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松潔
驚聞巴氏先生過世那天,我正在學校準備授課,朋友發(fā)來短信,我著急上課,匆匆瞥了一眼,半天緩不過來。當天課后沒多久,便看到網絡上有公號發(fā)文:“美國著名鋼琴教育家、作曲家、鋼琴家簡·斯密瑟·巴斯蒂安,因病于美國加州時間2018年3月27日與世長辭,享年82歲。”
作為《巴斯蒂安鋼琴教程》的編寫人之一,巴氏先生對全球兒童鋼琴教育事業(yè)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與所有受其恩澤的人一樣,對先生及其所從事的事業(yè)懷有深深敬意與感激。然而,借由2012與2014年兩次擔任先生在中國各大城市巡講的全程翻譯,我還私藏一些與她的親切回憶。因而,先生的過世除了喚起我的深切遺憾,更是激蕩出我內心深處極其私密的失落與悲痛,尤其憶起先生生前對我的關心與愛護,悲痛更是洶涌來襲,這種關乎生命的情感漩渦如此突如其來,率先襲來的竟不是悲傷,而是茫然與震懾,令人在瞬間跌入某種真空失語狀。就像與某位老友,平日不想不念,忽有一日發(fā)現,待要想念,竟已來不及!
匆忙之中給先生的女兒麗莎寫了一封沉痛的安慰信,隨即在內心生出一股強烈的沖動,欲為先生寫些什么。一直以來,有關巴氏鋼琴教材的相關研究,以及先生及其家族對全球兒童鋼琴教育事業(yè)所做的貢獻,都不乏學者論述。盡管我也偶有涉足,但始終自知功底淺薄,不敢貿然評價先生一生成就。因而此刻,僅憑腦海中翻卷如涌的記憶,記錄一些與先生一起的私密,盼能以此相告先生亡靈,在遙遠異國還有一份無盡的懷念與哀思縈繞。
初識先生是在2012年9月,時間過去多年,我已記不清當時具體是何機緣推促我與先生相識,依稀記得是因恩師楊燕迪的推薦??傊橙蘸鼋右粍t消息,詢問我是否愿意擔任先生在中國北京、上海、廣州三個城市巡講的全程翻譯。當時,我與許多人一樣,對“巴斯蒂安”這個名字已不陌生,因為由先生夫婦二人共同編寫的《巴斯蒂安鋼琴教程》在國內已經被廣泛熟知,而我身邊也有朋友正在使用這套教材,我的內心有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好奇。然而,嚴格來說,我對這套教程的認知大概也就只停留在聽過、非系統(tǒng)使用過的“不陌生”程度,而對這套教材背后的理念、體系等所知不深。在求知欲旺盛的學生時代,一方面受好奇心驅動,另一方面受強烈的學習欲望鞭策,我毫不猶豫地接下這一任務。
2012年9月的廣州機場異常悶熱潮濕,經過漫長到讓人有些疲憊的等待后,我與活動主辦方的幾位人員終于迎來了先生及其同行者。初見先生,我有些詫異,因為在她之前,我從未見誰人至古稀竟還能如此健碩!尤其是她在漫長的國際旅途后臉上竟毫無倦意。推算起來,2012年時,先生已是76歲高齡,但若非親眼所見,誰都無法將這年齡與眼前這位目光熠熠、笑聲爽朗、思維敏捷、硬朗健談的翩翩女士相聯(lián)系。在之后的幾天中,我隨先生在三大城市輾轉,吃住均同行。時間已有多年,許多細節(jié)我已淡忘,但有幾件事至今仍給我留下頗為深刻的印象。
其一,先生對待自己的事業(yè)極為虔誠。在先生之前,我大概從沒想過做翻譯還要接受“培訓”。我做過許多活動的翻譯,每次都是直接上陣,很少在工作之前與主講人就講演內容作過多交流,至多偶爾碰到一些心細的主講人,會事先給我一個籠統(tǒng)大綱。然而,在活動正式開始前一天,我接受先生整整一個下午的細致“培訓”,實在前所未有!先生的“培訓”大概分為三步:第一步是了解中國的鋼琴啟蒙教育現況。聽完我的大致介紹后,大概是為了獲得更直觀的感受,先生要我在鋼琴上告訴她我從小是如何學琴??赡苁且驗檫@一突然要求讓我措手不及,所以我一直記得這事。我如實并盡最大努力將兒時學琴的情景大致復原。