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雪純
摘 要:作為一首情詩,穆旦《詩八首》除了“你”“我”之外還大量出現第三人稱用法;第三人稱在《詩八首》中包括“他”和“它”兩種使用方式,二者指代對象并不相同;前者主要指的是神性與自我分裂,后者則主要指的是自然之力和人類之能;第三人稱在《詩八首》中的使用使詩歌視角更加豐富;是穆旦“知性抒情”展現方式的需要;有助于塑造穆旦詩歌意蘊的多重解讀屬性,對于《詩八首》的詩性生成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穆旦;九葉詩派;《詩八首》;第三人稱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1-0-04
作為詩人穆旦的代表作之一,《詩八首》一直以意蘊的豐富性和曲折深致歷來為人稱道。在詩歌主題方面,目前比較公認的說法為,這是一首愛情詩。詩歌從第一人稱“我”出發(fā)進行敘述,闡發(fā)對“你”的愛情之思;但與其它愛情詩相比,《詩八首》除了大量出現“我”(32次)“你”(22次)外,還14次出現了“他(它)”這一代詞;其特殊性在于,其含義皆不是指向普通愛情關系中所謂的“第三者”,而是另有其深意。在以往對穆旦詩歌的研究中,對《詩八首》中第三人稱使用這一現象挖掘和發(fā)現尚不夠深入,故筆者不揣谫陋,對《詩八首》中第三人稱的分布、釋義及作用進行研究,欲陳觀點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一、第三人稱在《詩八首》中的分布及區(qū)分
筆者認為,討論《詩八首》中第三人稱的使用及其內蘊,首先要處理的是“他”和“它”是否為異形同義的問題。
雖然同為第三人稱,現代漢語意義上的“他”和“它”的含義并不完全一致?!缎氯A大字典》將“他”定義為“人稱代詞,用于你和我以外的第三人稱,一般指男性”[1];“它”的定義為“第三人稱代詞,代指動物或沒有生命的東西”[2]?!八薄八钡南喈愑梅☉窃娙擞幸饩陌才诺慕Y果,即“他”“它”應代表不同的所指。
《詩八首》組詩的8首短詩中有7首14次都出現了“他(它)”,其中“它”使用8次,“他”使用6次??疾炷碌┢渌姼柚小八焙汀八钡挠梅ǎ喝嗣裎膶W出版社《穆旦詩集》中收錄了穆旦1939-1945年創(chuàng)作的58首詩歌,根據筆者統計,其中除《詩八首》外“他”字出現195次,“它”出現73次。在這些用法中“他”代指的均是神、人或擬人形象;而“它”則是指人之外的事物,既可以具象,也可以抽象。需要說明的是,在穆旦詩歌當中,還28次出使用“她”字,即穆旦詩歌中不僅“他”和“它”有所區(qū)別,不同性別的人類形象之間也作了區(qū)分處理。這表明,“他”與“它”的使用和《新華大字典》所給出的定義基本完全吻合,即“他”指的是男性的神、人或擬人化形象;“它”則是人之外一切事物的廣義代稱。
二、“他”:神性與自我分裂
“他”在《詩八首》中共出現6次,可整理作表格1:
根據原文內容,“他”在詩歌中可分作兩類進行闡釋和解讀。
1.“他”:神圣的“上帝”
①③兩處的意義最為明晰,分別代表“上帝”“我的主”。事實上,《穆旦詩集》的其它詩歌中還提到了10次使用了“上帝”或“主”這兩種帶有宗教色彩的詞匯。上帝凌駕于萬物尤其是抒情主人公之上,在①中,“我”的受制于上帝的“玩弄”,是上帝“玩弄他自己”的結果。在③中,“我的主”對“我”和“你”之間的信任與愛情表現出“暗笑”,并且“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給我們“豐富,和豐富底痛苦”[3]。“我”和“你”都被“上帝”操縱,沒有自由。關于這一點,穆旦在與《詩八首》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的《出發(fā)》一詩中,有更為直接的表述:“就把我們囚進現在,呵上帝!”[4]
穆旦的確不是無神論者,他的作品引入了“上帝”的意象,在詩中多次呼喚“主呵”。但需要強調的是,穆旦筆下神圣的“上帝”及其對“上帝”表現出的膜拜尊崇并不是宗教信仰的表征,目前也沒有證據證明穆旦是狂熱的基督教信徒。事實上,穆旦構設的“上帝”與基督教世界中的“上帝”內涵并不一致。筆者認為,穆旦詩歌中“上帝”的意象與其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密切相關。穆旦曾自己坦言“我寫的東西……傳統的詩意很少”[5]。同他的師輩馮至、卞之琳相比,穆旦對于中國舊詩傳統繼承的確有限,而對西方詩歌則給予了更多關注。
