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琪[大連市第二十四中學, 遼寧 大連 116001]
“——乘坐一顆跋涉許久的流星然后在光芒萬丈的那一刻轟然隕落。那是他的宿命?!?/p>
芥川龍之介,號柳川隆之介、澄堂主人、壽陵余子,日本近代杰出作家,有“鬼才”之譽。其行文閑雅,信手拈來,寓深意于平順行文之中,鮮有晦澀之語。可是,作為芥川絕筆自述的作品《某傻子的一生》,卻充滿了象征性的意象,整部作品用看似毫無邏輯的話語將其串聯(lián)。初讀其文之時,因還未了解作者生平,因此難解其意。但是,作品中文字帶來的極強烈的直觀感受,卻在合上書的一瞬間充斥我的內(nèi)心,宛如夕陽西下的燈火在暮色中逐漸光芒黯淡,天漸漸黑透的鄉(xiāng)村中草木在夜色下生長的苦澀香氣充盈蒼穹之下。帶有《悲愴》宏大深沉的哀傷,映襯那一點殘存的斗志和溫柔。這便是我初讀《某傻子的一生》時感受到的全部。在對芥川龍之介有了初步了解之后,再讀其《某傻子的一生》,便不僅僅滿足于主觀情感的體察,而是更多地致力于研讀其詞句背后的深刻意蘊。盡管芥川當時把原稿托付給久米正雄的時候特別提出“請不要加上注解”,但我認為,芥川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并非只希求單純地用諸多縹緲象征來隱晦地抒寫自己的悲哀和對人生的總結(jié)。在芥川真正反思自己的人生并想把最無保留的真實內(nèi)心袒露于世之時,這位敏感脆弱的作家在那一瞬間產(chǎn)生了恐懼和猶疑。他將顫抖的筆“像崩了刃的細劍那樣拄著”,強迫著去正視自己的痛苦,最終記錄下徹底的真實卻在內(nèi)心的歉疚感下選擇將其變得語焉不詳。芥川本人并不認同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曾斷定自己“若不死去就會發(fā)瘋”。他對自己的認知,從題目中的“某傻子”一詞即可見一斑。對自己的懷疑與否定以及緊隨而來的自責和內(nèi)疚,也許就是他選擇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最主要原因。
“人生還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某傻子的一生》是從芥川的青年時代開始寫起的。芥川龍之介年少多舛,出生九個月母親便精神失常,此后他被寄養(yǎng)在舅父家,改本姓新原為芥川。也許正因為母愛的缺失,他在回憶自己的人生之時無法像林海音、謝冰心那樣記述童年的種種美好,而是多了一份早熟的蒼涼。同時,也由于童年時期未能有人指引他的人生,在潛意識里芥川認為他真正理性認識世界以及獲得獨立思考能力乃自青年時代始,這或許就是他的這部人生自述并未描述他的童年的原因。成熟早慧的性格加上年少時母愛的缺失,芥川從小就學會了用冷靜理性的眼光看待事物,這種孤獨感影響著他的閱讀,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寫作風格。
“天色逐漸黑下來了,他卻還熱心地讀書脊上的字。那里陳列的,與其說是書籍,毋寧說是世紀本身。”
芥川立在舊書店的梯子上,俯視在書籍之間移動的店員和顧客。此時在他的眼中,“他們顯得怪渺小的,而且非常寒磣”。在芥川看來,是波德萊爾、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等大師造就了世紀,而非世紀造就他們自身。與之相對的,“店員和顧客”在這種比照之下就顯得渺小而寒磣??梢韵胂螅踝x大師之作的芥川接觸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與大師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共鳴,年輕的他在心里驟然升起奇妙深刻之感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無可厚非地產(chǎn)生了孤芳自賞的驕矜。黃昏中書店“老舊的禿燈泡”驟然亮起,而他心里不朽的明燈也在這一瞬間被這些作品點燃。它們在芥川的創(chuàng)作中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為了避開醫(yī)生的視線,他就朝玻璃窗外面望去。除了插著空玻璃碎片的磚墻以外,那里什么也沒有。不過磚墻上長的薄薄的青苔斑駁地泛著白色。”
