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過云樓收藏名聞天下,其書畫是怎樣來的?通讀《過云樓日記》《過云樓家書》、顧承信札及過云樓友朋信札等檔案文獻,可獲知這樣的信息:大部分購買,小部分是交換所提得。其中無錫籍清代書畫家秦緗業(yè)與顧文彬的書畫交易頗為頻繁,尤其是唐寅《王文恪出山圖》(以下簡稱《出山圖》)的交易經(jīng)過更為曲折有趣。
一
同治九年三月,顧文彬進京等待復(fù)起,至十月二十日接到補授寧紹臺道員缺的任命,一個月后即動身離京回蘇。十二月十七日顧文彬路過黃埠墩,這是位于無錫古運河中的一個小島,因春申君黃歇曾在此疏治芙蓉湖而得名。墩為圓形,面積220平方米,用石砌駁岸,四面環(huán)水,風(fēng)景絕佳。十多年前顧文彬曾到過此地,而這次南歸心情更是愉快,遂停舟一游。曾毀于太平天國運動的黃埠墩由李鴻章集資重建,如今“飛閣臨丹,視昔年更勝,樓上供奉康乾兩朝宸翰,遍皆李中堂補錄,此外楹聯(lián)甚多,頗有佳者”,顧文彬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如此寫道。他還特地抄錄了秦緗業(yè)所撰的楹聯(lián):“兩水中分孤嶼白,四山回望一樓青”。秦緗業(yè)第一次出現(xiàn)在顧氏的日記中。同治十年正月,顧文彬就任寧紹臺道員后,秦緗業(yè)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他的日記和家書中。顧文彬與秦緗業(yè)作為同在浙江為官的江蘇老鄉(xiāng),交往頗為密切,又為書畫同道,為了一幅《出山圖》兩人斗智斗勇,既維護各自的利益和訴求,又不影響同僚朋友情誼,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秦緗業(yè)(1813—1883)來自無錫著名的秦氏家族,字應(yīng)華,號澹如,能書善畫,并愛好收藏書畫。道光二十六年(1846)副貢,官浙江鹽運使,后托病而歸,不久過世。同治十年正月二十七日,顧文彬在蘇州過完新年,就赴浙江省城杭州,向浙江巡撫楊昌浚等上司報到,并與一班同僚相識相見,又開始到處拜客,三十日與秦緗業(yè)見面。緊接著兩人經(jīng)常碰頭,如在余姚人鄭譜香、蘇州人吳引之及秦緗業(yè)作東的飯局上相聚,又一起到梁敬叔家共賞書畫。二月初十日,顧文彬到秦緗業(yè)家中,剛好有一位倪姓送閱書畫,“絕無佳品,只攜歸銅器一件,古錢數(shù)枚”。三天后,顧文彬又到秦緗業(yè)處辭行,赴寧波就職,從此開啟他們的書信往來與書畫交易。
同治十一年,遠在蘇州的顧承寫信給其父顧文彬,“澹如新得六如為王文恪寫《出山圖》卷,是皖人攜至杭州,被澹老六十金買去,即是當(dāng)日鮑氏后人攜蘇求售,蘭坡還三百千者,今竟為澹老得之,書畫之緣,其有定數(shù)不淺”。鮑氏即鮑約亭,安徽富商,喜愛收藏。顧文彬得知消息,遂于同治十二年正月進省城向上司及同僚拜年之際,于十四日拜訪秦緗業(yè),“觀其所藏十余種,以王叔明《西園圖》小立軸、唐六如《王文恪出山圖》卷、王孟端《惠山圖》卷為最?!碧屏缂刺埔?。雖然顧氏已收藏多幅唐寅的作品,但《出山圖》令其愛不釋手,十六日他致信顧承:“在省數(shù)日,忙碌異常,僅于寓中觀其收藏數(shù)件……《出山圖》即為昔年所見,的是精品”。然而他對《出山圖》尺幅不大表示遺憾,在當(dāng)月二十三日的信中說:“六如《出山圖》果然精品,然長只二尺許,似尚不及《黃茅小景》也”。有意思的是,過了幾個月他又否定自己的觀點,說“畫之精與不精,豈以大小為斷哉?”