穆旦中學時便受到嚴格的英文教育,在西南聯大外文系學習期間開始系統接觸英美現代派詩歌和文論,產生強烈興趣。長期閱讀、翻譯大量英文作品,且對英美詩歌心摹手追,穆旦必然受到西方文學樣式的深刻影響,其用詞、句法、形象乃至思維方式似乎也已經英語化?;谶@樣的背景,作為西方文學母題之一的基督教元素被納入穆旦的詩歌當中,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但正如王佐良先生所指出的那樣,穆旦“并不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會而打神學上的杖”[6],他筆下的神是復雜、多元的,不隸屬于任何一個已知的教派或神仙系統,與此同時,《詩八首》中“不仁”“老根”“靜”等措辭還顯示出了東方文化傳統中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背景[7]。穆旦借引基督教的“上帝”形象,并糅合進中國泛神論的詭奇想象,這一方面是一種有力度的抒情方式,以大聲呼喚神靈為形式,實則抒發(fā)的是自己對命運、人類和整個宇宙的澎湃情感和終極價值追尋;另一方面,富有神秘色彩的“上帝”及其他神靈,具有崇高、肅穆的屬性,輔助穆旦塑造了他心目中的詩歌王國,形成了他的詩歌的獨特品質。
意象④⑤⑥在《詩八首》中并未給出確切的指向說明,孫玉石先生認為此處的三個“他”均指的是造物主即“上帝”,要求愛要有一種秩序,但是求得了一種秩序,又要離開這種秩序,尋求一種新的境界[8]。但筆者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⑤中的“他”理解作“上帝”還勉強能夠說得通,將“他保護”解釋為“上帝”這一神靈對“我”的保護;但④⑥兩處的“他”分別“聽從我底指使”、“不斷底尋求你底秩序”并表現出了“痛苦”,這顯然與根據前文對“上帝”的分析,與上帝洞悉世事、主宰命運的基本特征顯然相違背。這說明,“上帝”這一釋義不能夠完全涵蓋“他”這一代詞在《詩八首》的所有情況,“他”還有另一種意蘊指向。
2.“他”:另一個“我”
探考④⑤⑥三處未明確的“他”,離不開對②處“他”用法的解決。追溯前文來看,“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在無數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詩中的“他”應該是“一個變形的生命”,而這個“變形的生命”是在“死底子宮里”成長,其實也就是“我們”。換言之,“他”是抒情主人公的自指。在這里,“他”是另一個“我”,“我”除了自我表達之外,還在對自身進行著觀察與思考。
事實上,對這一含義詩人已有暗示,④的前一句“我制造自己”,“我”和“自己”已經被詩人拆解作兩個事物。因此④⑥中的“他”實際上承接了“我制造自己”一句的邏輯,“他”即是另一個我。從詩歌整體含義上來考察,④⑤⑥出現在《詩八首》的第六首,在這一首當中穆旦探討的其實是自己與愛人的相同與差別的問題,相同容易產生“怠倦”,差別則可能導致“陌生”,二者之中任何一方都是“危險的窄路”;因此④⑤應當分別代表著與“你”相同的我和與你“差別”的我;前者是“我”為“尋求你的秩序”而刻意為之的結果,是一種對自身的“指使”;后者的“我”堅守與“你”的差別,因而導致了“我”的孤獨;⑥則是綜合了④⑤兩種的“我”,渴望與“你”達成相同但又不想違背真正的自我,表達了處于兩種情形之間徘徊的痛苦。
關于“他”的兩種解釋,事實上是同質異構。前文已經述及,穆旦的所謂“上帝”并不具有宗教教義涵義,因此很可能被詩人賦予其獨特的意義。從作品實際來看,《詩八章》第一首第一節(jié)中說“我”哭泣、變灰、新生,好似被玩弄一般混亂癲狂,其實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而第二首第二節(jié)“這時候就聽見我的主暗笑”一句,在修改前曾作“這時候就聽見我的暗笑”[9],上述兩種證據均表明,“上帝”其實就是神圣化的“我”,穆旦的詩歌邏輯中的“我”是分裂的,而“上帝”正是分裂的“我”的一種最高形態(tài)。
