村民在內的全村人,將這三戶人家出村的生產(chǎn)生活主要道路封掉,并在出村口處建了一堵墻并上拉鐵絲網(wǎng),完全封掉了這三戶人家的生產(chǎn)生活出路。目前,這三戶村民正在積極尋求外部法律介入解決。
在集體排斥這一強大而可怕的公共懲罰機制的倒逼下,村民一般也不會輕易觸碰這一規(guī)則的底線,否則后果極其嚴重。具體可參見表1。
表1 瑤族村落部分村規(guī)民約一覽表
綜上,我們便可以建立起如下鏈條式邏輯:輪流事務高成本、低收益、高風險,村民個體投入收益短時間難以平衡,使得固定坐莊極其困難——輪流坐莊作為一項成本均攤機制和村民公平觀念實踐,實現(xiàn)了個體意義上的短時間高投入和長時間穩(wěn)受益的動態(tài)平衡,對村莊整體而言,也建立起事務的個體付出與公共受益的平衡機制——輪流事務的硬需求,使得此類事務與每位村民生活息息相關,主觀上難以割舍,需要輪流——客觀上,村莊內部存在明確的公共懲罰機制,即集體排斥,有效解決了輪流坐莊過程中的釘子戶問題。至此,輪流坐莊,成為瑤族村落治理中的實踐常態(tài)。
輪流坐莊,也即意味著瑤族村社內部沒有村民、尤其是村莊精英愿意站出來主動擔綱。為什么呢?據(jù)悉,小組長、清明頭、廟頭等職務,屬于典型的無私奉獻型崗位,除了小組長有部分補貼,自2016年起,現(xiàn)在每月100元,其余都是無私奉獻,湊錢,買豬,香蠟紙炮,安排一切相關事宜,事情繁瑣不說,關鍵還可能得罪村民,因此,這是一份吃力并不一定討好、關鍵是機會成本還特別大的事情。對于這類事務,在部分漢族村莊,存在著一個成本投入轉換為社會權威的社會價值轉換機制,因此,這樣的村莊中,有時候村民并不算經(jīng)濟賬,而是算面子賬、人情賬,時間和精力上的成本投入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機會成本會在社會文化收益上找補回來,其他村民買賬,自身也愿意奉獻。也就是說,部分漢族村莊,尤其是宗族性村莊,內部存在一個個體式人格化權威生成和轉換的機制,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所導致的經(jīng)濟損失可以通過村莊社會系統(tǒng)轉換為個體權威和村莊認可,這對村民而言,是一件少算經(jīng)濟賬、多算社會賬的算總賬的行為。
反觀瑤族村落,小組長也好,清明頭也罷,對村民而言,只是作為扎扎實實的負擔而存在,之所以所有人把它看做負擔,相比漢人村莊,正是由于村莊內部缺少一個經(jīng)濟損失可轉化為個體權威的社會系統(tǒng),也就意味著村民并不在意村莊內部所謂的面子或公共認可。在不算公賬算私賬的瑤族村莊,小組長、清明頭、廟頭等產(chǎn)生的成本,注定是由擔綱者承擔。這種情況下,對于任何一位理性的村民而言,便不可能一力承當,否則他便是傻子。同時,這類事務又是事關每一位村民的硬需求下的必備公共物品,這種情況下,輪流坐莊,便成為當?shù)卮迕駥嵺`中演化出的成本均攤、服務共享的機制,輔以集體排斥這一公共懲罰機制,輪流坐莊便相當穩(wěn)定地在瑤族村落存續(xù)下來。
為什么瑤族村落缺少個體式人格化權威的生成和轉換土壤呢?要考察這一點,我們需要先從漢族村落中的權威生成機制說起。在漢族村落,同樣存在小組長、清明頭等公共事務擔綱者,但一般都是由固定的幾位有頭有臉的村內人士擔任。他們愿意為大家、村莊做貢獻,同時大家也比較認可他們這一行為,雖說有少部分村民會在背后說閑話,但并不影響小組長、清明頭為大家做事的積極性。漢人權威的起點,在于村莊內部存在一整套以男性價值為主軸的差序格局式的等級式權威結構,在這一等級式權威結構中,天然存在一個血緣上的長老,在村莊具體生活中,每一位長老都有一套共享的價值規(guī)范,隨著村莊生活具體實踐中的履職情況,長老的社會權威或增或減。正是這樣一個社會轉換系統(tǒng)的存在,漢人村莊內部總是存在這樣一類人,或輩分較高、資歷較深,或能力較強,或經(jīng)濟條件不錯,愿意主動站出來為村民謀利,且在為大家謀利的過程中,也會得到村民的認可。在此過程中,為大公寧愿犧牲小我,因為個人的收益,將會在社會收益上體現(xiàn)出來。
簡言之,村莊內部同樣存在小組工作、清明頭工作等公共事務——父權社會中,存在個體式人格化權威愿意主動犧牲個人部分經(jīng)濟利益,在為村民做事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身人生價值——村莊內部存在一個社會轉換體統(tǒng),使得個體擔綱者的經(jīng)濟損失可以在社會收益上找補回來,實現(xiàn)個體付出與收益的大平衡,如此一來,個體是算總賬而不是算分賬,算公賬而不是算私賬,個體之外有大公,在公私轉換中實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