那年七月二十一日,顧文彬作為浙江省秋闈提調(diào)來到杭州,入住提調(diào)公寓,直至九月二十五日離開,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待在杭州,既參與考場事情,又與秦緗業(yè)頻繁相見,這是他們相處最長的一段時光。其實,顧文彬內(nèi)心非常不愿意擔(dān)任提調(diào),究其原因主要擔(dān)心收入減少,因為看中寧紹臺道這個肥缺的人實在太多,怕上級借機派人充任其職。當(dāng)他從秦緗業(yè)信中得知上司有意讓他做秋闈提調(diào)的消息時,立即到杭州面見楊中丞,希望考慮其他人選,但楊領(lǐng)導(dǎo)很有一套說辭:“汝在湖北充過兩次提調(diào),乃是熟手,必須幫我辦理?!卑凑债?dāng)時的規(guī)矩,出任秋闈提調(diào)的人必須是科甲出身,且擔(dān)任實職,而符合條件的只有三人,一人生病,一人有事,顧文彬不得不服從安排。值得安慰的是,他可以帶官印進省,一切公事令府中代行,并不另派人員。
杭州兩月,顧文彬與秦緗業(yè)既為工作忙碌,又在一起吃飯散心、鑒賞書畫,顧文彬更是通過秦緗業(yè)的牽線搭橋得到不少珍品。秦緗業(yè)將嘉興張姓古董商介紹給顧文彬,并出示“唐六如湖山清曉巨卷,是嘉興人之物,實價一百六十元,高一尺三寸左右,長一丈五尺左右,惜是絹本”。過云樓只收紙本,不收絹本,因其易破損,難于保存。但這幅畫讓顧文彬心動了,他對兒子顧承說:“就畫而論,所見六如,此為第一。如此巨卷,幾無隙地,其認(rèn)真可知,渾厚中仍饒明秀。石法北宗,余皆參用南宗,決非東村所能捉刀。澹如還過八十元,前途不允,只得讓與我看,則其心愛可知也。此卷雖絹本,然亦不可失,購得之后,意欲與澹如婉商,交易其《出山圖》”。這是顧文彬首次提到“看中”秦氏《出山圖》的愿望。有意思的是,顧文彬不僅看中了《出山圖》,而且對秦緗業(yè)所藏的另一幅作品“虎視眈眈”:“至麓臺(王原祁)冊,即欲設(shè)法,亦當(dāng)在此卷后也”。至三十日,顧文彬在日記中寫道:“唐六如《春曉圖》售主也,又持黃石齋的《草書講業(yè)》冊一本,共還價一百四十元”。對唐寅的這幅《春曉圖》是否是真跡,顧文彬父子各執(zhí)一詞,展開討論。顧承存有疑問,顧文彬在八月初一的復(fù)信中肯定兒子的眼光:“汝以為六如瀟灑之人,未必如此認(rèn)真,所論極是。然款字甚佳,或者請人捉刀而自題耶?后有邵僧彌題詞,題名‘六如春曉圖,并非兩來船也,今以百元得之,倘能與澹如交易《出山圖》固妙,否則待價而沽,決不吃虧也”。
九月二十一日,顧文彬的收獲可以用“驚人”兩字描述,“共購得惲南田花卉山水合冊,張爾唯書畫冊、石溪山水冊……杜東原《南村十景》冊”等18位名家的作品,共花費九百四十四元。剛到手的東西,還沒有捂熱,顧文彬與秦緗業(yè)就開始交換,“以舊藏王麓臺《云山》卷及新得的陳惟允軸、汪舟次字冊,與秦澹翁易得王麓臺山水冊、趙仲穆馬卷”,只是秦緗業(yè)的王麓臺冊還在其外甥張雨生手中,承諾于十月寄來。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顧文彬?qū)懴逻@樣的文字:“澹翁尚欲以所藏唐六如畫《王文恪出山圖》卷易余新得的杜東原冊,余許以姑俟異日”。從以上推斷,秦緗業(yè)沒有答應(yīng)顧文彬以唐卷換唐卷,而是提出以唐卷易杜冊。也可能顧文彬一直沒有提出交換的想法,而是等待秦緗業(yè)先提出。顧文彬計劃的是以唐卷易唐卷,且對杜東原的《南村十景》很看重。從此兩人為這幅《出山圖》開展近一年的拉鋸戰(zhàn)。