期間,先生一邊認真看一邊就一些細節(jié)問題進行同步點評,例如,當看到我高抬指后,立馬將我手輕輕按住表示她更傾向貼鍵演奏。后來想想,這就是我們互相熟悉對方的第一步,而好的溝通與翻譯一定是建立互相熟悉的基礎之上。第二步是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即由先生向我介紹她的教學理念,以及《巴斯蒂安鋼琴教程》的具體使用。我原本以為先生只打算籠統(tǒng)講講思路,沒想到她的講解詳細到讓我詫異,她甚至將第二天講演需要用到的輔助工具都一一帶來,包括一個紙板鍵盤、一個獎杯和一些學生作業(yè)本,等等。大概是因為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整個過程中先生一直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在我們幾個同行年輕人都已面露疲憊時,她仍興致勃勃,口若懸河。如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剛剛經歷了國際長途飛行的老人,她的硬朗身骨與敬業(yè)之心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并至今回想仍覺得鮮活如昨日。最后一步雖簡短,但后來證明也很重要。先生講完所有要講的之后,又將第二天她講演的流程與我細說,詳細到甚至告訴我她將如何開場。因為有了前一天的“培訓”和交流,第二天的講演效果非常好。我們互相清楚對方的思路與節(jié)奏,甚至到后面幾場,我已經熟悉到可以在臺上輕聲提醒她一些漏講的環(huán)節(jié)。先生謙虛,對我的提醒很是感激,下臺后總是用帶有她標志性的爽朗笑聲說:“你幫大忙了!”
還有兩個細節(jié)令我記憶深刻。我觀察到,每次到有鋼琴的地方,只要情況允許,先生必定坐下練琴,曲目既涉及她講演中的作品,也有一些非講演曲目。有一次她彈著彈著興致一來,主動轉頭告訴我,為了能給學生更好地示范,她堅持練琴已有多年。聯(lián)想到她講演過程中信手拈來的演奏示范,我瞬間覺得內心很受觸動。先生如此高齡仍堅持練琴,我輩年紀輕輕,又有何理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此外,哪怕在來華講演如此高強度的行程安排中,她仍在抽空寫作尚未完成的書稿。2012年9月那次的“培訓”結束之后,先生不知疲憊,在鋼琴上又架了一本筆記本,是她即將出版的書中的一些樂曲,她準備繼續(xù)尚未完成的和聲編配工作。我對這一幕印象非常深刻,可能是那時候她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但聚精會神的模樣又讓人無比動容:大概是樂譜看起來有些費勁,她的脖子努力往前伸著,眉頭緊鎖,雙眼直直注視樂譜,耳朵上還突兀地架著一支筆,這應該是為了方便騰出雙手,但又怕需要時找不到筆。她時不時在鋼琴上彈一會兒,又在筆記本上畫一會兒,顯然在高度集中注意力思考。見我過去,先生隨即邀請我彈彈她剛寫的作品。我彈后,她又急忙問我感覺如何。那個下午之后的時間,我們便全都在討論新作的和聲編配。我原本覺得有些疲憊,但在她的感染下,竟又坐了好久而不自知。
其二,先生對晚輩的信任與愛護令我難以忘懷。2014年6月,先生再次來華,此趟除了照例帶上美國相關出版公司的負責人,她還帶了女兒麗莎與外孫女——先生與亡夫詹姆斯·巴斯蒂安育有二女,麗莎與洛麗,兩人都繼承了家業(yè),在全球范圍努力推廣巴斯蒂安鋼琴教學法。在機場接到先生之時,我瞬間明白此趟有女兒同行的原因——先生的身體狀況已明顯不如兩年前,曾經令我們所有人驚嘆的敏捷身手與“精、氣、神”似乎在剎那之間抽空而去??