三、“它”:自然之力與人類之能
“它”在詩歌中共出現8次,可整理作表格2:
筆者認為,“它”雖然在詩歌中出現了多次,但其內涵可以歸納為兩大類進行解讀。
1.“它”:原始的自然之力
“它”在《詩八首》的8首詩歌當中分布是極不平衡的,其中有5次都在第三首當中出現。第三首揭示的是生理欲望在愛情產生中的作用,開篇就提出了“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詮釋了①②③中的“它”含義;在這里,“小小野獸”指的正是人的自然本能,是愛情產生的生理原因。
“野獸”其實是自然之力在人身上的表現,在第六首當中,自然之力的另一種存在形態(tài)是“草場”,它存在于“你我的手底接觸”當中;穆旦的詩歌是具象與抽象的結合[10],在⑤中,詩人調動多種感官,將抽象的心理感受轉化為細膩的肉身經驗,原始的生命沖動在“你我的手底”,充滿自然的強力。
自然更表現為一種形成宇宙萬物的宏闊力量。自然之力“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也賜給了“我們”生命,即⑦⑧表達的含義。第五節(jié)中詩人討論了愛與時間之關系,“我”希望能夠使愛“永存”;但同時又在自然萬物形成的“過程”領會到“變更”之必然性,于是明白“愛你的方法”應當是把握“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這亦是對第一首“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的回應。而在第八節(jié),自然則被詩人比喻為“賜生我們的巨樹”;“巨樹永青”,表達的是自然界之永恒性,與之相比,人的生命是短暫瞬變的,只是“偶然的定型”。
2.“它”:有限的人類之能
誠然,人也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物,但是人對自然仍然有一種獨立的意志。穆旦在④⑥兩處提到的“它”,歸類言之實則是人的兩種能力——理性能力和語言能力。
④出現在第三首詩當中,“它”代指的是“理智”,即人類的理性能力;在第三首詩當中,如大理石般冰冷、堅硬的理性能力與“年齡里的小小野獸”形成一種對立和沖突,人的理性制約感性沖動,“埋藏”人的自然生理欲望;但最后的結果是自然屬性超越冷靜的理智,使“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里”。在第四首詩當中,穆旦表述了人類語言的有限性,語言所無法表述的領域則是“黑暗”的,是“可怕”而充滿未知的。然而在語言所能表達的世界也并非完美,也會引起“混亂”和“游離”;在這個意義上,人類語言的功能被再度削弱了。
穆旦雖然將人的能力與自然之力對照,見出其卑弱,但同時又無處不對人類之能給予肯定:人的理性雖然是可以被自然屬性“越過”的,但卻是“殿堂”般神圣、崇高的存在,是應該被“珍惜”的;言語雖然是極其有限的,但它所及之處卻能夠“照明”人類的世界,使人在自然造化面前為愛情和自由開拓了一片屬于自身的天空。
四、第三人稱使用與《詩八首》的詩性生成
關于《詩八首》第三人稱的使用,其意義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它)”的引入使詩歌視角更加豐富?!拔摇笔鞘闱橹魅斯歉星榈闹苯芋w驗者;“你”是“我”行動直接施加和互動的直接對象;而“他(它)”則構成“我”和“你”之外的第三種觀察角度和行動主體,在“我”的感受和經驗之外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敘事單元,“他(它)”并不參與“我”和“你”的愛情當中,但幾乎《詩八首》的每一首詩中又都隨時宕開一筆,與“我”和“你”的關系遙相呼應,同時存在。詩歌在第一、二、三人稱之間來回切換,顯得豐富而充滿變化。在“你”“我”“他”的有機聯系、互相觀照當中,詩人完成了8首詩歌的書寫,也經歷了從愛欲的“火災”出發(fā),感受愛情過程中的精神碰撞、生理滿足及其與語言的錯綜纏繞,學會“愛你的方法”,體會相同與差別的糾葛,最終“化為平靜”的探索歷程。全詩如同一場漫游,也在8首詩的連綴和情緒的跌宕起伏中實現“由抒情的進展到戲劇”[11]的詩歌實驗。