顧文彬沒有獲得心心念念的《出山圖》,但有了意外的收獲。首先由秦緗業(yè)介紹其外甥張雨生與顧文彬認(rèn)識,顧文彬得知張雨生手上有唐寅的《風(fēng)木圖》,而這幅《風(fēng)木圖》也是顧文彬父子一直所想得到的,之前曾向常熟的曾伯偉打聽。張雨生開價兩百元才肯出售,顧家曾買過張家所藏王麓臺的作品,因此顧文彬與顧承相商,“倘肯將前得伊家麓臺卷還他,情愿抵去一百二十元,只須找伊八十元……我思魚與熊掌皆我所欲,不如與他二百元為是”。他要求張雨生將此畫寄到杭州,等他“出闈”后再與之成交。秦緗業(yè)也在信中提到張雨生“畫宗煙客,祖孫猶惓惓于前售之麓臺卷”,言下之意,張家希望取回此卷。但顧氏父子怎會讓到手的珍品再拱手相讓呢,顧承以“萬不可舍”來表達對此卷的珍愛,且也不太愿意出兩百元購買《風(fēng)木圖》。顧承的想法引起顧文彬的不悅,他于八月初三的家書中強調(diào):“風(fēng)木卷依他所索之價,一文不減,有何不成?要汝斟酌者,應(yīng)否還其麓臺耳!”顧文彬父子最后商定以二百元購《風(fēng)木圖》。
九月初六日,秦緗業(yè)致信顧文彬,張雨生的唐卷《風(fēng)木圖》“昨始寄到。雨生意在購?fù)蹙?,而觀乃兄萼生來信以當(dāng)時售價甚廉,只貼八十番,以為太少,頗怨其弟,姑俟三世兄到后再商寄可也”。言下之意,張家對這樁交易并不完全滿意,也說明等顧承到杭后再一起商定。顧文彬父子私下也積極討論,約定如果張雨生再提贖回王麓臺卷之事,就推托此畫已被李鴻裔要去了,不在他們手上。顧文彬囑咐兒子:“此卷既不肯還他,或擇麓臺之中下駟帶幾件來,以為搪塞地步”。九月初七,顧承到杭州,也搬進貢院入住,兩天后顧文彬終于以二百元之價得到《風(fēng)木圖》,而保住了王麓臺卷。他在日記中記上一筆,并說明這是常熟張氏之物,通過“和會得之”。
二
書畫鑒賞與買賣成為顧文彬與秦緗業(yè)共同熱衷事情,后者熱心為前者介紹其他名家字畫。顧文彬于八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澹如經(jīng)手送來之物:顧文康(顧鼎臣)《歲寒三友》卷二十五元,顧云屋(顧琳)《丹山圖》四十元,明人詩翰冊八元;退還者,俞紫芝字冊、文氏書札冊”。十一月初四日,與秦緗業(yè)交換所得的王麓臺冊頁也由蘇州送到寧波,顧氏一口一個“精妙之至”贊嘆此冊,他在致顧承的家書中掩不住興奮說:“澹如所讓麓臺冊,精妙之至,竟與煙客一樣筆墨,審其落款,是同時手筆,并無先后之分,特畫境前八頁密,后二頁略疏耳”。對麓臺冊頁是否一個時間內(nèi)的作品,秦緗業(yè)與顧文彬持不同觀點,泰氏認(rèn)為前八頁是王原祁中年之作,后二頁是晚年的作品,顧氏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秦氏何來這樣的觀點。
