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皓
言及恐怖主義,相信很多人都會覺得離自己無比遙遠,畢竟在繁忙的生活與工作中,極少會有人對如此邊緣化的問題有很大興趣。且出于種種原因,大部分人更是對恐怖主義避之不及。
但伴隨著互聯網的普及,恐怖主義似乎找到了某種新的傳播途徑,抖音、微博、今日頭條等網絡上存在的信息洪流早已填滿了人們的空余時間,微信的高頻度使用更是已成為了普遍現象,各類獵奇、搞笑、出位甚至低俗的內容也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易于傳播。如果說某些負面內容只能算是低級趣味,那么牽扯到恐怖主義的內容卻著實是法律所不允許的。今年四月份,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就判處了一例借助微信宣揚恐怖主義的案件。
從炫耀到定罪
1988年出生的楊某祖籍甘肅,高中文化,長期在上海務工。2015年末,彼時的楊某正供職于上海某科技公司,從事車間生產工作。某日,楊某在自己的同事QQ群中收到一名同事發(fā)送的一個時長為兩分二十二秒的視頻,內容為數名蒙臉恐怖分子槍殺人質。楊某出于獵奇心理將該視頻保存至微云虛擬儲存空間。2016年1月,楊某更換了自己的手機,并從微云虛擬儲存空間中又把視頻重新下載至自己的手機。2016年10月11日,楊某為了炫耀,通過微信將該視頻分享至由數十名手游玩家建立的“百事可樂”微信群中(群內共17名微信用戶),其中有一用戶在楊某將視頻發(fā)送至微信群后,回復“恐怖分子”,隨即引起多名群友的討論爭議。除該視頻外,楊某還向該群發(fā)送了一個據稱可以觀看與下載該類恐怖主義視頻的境外網站鏈接。
2017年10月23日,楊某被公安人員抓獲到案,并在其隨身攜帶的移動電話內查獲另一部宣揚恐怖主義的視頻,時長為兩分三十九秒。由于視頻內容涉及較難判斷的信息與文字,視頻資料被送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鑒定。經鑒定,兩部視頻分別涉及恐怖組織槍殺平民和燒殺俘虜的內容,畫面極其殘暴,系宣揚暴力恐怖和圣戰(zhàn)思想。
2018年2月7日,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楊某犯宣揚恐怖主義罪,向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2018年4月12日,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根據被告人楊某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jié)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相關法律,判決楊某犯宣揚恐怖主義罪,判處拘役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兩千元。
該案件是浦東新區(qū)人民檢察院辦理的首例宣揚恐怖主義案,在全國范圍內該類案件也并不多見。“該類案件較為新穎少見,辦案過程中也有不少具有啟發(fā)意義的討論。”案件承辦人、浦東新區(qū)人民檢察院公訴一處命名檢察官陳鋼告訴記者。
該案件的首要討論點是案件定性的問題。在審查起訴過程中,犯罪嫌疑人楊某曾做過這樣的辯解:我不認罪,因為我覺得我不是恐怖分子,我沒有宣揚恐怖主義,我只是把該視頻當作血腥視頻。而且對于鑒定意見我也有異議,我覺得不一定是恐怖主義。我原先也以為是恐怖主義,但是現在想敘利亞還有很多武裝組織都有AK47,武裝組織不一定是恐怖組織,所以我覺得不一定是恐怖主義視頻。另外,我完全是出于好奇、炫耀的心態(tài)才保存和發(fā)送這些視頻,絲毫沒有美化、宣傳、支持這種行為的意圖。
“犯罪嫌疑人對相關鑒定意見提出異議,辯解該視頻不一定是恐怖主義視頻,而有可能來自于一般武裝組織。我認為界定上述視頻是否宣揚恐怖主義的視頻不以視頻是否來源于恐怖組織為界定標準,而應該以其內容是否以暴力等手段制造社會恐慌以達到其政治訴求的目的。相關視頻內容均符合恐怖主義的定義,故楊某的辯解明顯是不能成立的?!睂τ诜缸锵右扇说霓q解,陳鋼檢察官表示,“另一方面,雖然被告人楊某自稱出于新鮮好奇或炫耀等心理才將視頻保存并上傳分享,但從楊某的供述中不難看到,楊某曾經觀看過涉案視頻,視頻中顯示有多名持槍男子在房間內槍殺多人,房間內還有其他尸體橫躺在地,被告人觀看過即明確認識到這是恐怖主義的視頻,在分享至朋友圈后又有群友明確表示該視頻屬于‘恐怖主義,被告人楊某還在聊天群內公布該視頻的下載網站,表示網站內還有更多類似圖片與視頻。據此,楊某主觀上明知所發(fā)布的視頻系宣揚恐怖主義視頻,觀看該類視頻會對心理造成壓迫和產生恐懼感,仍然故意在聊天群內予以發(fā)布,應認定為具有將恐怖主義視頻向他人公開宣傳的明確故意,楊某自稱新鮮或者炫耀等動機不影響對其犯罪故意的評判;客觀上,雖然被告人分享視頻的微信群內僅有十多名成員,但楊某在微信群內用積極的方式發(fā)布恐怖主義視頻,客觀上導致了該視頻的流傳擴散。本案中楊某將恐怖主義視頻上傳分享至微信群,在現今社會中微信的傳播速度和范圍無疑是驚人的,因此,楊某的行為系符合法條中的散發(fā)視頻資料的‘宣揚行為?!?/p>