第二,第三人稱的引入是穆旦“知性抒情”[12]展現方式的需要。王澤龍先生將穆旦的理性向感覺凝聚、致思傾向與審美物象相結合的方式概括為“知性抒情”,而第三人稱的使用恰恰體現了穆旦將玄學命題與詩歌具象感覺方式相結合的“知性抒情”的嘗試。與一般的愛情詩迥然不同,穆旦《詩八首》當中不僅止步于對男女兩性關系的探索,雖然詩歌的主要形象仍舊是“我”和“你”,但是這作者借此討論的是更加深刻、復雜的人性。如“我”面臨與“你”應該相同還是差別的抉擇,自我產生了矛盾,分裂成多個面向,但任何一個面向因其不夠完整都不能夠稱之為“我”,因此引入第三人稱“他”就極有必要。而對于“你”來說,“小小野獸”的確存在于“你”之中,但只代表“你”的自然屬性,也同樣不是“你”的全部,因此用“它”來代稱顯然更為合適?!八ㄋ眳⑴c到詩歌當中,更好地傳達了詩人對抽象概念的理解,體現了穆旦肉身經驗與玄學氣質的化合。
最后,“他(它)”的使用有助于塑造穆旦詩歌意蘊的多重解讀屬性?!八ㄋ彪m然在《詩八首》中大量出現,卻是一詞多義且指向并不明確,上帝、自然、分裂的自我在詩歌中閃爍不定,交替出現,制造出一種深邃玄奧的獨特意境。無論是“他”還是“它”,其形象本身并不是最為重要的,而是詩人“追究自己的生活”的一種途徑,是“特別尖銳的感覺”[13]在穆旦詩歌中化成的實存。
王佐良先生指出,《詩八首》是“奇異然而十分耐讀”[14]的,或許,也正是這種意蘊的復雜性為《詩八首》更增添了闡釋的可能性,使其成為一首“分量沉重,情理交纏,異常豐富”[15]的成功作品;而在這一點上,我們顯然不能忘記第三人稱的使用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和價值。
注釋:
[1]《新華大字典》編委會編.新華大字典 彩色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5.875.
[2]《新華大字典》編委會編.新華大字典 彩色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5.875.
[3]穆旦著.穆旦詩集 1939-1945[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54.
[4]穆旦著.穆旦詩集 1939-1945[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53.
[5]穆旦著;李方編.穆旦詩文集 2 增訂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168.
[6]穆旦著.穆旦詩集 1939-1945[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23.
[7]王毅著.文本的秘密[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9.20-21.
[8]溫儒敏,姜濤編.北大文學講堂[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92.
[9]穆旦著.穆旦自選詩集 1937-1948[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65.
[10]溫儒敏,姜濤編.北大文學講堂[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73.
[11]袁可嘉著.半個世紀的腳印 袁可嘉詩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88.
[12]王澤龍著.中國現代主義詩潮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79.
[13]穆旦著;李方編.穆旦詩文集 2 增訂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07.
[14]王佐良著;劉洪濤,謝江南選編.語言之間的恩怨[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232.
[15]袁可嘉著.半個世紀的腳印 袁可嘉詩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