乳白色和綠色的安靜圖畫,卻在事實上昭示著芥川難以平靜的心緒。他帶著幽默寫下那位認定自己是“黑油油的大發(fā)電機”的技師,心里卻想著同樣精神失常的母親。內(nèi)心的痛苦使他躲避醫(yī)生的視線,而游移不知將何去的眼神卻選擇在磚墻上停留。醫(yī)生談起精神病人的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令芥川心緒煩亂,他不善于反駁的性格促使他只好緊緊盯著磚墻,直至連其上青苔都看清。敏感溫柔的芥川內(nèi)心藏著這樣一個孩子,即使他幾乎沒有受到母親的愛護,但在他的心里母親還是重要的人。這種與生俱來的溫柔,既是他行文用語的美學來源,也為他敏感的內(nèi)心湮沒于世受到傷害深深埋下伏筆。因為溫柔,所以會為自己激進消極的異端想法愧疚,所以會對痛苦的感知格外敏銳。這使他在日本經(jīng)濟增長的一片喧囂繁華中,寫出了《河童》這樣的作品,來描述他在資本主義光鮮外表下感受到的濃重深刻的悲哀。對痛苦和悲哀的敏銳體察,不僅來源于芥川的聰慧敏感,更來源于他的身體狀況。
“他憑想象清晰地描繪出這種椰子的花。他的喉嚨從來沒有這么癢過,不由得往辭典上吐了口痰。痰?——那卻不是痰。”
芥川更多敘述的是他心靈的絕望與虛弱,而對于身體的狀況文中只寥寥幾行,我們只能從隱晦的文字間推知一二。根據(jù)前后發(fā)生事件的年代推斷,《某傻子的一生》中的第六篇《病》描寫的狀況,大約出現(xiàn)在芥川二十歲左右。在風華正茂的年紀卻感知死亡將至,這會在他的心里留下怎樣的印記?可以想象,不知道人生將何時終止的芥川,內(nèi)心中求生的意志與不覺間涌上的絕望交織,造就了他天才的表達能力以及燃燒生命的熾熱的文字,使他在孤注一擲的寫作中,無所不言,言無不盡。既知長燭將盡何不盛放光華。那是他的筆,在稿紙上嘶吼和奔騰,向他見到的無邊黑暗發(fā)出孤注一擲的抗爭。他恐懼黑暗卻面向黑暗,他“害怕他所蔑視的社會”,卻深愛著這個世界,如同圣靈般悲憫人世的苦難,面向天堂。
“他想到短暫的生命,又一次想象著椰子花——在遙遠的大海彼岸高高聳立的椰子花。”
芥川一生都在追求心目中的美學。他高度贊賞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認為極致的美麗花朵在萬端罪惡中方能綻放。同時,芥川從梵高的作品中也得到了美的救贖。在梵高用色瘋狂夸張的自畫像中,芥川“眼界一新”,在不知不覺間被其感動和同化,開始“密切注意著樹枝的彎曲和女人面頰的豐腴。構(gòu)圖、設色、布局……梵高的瘋狂和熱情已經(jīng)令他著迷。絕對的瘋狂造就絕對天才的作品,藝術(shù)才是至高的神明,掌管世界的不是宙斯而是繆斯。芥川在作品《地獄變》中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自己的瘋狂,美學至上的理念在那一瞬間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善惡。芥川對美的認識貫穿他的人生與作品,他有著對藝術(shù)的獨到鑒賞能力,并由衷地欣賞著人們眼中的“瘋子”。他們于芥川而言是同類之人,如同無聲無息的氣流彼此交融,縱隔百年,一見如故。然而,作為作家又或是藝術(shù)家的他本人,卻不得不艱難徘徊在至高藝術(shù)和人世之境的邊緣。
“長得高高的玉米,披著粗糙的葉子,培在根部的土里露出像神經(jīng)那樣纖弱的根須。這無疑又是容易受傷的他的自畫像?!?/p>
在追逐美的歷程中,芥川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堅硬外表下的脆弱空虛。他渴望著冷靜和理智,熾熱的心卻使他無法保持這種冷靜和理智。在他的想象中,他能夠“張開這人工翼”,穿過一無遮攔的天空,徑直飛向太陽,看“理智之光照耀著人生的悲歡沉淪在他的眼底下”。但與此同時,他卻深知古代希臘人因這樣的人工翼被陽光曬化最終落進海里而死,也認定自己孤注一擲對美和理智的追求終將沒有結(jié)局。求而不得,遂生絕望,也在那一瞬間產(chǎn)生厭世之感。如同外科醫(yī)生必須要將“人”與“人體”的概念剝離,才能精確地在人身上找到并摘除病變的器官,作家的追求是剝離藝術(shù)本身的雜質(zhì),方能達到極致美學的境界。就在這種抽絲剝繭的交纏中,他的文學造詣不斷地錘煉和升華,他的內(nèi)心卻與社會越來越遠。芥川并不恐懼死亡,反而更厭惡茍且地活著。而對于死亡,他反而像是期待一場盛宴般期待它的降臨。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p>
正如《某傻子的一生》這部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芥川更擅長的是將極致的美學和對現(xiàn)實人生的深刻關(guān)懷融入文中。敏感的心靈探知世界的一切痛苦和絕望,他降臨人間,看到地獄,作品卻在針砭時弊中面向天堂?!读_生門》下避雨的人性私欲、《枯野抄》里松尾芭蕉病榻前的世情百態(tài)、《竹林中》人們寧受死罪也不肯舍棄的虛榮……芥川不擅長做一個斗士,甚至“不擅長與人反駁”,他只是將他過分敏銳的雙眼看到的事物一絲不茍地摹畫了下來,用他極致的悲傷和極致的愛,細致入微,鞭辟入里。救贖和自我救贖貫穿他的所有文字,也貫穿了他的一生。