雖然顧文彬得到了唐寅的《風(fēng)木圖》和秦氏所藏麓臺冊及《黃茅小景》,但顧文彬像著了魔的孩子,一直盤算著《出山圖》。盡管《黃茅小景》“精絕,但出山卷亦足相埒,倘若能并得,則二美共矣”。顧文彬深知“過云樓收藏足稱富有,我遇事皆存知足之念,惟于書畫則貪多務(wù)得,此亦通人之蔽也”??墒乔鼐|業(yè)仍堅持以唐卷換杜冊,始終沒有松口。同治十三年正月,顧文彬?qū)懶鸥嬖V顧承:“有信來,復(fù)申以杜易唐前議,我仍權(quán)詞答之,并告以新得《黃茅小景》,六研齋推為天下唐卷第一者。言外見得,既有此卷,則其他皆在可舍之列。伊是聰明人,或者會意,不復(fù)再申前說,亦未可知。倘若竟纏繞不休,只得以直告之,唐畫已多,杜畫甚少,故不愿交易。如唐卷肯售,竟以兩百元購之,亦我之所愿,汝意以為何如?”從顧文彬的家書可以獲知,他非常尊重顧承的意見,但為了獲得心愛之物,也會一再表達自己的意愿,希望做兒子的理解并支持他。顧氏想著唐寅的《出山圖》,秦氏則看中杜東原的《南村十景》冊,兩人各有所愛,各有所圖。
顯然,秦緗業(yè)沒有達成自己的愿望,最后作了讓步,顧文彬于三月一日致顧承的信中提到交換條件的變化:“澹如欲覓四王、惲、吳扇面,可于所藏中擇數(shù)頁攜來,以備價買唐卷作為媵物。既不肯踐以杜易唐之約,必于備價外佐他物以餌之?!鼻鼐|業(yè)還看中上年九月二十一日顧氏收藏的王鑒(廉州)冊,三月初十日顧文彬在家書中說:“前所得戴子余之廉州冊,澹如亦欲得之,前有信來,又徑提及此冊甚精,斷不能讓。我家所藏廉州冊,擇其中駟,帶一二本來,以備購買唐卷貼補之用”。秦緗業(yè)因為沒有得到杜冊,就不斷提出自己的要求,而顧文彬因為要獲得《出山圖》,與兒子密切討論對策,并作出妥協(xié):“連接澹如兩信,唐卷既為香嚴(yán)(李鴻裔)嘆賞,聲價更增,幸尚可圖。渠所要唐絹本卷已為香嚴(yán)購去,當(dāng)以實告,作為罷論。渠所要廉州八頁,雖亦是精品,不應(yīng)舍去,然再靳而不予,未免過于不恕。我意竟將此冊予之,作價七十元,再加洋一百三十元,湊成二百元之?dāng)?shù),擇下人來寧者,令其持冊與洋,走內(nèi)河送至杭州,將唐卷易歸,所贈南田、石谷、麓臺扇面,只算白貼,不能計較矣。”顧文彬在書畫收藏上有個“冤家”,即他的好友李鴻裔,此君在書畫方面出手闊綽,所以他只得忍痛割愛廉州冊,擔(dān)心不抓住這次機會,《出山圖》有朝一日“必為香嚴(yán)攫去”,就后悔莫及了。事隔四天,又將前信中的意見重述一遍,征求顧承意見,并關(guān)照抓緊時間。緊接著連續(xù)發(fā)出兩封家信,談?wù)摯耸?,決定由三孫顧麟誥將廉州冊帶到浙江。
然而秦緗業(yè)并不完全同意顧文彬的提議,除了廉州冊外,又明確提出新要求。五月初四,他致信顧文彬:“唐卷本意在易杜冊,不得已而及絹本一卷,亦聊以解嘲,且免外人以為求售圖利耳。”進一步提出補償扇面之事,“弟所有扇面中尚少煙客、漁山,而廉州亦無其白面,如能揀選至精者三扇及廉州冊,并貼以百番,弟必將六如卷奉上,而先來之扇,亦僅留兩惲二王也。如以整部未便拆散,而隨便充數(shù),則仍當(dāng)奉璧,竟作罷論”。言下之意,所要扇面必須是精品,否則雙方的協(xié)議就此中止。