粗矍斑@位反應有些遲鈍的老者,讓人不禁猜測這兩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然而,當先生在接機的眾多人群中看見我時,她疲憊的雙眼突然瞬間發(fā)亮,熟悉的典型美式笑容又開始浮現。她徑直向我走來,一邊伸出雙手,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地說:“太好了!真的見到你了!我跟他們說你不來翻譯,我就不來中國!”說完這話,她的雙手已經牢牢握住我的雙手。她的背比兩年前更彎了些,站在我身邊比以前顯得更嬌小,甚至跟我說話都要抬著頭。那一刻,握著她枯瘦的雙手聽她說話,除了感動于她對我的信任,內心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心疼。
有件小事情我一直記到今天。2014年與先生相見時,我即將結婚。聽聞我結婚的訊息,先生非常激動,還在大街上走著,就開始旁若無人地興奮擊掌,并用她標志性的大嗓門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并一路上千叮萬囑我結婚一定要送她請柬,盡管她沒有辦法來到婚禮現場。然而,到了目的地后,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轉頭戲劇性地眉頭一皺,一臉苦笑看著我:“怎么辦,你結婚就要懷孕,懷孕就不能來美國給我翻譯了(先生一直希望我能去美國了解她的工作室運作模式,并幫她翻譯)!”當時的我一心只沉浸在即將結婚的幸福感之中,對未來還沒有那么清晰地打算,因而瞬間被她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假想”逗樂了。這些當然是現在想起來的閑話,而在當時,先生的一系列假設除了讓不諳世事的我感到有些“好笑”,更多的還是感動,她所假想的一系列苦惱也讓我強烈體會到一種被人信任與需要的美好感受。我想,我之所以能記住這件事到今天,大概也正是因為這份美好。
另有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尤為讓我記憶深刻。記得2012年那次見面,先生曾私下悄悄問我主辦方為這次活動付了我多少錢。我一開始不知她的用意,只以為是普通的詢問,便如實相告。誰知她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這個價錢在中國合理嗎?夠嗎?”我瞬間有一絲別樣的預感。果不其然,先生隨后馬上說她打算要額外再付我一筆錢。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拒絕,后來她又提了幾次,但我沒有同意,這事也就作罷。2014年,先生再次來華,正巧趕上我準備結婚。某日,在交談中,她女兒麗莎忽然問我在中國是否能兌換美國支票。我當是她在中國遇到了一些經濟問題,告知應該可以。誰知,她馬上說在考慮送我些什么作結婚禮物。至此,愚鈍的我才明白她的用意。果然,結婚之日,我收到先生女兒的一張支票,數目不小,這令我與家人在詫異之余十分感動。我一無名晚輩,因為一些機緣巧合與先生萍水相逢,本是互相生命的過客,卻受到她與家人如此信任與愛護。每每想起此生已再無機會當面向她表示謝意,心頭便覺萬分疼痛。
想起先生,許多人首先浮現在腦海的都會是她那具有標志性的燦爛笑容,那一笑,就好像生活永遠沒有虧待過她,而這也在時時提醒我對先生的第三個深刻印象:她對生活無理由的熱愛。
2012年有次與先生閑聊,對先生的一句話記憶猶新:“花園、網球和鋼琴,這三樣就是我的全部?!比绻阍c先生接觸過,你會很輕易發(fā)現,她對鮮花與網球運動的執(zhí)著與熱愛絲毫不亞于自己的鋼琴事業(yè)。在我記憶中,她對鮮花從來不隨便丟棄。每每離開一個城市趕赴下一場前,她滿心掛念的都是那些無法帶走的鮮花:還會有人給它們換水嗎?還會有人帶它們曬太陽嗎?當她跟人描述她在美國的大花園時,眼睛里閃爍的滿是興奮與陶醉的光芒。網球也是她的摯愛,她對網球運動員如數家珍,重要比賽更是一場不落,實在有比賽無法觀看,便選擇錄下,等空時回看。如果不是發(fā)自內心地對生活充滿感激并飽含熱情,想必任誰都無法在人生晚景還能保持如此豐盈飽滿、年輕而富有張力的生命力。