芥川在這一作品里同樣隱秘地提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他是一個作家,同時又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在文中對自己持以相當大的否定,聲稱自己是“惡夫”和“惡父”,是家庭中不稱職的一員。他早已渴望著人生旅途最后的安眠,卻因即將割舍深愛的家人而感到愧疚,萬般糾結(jié)絕望之中他將自己看得一無是處。他這一生,牽掛著他精神失常的母親、愛著收養(yǎng)他的姑媽、同情著他的異母兄弟被他的光輝淹沒束縛時內(nèi)心的苦郁,他愿在“大芭蕉葉的寬闊陰影下”與給他買黃色水仙的賢惠妻子冢本文子和平地生活,甚至在他的姐夫自殺后承擔了贍養(yǎng)姐姐一家的責任。而他對兒子的愛,則可從長子比呂志的回憶中感觸一二:“父親身穿黑色的和服外套,沒有戴帽子。在我倆的目光碰到一起時,他輕輕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微笑?!痹谝蝗杭彝ブ鲖D中,參加兒子畢業(yè)典禮的芥川格外醒目,也帶給年幼的兒子溫暖和感動。盡管芥川在長子八歲的時候就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但他的溫柔和愛仍在長子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一個關(guān)注社會的愛與悲哀、關(guān)心人情冷暖的人怎會是冷漠的?即使面對他嫌惡的“狂人的女兒”秀茂子,他也不曾真的對她殘忍。除卻性格中的敏感和猶疑不定使他難以決斷,單是內(nèi)心中的單純和柔軟就使他難以決絕地割舍這段感情。他的溫柔甚至一點點的軟弱都被這位“狂人的女兒”利用,長時間神經(jīng)的拉鋸戰(zhàn)幾乎拖垮了他的意志。芥川只能從“彩色剝落了的佛像、天人、馬和蓮花座”中尋找美的救贖,在微涼的晚風中置身于廣遠的森林與山巒來冷靜自己“燥熱的心”。
然而喜怒也罷,悲歡也罷,芥川在這人世間依舊是孤獨的。天才總是孤獨的,比如卡夫卡,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家人,甚至他的伴侶都無法真正了解他的內(nèi)心,他對他們充滿愛,卻沒有人能夠直接傾聽天才作家內(nèi)心的聲音,因此他只能把遺稿托付給友人久米正雄。萬端之始,萬端之終,在芥川寫完《某傻子的一生》之后,他意識到他“從未如此真切地看待自己”。芥川回顧了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之后,他感覺自己就如同剝制的天鵝,連同發(fā)黃的羽毛都被蛀蝕;像一具標本擺在櫥窗后面供人參觀、像櫥窗里老化的人體模型——終于走到了天堂與人間、愛與絕望的盡頭,他獨自在日落的街上走著,等待慢慢毀滅的命運的到來。
“他看見超脫一切罪惡,悠然站在彼岸的歌德,感到近乎絕望的羨慕。在他眼里,詩人歌德比詩人基督更偉大?!?/p>
再讀《某傻子的一生》,所體會到的便不僅僅是直觀感受,更是一種理性的認知,是對作品以外人性的探索。剝開重重迷霧,煙雨迷蒙的文字背后隱藏了這樣一個真實的芥川龍之介?!靶恼齽t文正”,誠哉斯言!
芥川是“帶傷的醫(yī)師”,他明白痛苦是人類生存的一部分,并執(zhí)筆忠實地記錄自己的痛苦,再用他們幫助世人。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他有著嚴重的抑郁癥傾向,他的激進和敏感無一不代表著病態(tài),但無論從他的文字,還是從他的人格來看,他都有一個閃光的靈魂。在芥川的作品中,我感受到了天才的孤獨、赤子般的溫柔,以及凌駕于世俗之上超乎凡人的巨大的愛與悲憫。
《某傻子的一生》所能體現(xiàn)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但是,閱讀這篇作品,可以最直觀地感受芥川文筆的優(yōu)雅和風致,同時也可以縱觀他的一生,并且些微地觸及他的內(nèi)心、理解他的孤獨寂寞。讀文字,不僅要感受其中的美,也要感受作者其人,探查他的一生,思索美妙的詞句是在怎樣的心境中叩擊靈感的窗扉,探求愛與美,體會文字間生命和靈魂的歌唱?!墩訚傻亍分校娲粗欠觳诺漠嬜靼l(fā)出感嘆:“這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從人世間換到的唯一報償!”想來芥川這一生留下的不朽杰作,也是世間給這個一生孤寂的靈魂的報償吧。
——或許這篇粗淺的見解,可以用芥川的自述作結(jié):“我并非僅為自身人格的完成而寫作,我的創(chuàng)作只為造就我內(nèi)心世界的詩人?!?/p>
參考文獻:
[1]芥川龍之介.羅生門[M].文潔若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