反觀瑤族村落,男女平等,村莊內部,處處彌漫著自由平等的氣息,不論是家庭內部,還是村莊內部,個體主體性較強,個體對個體的支配性極其微弱,在個體和家庭獨立性極強的情況下,村莊內部,天然缺失個體為村組等公共單位做貢獻的土壤,大家情況差不多,憑什么讓我犧牲?在沒有為公的思想下,對村莊任何一位村民而言,只得把小組長、清明頭等說承擔的事務作為不得不承擔的“累贅”對待,堅決不做或不做好,其他村民會發(fā)起對違規(guī)村民的懲罰機制;做,本身就是一件機會成本非常大的事務,因此,任何一位普通村民普遍選擇堅決不愿意長期做;不愿意長期做,但又不得不做,怎么辦呢?于是,村民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說提煉出了抓鉤輪流、人人有份的輪流坐莊,便成為村莊內部大家一致認可的公平做法。
簡而言之,瑤族村落內部,男女平等,村民個體性強,生活獨立自主,天然不存在為公的思想土壤,也即缺少個體權威的社會轉換系統(tǒng)——村民只能把小組長、清明頭工作當做累贅和負擔,礙于公共懲罰機制,村民又不得不參與其中,怎么辦呢?輪流坐莊,人人有份,成本均攤,便成為最公平也是最理性的生活選擇。可以說,瑤族村落內部,缺少讓個體精英主動站出來為村莊擔綱的土壤和社會系統(tǒng)。相比漢族村莊內部一個個獨立個體說組成的以宗親為紐帶的等級式的社會網(wǎng)絡,瑤族村落內部,更突出表現(xiàn)為以一個個獨立個體所組成的一整個聯(lián)系緊密的社會網(wǎng)絡,是平面式的。為什么瑤族村莊缺少這一社會轉換系統(tǒng)呢?一是村民個體,尤其是村莊精英缺少為公做貢獻的大局觀;二是有村民這樣做,大家只會慶幸有人為他們承擔了本該有他們自己平均承擔的公共服務成本,并不會直接轉換為擔綱者的面子和權威。同時,相比漢族村莊,在瑤族村落,男女平等,女性也是傳后人,招郎上門正常化,村內通婚較為普遍;男女平權的村莊底色上,家庭內部、家際之間平等相處,支配性弱,情感性強,注重孝道文化,自然分家,和諧養(yǎng)老;自然村認同強烈,但缺乏個體式權威產(chǎn)生的社會系統(tǒng),公共規(guī)范明確,公共懲罰機制運轉良好,村規(guī)民約具體可落實。
本文基于桂北F縣瑤族村落的田野調研,采用半結構式訪談法等質性研究方法,探析瑤族村落社會治理實踐邏輯及其社會基礎是本文研究目標。研究表明:輪流坐莊,在治理實踐中成為瑤族村落的經(jīng)典治理模式。輪流事務高成本、低收益、高風險,村民個體投入收益短時間內難以平衡,使得固定坐莊極其困難,輪流坐莊作為一項成本均攤機制和村民公平觀念實踐形式,實現(xiàn)了個體意義上的短時間高投入和長時間穩(wěn)受益的動態(tài)平衡。對村莊整體而言,輪流坐莊機制也建立起事務的個體付出與公共受益的平衡機制。輪流事務的硬需求,使得此類事務與每位村民息息相關,主觀上難以割舍,需要輪流;客觀上,村莊內部存在明確的公共懲罰機制,有效解決了輪流坐莊過程中的釘子戶問題。至此,輪流坐莊,成為瑤族村落治理實踐中的治理常態(tài)。深嵌于當?shù)卮迓渖鐣幕A與村民家庭生活理性之中的輪流坐莊,本質上是一種建立在成本均攤基礎上的村社自治機制。
輪流坐莊,人人有份,各各負責,作為一種成本均攤機制,其實質也是一種責任分散機制,最終的結果一定是人人低水平負責。對于擔當小組長和清明頭的村民而言,自身并不存在超標準完成任務的積極性,追求的更多的只是不出事即可。由此說明兩點:一是村莊精英是不愿意主動站出來承擔此類事務的;二是在村莊精英不承擔此類事務的情況下,小組長和清明頭所提供的注定是最低限度的公共服務。不出事,但也絕對談不上出彩,僅僅維持低水平運行即可。
在沒有外部力量進村時,村莊內部通過輪流坐莊的方式,實現(xiàn)低水平的穩(wěn)定治理。一旦外部力量進入,將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符合村莊利益者如基礎設施類國家項目,將會在村莊組織化的底盤基礎上,相對順利地進入;不符合村莊利益的外部力量,將面臨村莊有組織的抵抗,一致對外,比如項目征地。為了防控風險,作為基層政府,應當加強對村組基層組織的引導,以防失控。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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