顧文彬收到秦緗業(yè)的這封信有點小情緒,想不搭理,但一想到《出山圖》“究屬精品,不忍決然舍去,況所求扇面尚不難照辦。汝擇煙客、漁山、廉州扇面各一張,要好些的。此公眼光甚好,中下駟不能將就,待其退回,徒多周折”。最終秦緗業(yè)與顧文彬達成一致意見,三個扇面作價三十元,廉州冊作價七十元,共一百元,再貼補一百元。顧文彬算了一筆帳,即使加上之前送出的三個扇面,這樁生意并不算吃大虧。顧文彬認(rèn)為秦緗業(yè)只提出要廉州白面,似乎要煙客與漁山金面,而他們的藏品中“煙客金面尚多,而漁山金面頗少,汝酌量擇取,無金即白亦可”。五月底,秦緗業(yè)又致信顧文彬,說自己想要“煙客、廉州、漁山三便面,以便配成六大家,亦聊以解嘲意也?!蓖鯐r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壽平被稱為清六家。秦緗業(yè)在信中流露如果雙方成交,他將以顧氏所貼經(jīng)費購買其他作品:“此間亦尚有九龍山人小卷、李太仆書畫卷,沈恒吉山水軸可觀,欲竢尊處津貼之百番以購之?!比绻櫸谋虿辉父類弁鯐r敏、王鑒、吳歷的扇面,那么他們的交易只得作罷。然而顧承回復(fù)沒有合適的漁山金面,向父親請示如何操作。顧文彬有點心急了,告知最近書畫行情,“故交之物”都在上漲,沒有金面就用白面替代,但務(wù)必抓緊。他實在擔(dān)心秦緗業(yè)也跟著行情討價還價。
三
同治十三年六月初一日,顧文彬終于收到顧承從蘇州寄來的扇面,立即派人將三個扇面和廉州冊帶往杭州,“與澹如交易,事之成否,未可知耳”。應(yīng)該說,他的心里還有點不踏實,擔(dān)心再出什么“幺蛾子”。但到六月四日顧文彬接到上述那封秦緗業(yè)寫于五月底的信件,表示要將顧氏所貼百元購取其他作品的話語時,他的心頓時放寬了不少,認(rèn)為秦氏“意在肯售,諒不致再有中變?!敝链?,顧文彬、秦緗業(yè)都向?qū)Ψ介_出條件,并彼此得到滿足,可謂皆大歡喜。
六月五日,秦緗業(yè)收到顧氏送來的廉州冊與三個扇面時,并不滿意,于第二天回信說:自己已有金面,所要扇面皆要白面,原打算配齊六大家扇面成一冊,而金面與白面均勻才好,且煙客的作品“秀而欠蒼”,推測是崇禎年間的作品,而吳歷的“太荒率”,既然“尊處無白面可換,亦只得勉留,惟作價三十番,鄙意猶以為不值”。同時他說前兩年見過廉州冊,此冊“原用致佳之印木面,今忽易以紅木”,讓他大失所望,認(rèn)為“既作價換物,總求大家情愿,彼此求當(dāng)”。再三說明并非要斤斤計較,故提出三個扇面與廉州冊的作價都要作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顧文彬連忙作出解釋,以為印木與紅木相等,故易去印木,改為紅木,實是無心之為,他又許諾贈送笪重光的扇面作為補償,而維持前議。六月十二日,顧文彬派人從杭州取回夢寐以求的唐寅《出山圖》,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道:“澹如唐卷專由省取回,以王廉州冊并煙客、廉州、石谷、南田(二)、漁山扇面,貼以百洋易歸”。同天他寫信給顧承,說秦緗業(yè)“尚有許多不滿意,得此一種已費千氣萬力矣。渠尚點戲,要龍友、爾唯、潤甫、江上四家扇面,我思楊、張、卞三家扇面皆我家所求而未得者,即偶得之,安能分贈。惟笪扇或不甚愛惜,倘有之,即寄來轉(zhuǎn)交,以了此公案”。