關于本案的量刑,陳鋼檢察官表示,“本案是浦東新區(qū)首例新罪名案件,考慮到本案犯罪嫌疑人楊某有正當工作,是初犯、偶犯,且犯罪動機僅僅為了炫耀,所以我認為這個案子的量刑不宜過重。對于這類案件,我認為應該盡量做到‘寬入罪,輕量刑,‘輕量刑更深遠的意義在于,可以幫助教育挽救被告人。”
從法律角度看恐怖主義
對于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界定,我國《反恐怖主義法》第三條第一款給出了一個明確的定義:“本法所稱恐怖主義,是指通過暴力、破壞、恐嚇等手段,制造社會恐慌、危害公共安全、侵犯他人財產,或者威脅國家機關、國際組織,以實現其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目的的主張和行為?!?/p>
宣揚恐怖主義思想、煽動暴力恐怖活動通常以言論形式表現,而言論自由通常被認為是公民的基本權利,那些為了偏安一時而放棄基本自由的人,既得不到安全,也失去了自由。因此,要設立宣揚恐怖主義思想、煽動暴力恐怖活動罪,就要劃清該罪與言論自由的界限,通過在維護安全和保障自由兩大利益之間進行謹慎權衡的方式評估其后果,兼顧保障公民言論自由權利和維護國家安全與社會安全,并且,只能在維護國家和社會重大利益所需的范圍內進行。
著名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在其著作《論自由》中提出,只要個人行為不涉及他人利害,行為人就具有完全的行動自由;當個人行為有損他人利益時,應接受社會的制裁。
以上觀點的共同點是,言論自由以不危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利為邊界,只有尊重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利,言論自由才能獲得法律的承認和保護,反之則構成違法行為。因此,區(qū)分言論自由和煽動行為的實體標準是,前者不對國家、社會和其他人的合法權利造成損害或者具有損害的現實危險,這也是宣揚恐怖主義思想、煽動暴力恐怖活動與涉恐自由言論的區(qū)分標準。
《刑法修正案(九)》第六條和第九條規(guī)定的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和煽動“實施暴力恐怖活動”,無疑會給國家、社會和公民的利益造成嚴重危害或者現實的危險,理應不屬于言論自由的范圍。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三種適合歸入宣揚恐怖主義思想的行為:第一,編制并散布宣揚恐怖主義思想、煽動暴力恐怖活動的信息,包括境外制造并向境內傳播、境內人員在QQ群、微信群等公共社交平臺編制并傳播兩種情形;第二,不編制僅散布;第三,美化、鼓勵已經發(fā)生的恐怖活動或恐怖活動成員。
恐怖主義的本源
我們不得不討論一個問題:何為恐怖主義?
毫無疑問,人們同樣可以不假思索地認為,恐怖和恐怖主義的主要問題是給社會或他人帶來恐懼和恐慌。與恐怖和恐怖主義帶來的問題相比,或許“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恐怖主義襲擊,也不是國家間沖突,而是我們對待暴力和戰(zhàn)爭的根本態(tài)度”。
恐怖主義作為一個問題存在,其實是現代性發(fā)展之下,人類社會對于規(guī)范不懈追求的結果。從現代哲學角度來看,可以更為深刻地理解為一個“國家與非國家”“普遍性對多元化的遏制”“主體‘我對客體‘他者的冷漠”“‘我們對他們的排斥和霸權”等等對立結果。
在此種對立結果與霸權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狀態(tài)之下,人們會形成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狀態(tài),人們不再冷靜關注同樣作為平等人類的他人訴求,而是充滿情緒地喊出某種情緒激昂的口號(例如反恐口號)。因此,在理論、學術和學者方面,建立一種對恐怖主義的“保持中立”或不持立場的態(tài)度,給予恐怖主義“同等問題”的“學術地位”,即給予恐怖主義和其他研究對象或認識客體同樣的尊重。顯然這并不代表贊同恐怖主義的觀點和行為,同時也不意味著先驗而斷然地反對恐怖主義,即保持中立或不持立場,而是首先著力于理性地弄清楚在事實上到底恐怖主義是什么。
“我們對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認識態(tài)度,不僅無助于正確認識并合理應對恐怖主義,反而會助長簡單粗暴、不求甚解,不負責任之風,為制定科學的恐怖主義對策制造障礙和麻煩。
在種種專門用于打擊、遏制恐怖主義的“禮遇”之下,同樣也只能合乎邏輯地更加恐懼和瘋狂。因為恐怖主義只能產生于滋生它的土壤,而不可能產生于必然和只能置于其后的(缺乏)對恐怖主義的斗爭與鎮(zhèn)壓。因此,在采取必須的應對和處置恐怖主義措施的同時,致力改善和消除導致恐怖主義發(fā)生的原因,是唯一正確的國家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