然而,在我看來,先生對生活的熱愛還更直觀地體現在一些小到讓人忽視的細節(jié)上。例如,她對個人儀表的重視。先生每次出場,必定妝容整齊,這番精致與講究對我們幾個隨行的年輕晚輩產生了很大觸動。某次,我陪她上洗手間,結果在門外遲遲不見她出來,進去找她,發(fā)現她正手忙腳亂低頭掏著隨身小包。我頭皮一麻,緊張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腦海里瞬間閃過所有最壞的答案,諸如手機、護照或第二天講課需要用到的某些東西等遺失了。結果,她雙手一攤,一邊搖頭一邊絕望地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找不到唇膏了!”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2014年來華那次,盡管身體狀況并不佳,但先生對個人儀表仍無半點兒馬虎。忘了是在哪一站,晚飯過后,先生問我是否可以上樓到她房間幫她挑選第二天的講演著裝,我欣然同意。到了房間后,才發(fā)現她行李箱中的“形象裝備”有多齊全,其中甚至有專門用來卷頭發(fā)的卷發(fā)棒!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給我看,不厭其煩。每每我覺得很是合適時,她總還能找到一點兒可挑剔的地方。最終,她選擇了一套顏色非常鮮艷的套裝,繼而用非常滿意的語氣眉飛色舞地說:“我喜歡這個顏色?!?/p>
生活對待熱愛生活之人,大概都是善良、慷慨的。記不清是在哪個城市的巡講過后,我們打算奔赴下一個城市,一切手續(xù)辦妥之后,先生與女兒并肩坐在候車廳候車。我怕打擾她們母女二人的親密時光,坐在離她們稍遠的右側邊后排。窗外有小鳥撲棱翅膀飛過,我被小鳥的飛聲嚇了一跳,循聲抬頭往窗外看,無意間,卻看到了一幕讓我至今想起都覺得無限溫暖的情景:陽光不偏不倚灑進窗戶,正好落在我左手邊這對母女身邊。年邁的母親低垂著腦袋,溫順地倚靠在女兒身邊。女兒正轉身面對母親為她朗讀小說,聲音輕柔、平靜,語速不快、不慢,可能是擔心有些耳背的母親聽不清楚,她的腦袋離母親的耳朵非常之近。那一刻,心頭一陣暖意襲來,我只覺得這是人間至美景象之一。先生酷愛閱讀,這在我第一次見她便已了解。2012年的她身骨硬朗,哪怕在飛機上都還借著昏暗的燈光閱讀。然而,在她日漸年邁之時,生活也并未棄她而去,而是派遣了另一個年輕有力的生命借她臂膀,溫柔地撐托起她老去的生命,以愛心澆灌愛心。我想,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生活對愛生活之人的無聲福報。
仔細算來,從得知先生過世之日算起至今,已整整三個月有余,起初的悲痛與震驚在日常瑣事的消耗下也已平復了許多。盡管一想到人間已再無處覓得她那燦爛笑容,胸口還是會感到有些窒息,但平靜一想,這也是所有人無法逃避的終極歸宿,況且人至耄耋,也已是某種福分,只是心疼先生臨走前還要經歷病痛的折磨。斯人已逝,幽思長存。音容宛在,言猶在耳。受殊機妙緣恩澤,我幸能與先生在人間一番相識又短短相處,期間,又何其幸上加幸能接受先生的慷慨點播與教誨,既關乎音樂,也關乎生活。從初識先生算起至今已近六年,這期間有很多變化,我也從一名學生變成了與先生一樣的教師。然而,先生的愛心與智慧就如天上的明星,從未褪色,仍一直在照耀我為人與治學的道路。
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