顧、秦一場書畫交易到此已成定局,不料又起風(fēng)波,原因在于顧文彬答應(yīng)贈送的是笪重光的扇面,但收到的卻是卞文瑜的,且并非卞氏真跡。秦緗業(yè)在一封信中表示了不滿,認(rèn)為顧氏所給的二王一吳的扇面并非“至精”,廉州冊印木面也被換掉,責(zé)備顧文彬:“不憚其煩,而屢致徒勞往返也……已許贈江上(笪重光)一面,何忽易潤甫?弟處九友本配不全,亦非定要江上,如冬心(金農(nóng))、新羅(華嵒)能得一面”,他也能接受。以一個書畫家的職業(yè)素養(yǎng)評判作品的優(yōu)劣與真?zhèn)危蝾櫴弦灰徽f明。首先他覺得卞氏作品在九友中屬于殿后,“魅力不如二王,秀逸不如程邵”;其次落款辛卯年有問題,前一個辛卯在萬歷十九年,“煙客未生”,后一個辛卯則在順治六年,卞氏已死;最后一個問題是印章“文喻”,“從文不從玉”,顯然不是文瑜之瑜。明末清初的董其昌、楊文聰、程嘉燧、張學(xué)曾、卞文瑜、邵彌、李流芳、王時敏、王鑒被稱為畫中九友,因此對所謂的卞畫作出如此判定。他表示自己所割讓的《出山圖》在《風(fēng)木圖》上,這是不言而喻的,而其“初意欲得杜冊”,既然無法以唐易杜,只得一再遷就,僅是出于“成人之美起見,而非圖利于其間”,而過云樓因此成為“海內(nèi)甲觀”。通過雙方這次書畫交易,可以看出秦緗業(yè)的書畫鑒賞水平不同一般,又是過目不忘的聰明人。他還和顧氏強調(diào),“真?zhèn)尾豢刹幻鳎欠遣豢刹槐妗?,并非在至好前錙銖必較。顧文彬同樣是一位高水平的書畫鑒賞家,又頗具書畫商人的精明。面對秦緗業(yè)的“指責(zé)”,顧文彬只得“虛心”接受,立即于七月初十日致信顧承,說“將不合意之扇面送還,尚要笪江上和冬心、新羅三家中或一或二,我思此三家扇不甚值錢,盡可送一二,以了此局”。笪重光、金農(nóng)、華喦均為清代畫家,他們的作品頗受推重。
顧文彬告知顧承一個信息,即大約在七月底秦緗業(yè)回?zé)o錫,倘若經(jīng)過蘇州,就將扇面送給他。顧承是個頗有主見的人,對父親的意見并不全部采納,顧文彬只好讓步,“新羅既不忍割愛,或以他件小名家任其揀取一二,即可塞責(zé)。正文已完,此特余波而已?!鳖櫸谋虍吘故窃诠賵鰵v練的人,自個兒想要的已到手,沒必要過多計較。他在七月初七的日記中寫下這樣的話:“酌送扇面與澹翁,以酬其讓唐之功”,在家書中則說“澹如相讓之意究屬可感”,可見他深知此畫的價值及秦氏轉(zhuǎn)讓的情義。
顧文彬的好友李鴻裔評價《王文恪出山圖》在唐寅的《黃茅小景》之上。顧文彬?qū)Υ艘灿幸环毺氐囊娊猓骸皟蓤D同用斧劈皴,不點苔,而《黃茅小景》尚有縱橫習(xí)氣,《出山圖》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實覺此勝于彼”?!讹L(fēng)木圖》《出山圖》《黃茅小景》同歸過云樓,顧文彬得意之極,“六如妙跡盡歸我家,甲于天下”。顧文彬再次關(guān)照顧承,他日秦氏“道出吳門,汝檢扇面中一二小精品酬之?!比欢狡咴碌?,仍未見秦緗業(yè)的人影,而顧承準(zhǔn)備到寧波探望父親,于是顧文彬叮囑:“汝出門前,倘秦澹如未來,新羅、冬心等扇面(次者)檢出一二頁交四孫,待其來訪出示之,任其去取”。書畫癡迷者,對收進書畫不惜代價,但拿出去時則心有不舍。之前還要求顧承選精品送給秦氏,過了沒多久,又改為次等的新羅和冬心的作品了。
從落款為九月二十六日的致顧承的一封信中,可以了解秦緗業(yè)于八月到過蘇州,并受到熱情接待,只是與顧承擦肩而過。他在信中透露一個信息:“粵東何蘧庵挾書畫、碑帖來游西湖,出以見示,美不勝收,尤以賞者宣和御題關(guān)仝畫一軸,真稀世之寶”。然而他并沒有能力購買,希望過云樓能有所斬獲,同時也將何氏要到蘇州的信息告訴顧文彬。但顧文彬認(rèn)為“此公大約即交易惲、吳卷者,此公索價極昂,碑貼多作覃溪贗跋,即使來訪,恐無甚交易也”。顧文彬聽說何蘧庵鑒賞書畫能力頗高,讓顧承請他審定家中正在編纂的書畫錄。
與顧文彬相比,雖然同在浙江做官,但秦緗業(yè)的生活并不富裕,同治十二年十月他因年關(guān)難過,想押一箱書畫給顧氏,“押數(shù)百金”。顧文彬在十四日的家書中說,當(dāng)年他們父子均看過秦氏之收藏,認(rèn)為精品不多,“即使有精者,豈肯輕于抵出”,故顧文彬要求顧承告知有哪些入眼的東西,到時可向秦氏“指名相索”。顧文彬家書中沒有說起押金多少,但他在十月二十七日的日記中寫道:“又復(fù)一信,并銀票二百兩,托朱令懋清帶往省中”。從時間上來看,兩百元極有可能是秦氏書畫的押金。到十一月初四,秦緗業(yè)送去書畫八冊十二卷,其中有幾件精品,共抵押四百元,聲明“非半載即一年定贖”,決不絕賣。顧文彬認(rèn)為秦氏乃守信之人,絕不會食言,如果他來贖回時或許可以轉(zhuǎn)讓一兩件精品,即使不來贖回,“亦不致吃虧”。秦緗業(yè)實在出于急用才抵押書畫,故秦緗業(yè)對顧文彬的相助也十分感激,表示“如有不合意者,盡可以調(diào)換”。這正中顧文彬下懷,他告訴兒子“明年進省擬換他幾種,看似光景,意在必贖”。至光緒元年十月十一日,已辭職回蘇的顧文彬在日記中寫道:“接澹如信,先還漕銀一百兩,在押局內(nèi)算”,那么可以推測還未贖回所押書畫。
從同治十二年正月顧文彬得見唐寅的《出山圖》到第二年的六月正式成交,顧文彬可謂花盡心思,用盡“千氣萬力”。然而不知傳到哪一房子孫,已更換了主人,書畫于人確是過眼煙云?!冻錾綀D》上有四個收藏印章,即“商丘陳氏書畫印”朱文印、“鮑氏約亭珍藏”朱文印、“顧子山秘篋印”朱文印、“孫邦瑞珍藏印”朱文印。四人雖然一度是此畫的主人,但并沒有留下痕跡。江陰人孫邦瑞是民國著名的書畫收藏家,和吳湖帆是好友,這幅畫上留有吳湖帆的墨寶:“辛巳中秋,孫邦瑞見示鄉(xiāng)賢名跡。吳湖帆謹(jǐn)觀”。辛巳年即1941年,這說明1941年或更早些時候此畫已歸入孫家。如今唐寅的《出山圖》成為故宮博物院的珍品。